第13章
雲搖僵停在水霧嫋嫋的溫泉中。
他說,方才?
方才發生了什麼?
儘管眼前與腦海裡的一切都在指向唯一一個可能,雲搖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然而隨著慕寒淵的話聲,神魂裡那些洶湧而至的記憶碎片開始清晰起來,她所憶起的每個畫麵,幾乎都能一一與麵前青年的神情、反應、眼神所對應。
每一樁都昭示著她不久前做了多麼喪儘天良的惡事。
一抹豔極的緋紅拂過雲搖的麵頰,水色氤氳間,難以分辨是驚赧還是惱怒。
慕寒淵近在她身前的那個眼神太過淩冽,偏眼尾點金似的小痣都被染上動情的豔色。
清冷若冰霜的眼眸,和截然相反的,不作反抗隻能隻能任她欺負的模樣——兩人之間的水霧都被這畫麵裡的極致反差繃成了一把拉滿弦的弓。
【反正已經釀成大錯……】
【釀一次,與釀千千萬萬次,又有什麼區彆呢?】
雲搖聽得識海深處響起了不知源頭的蠱惑人心的低聲,如魔音灌魂,理智都被撕扯出將斷的銳鳴。
她按定了眉心,以靈力灌入,總算稍清明了些。雲搖垂下手,徒勞地張了張口。
解釋麼?
孽已鑄成,又能如何解釋——
是我不該封你的惡鬼相、累及自身,還是我後悔救你了?
她已是將死之人,最多不過半載,苦心維係那些名節於她而言又有何用呢。
便叫他恨她好了。
這樣,還能助她完成出關所欲為之事。
“師尊還在猶豫什麼。”身前那道清冷得極具辨識性的聲音再次響起。
“……”
雲搖下意識回眸,對上了慕寒淵的眼睛。
他膚色約是天生的冷白,自三百年前她救下他時便是。隻是此刻眼尾被情'欲沾染,早已浸透了紅,殷殷如指尖抹開的淡血,又如穠豔迤邐的一扇雀尾。
連睫下那顆點金小痣都被勾抹出幾分妖異。
她昔日救下他時倒是不曾想過,清冷如慕寒淵,會有這樣蠱得她也沉淪的一麵。
“——”
雲搖回神時,抬起的指尖已經落在慕寒淵的眼尾。
那人似是同樣怔在了她方才看他的眼神裡。
而直到她驚回神,從沉湎的記憶中掙脫出來,慕寒淵才在同一息裡猝然驚醒。霜寒似的薄怒覆上他眉眼,他撇過側顏,近凶狠地避開了她的指尖。
“師尊,你羞辱夠了嗎?”
眉心一灼,難以言喻的惡怒之意燎過雲搖周身脈絡,侵占了她全部的五感神識。
近乎入魔的情緒下,雲搖沒有遲疑,指背沿著慕寒淵淩厲的顴骨線滑下分寸,然後不容拒絕地捏住了他的下頜,將那張清冷受辱的謫仙麵轉向自己。
“羞辱?這就算羞辱了?”
雲搖靠近他,將
人迫在青石前,她吐出刻薄的輕笑,嗬氣如蘭地拂過他半褪也浸得濕透的雪白單衣下,那起伏如青山綿延淩展的鎖骨。
塗著紅蔻的指尖鬆開了他的下頜,若起若落地,沿著他頸線向下,路過那顆分明地折凸起的喉結時,她惡意地放緩了,以近乎折磨的輕慢,繞著它描下水色半乾的圈。
“那這樣呢,這算什麼?”
“——”
慕寒淵的喉結勾著她指尖,驀地滑動了下。
清晰而有力。
雲搖略微訝異地挑眸,對上了慕寒淵眼底被水霧濕透的,不失清冷的薄怒。
“啊,”雲搖笑起來,“這樣看起來,你似乎也沒那麼討厭我的,‘羞辱’?”
慕寒淵眼底墨意如灼。
像是被他眼神燙到了,雲搖下意識躲閃了下目光,回神才有些冷惱地轉回:“怎麼,我說的不對麼?不然你為何不躲?”
慕寒淵像是聽到了三百年來最大的笑話。
他唇角薄勾,像漫天清冷的雪色裡,綻開了朵冷漠迫人的霜花。
“你以師徒之契控我身魂,叫我如何躲呢,師尊?”
“——”
師徒之契。
四個字叫雲搖莫名驚神。
她幾乎快要忘了,三百年前,還是她親口騙他說,這惡鬼相本體與他體內血色絲絡的聯結之力,名為師徒之契。
在這片沉默裡,慕寒淵淡下了笑意。
霜花也凋零,碎成了細尖的冰刺,一根根楔進了不知道誰的心裡:“……果然,你所控術法,當真是師徒之契。”
他聲音不知緣由地覆上切齒的啞意。
“是又如何。”雲搖貼身過去,隔著慕寒淵被溫泉水濕透了的單衣,她辨得他頸下的血痕。
大概是她抓的。
那種血色絲絡,於她,似乎要見血才能顯露操控。
隻是不知道在被她弄出這點血痕之前,慕寒淵又為何沒能躲開。
雲搖靠上去。
交頸一般,她輕吻過那點血痕。
唇下微涼的肌骨驀地一顫,如同錯覺。
“?”雲搖撩起睫羽,歪過頭,漫不經心地看他,“好了麼?”
“——”
青石前,慕寒淵身影拂動。
雪白衣袍從月下的枝椏間掠過,給月華籠罩的地白拓下陰翳。慕寒淵那套被雲搖隨意扯脫下的衣冠重新履身,除去幾處撕裂的痕跡外,全數清正,連褶皺都不存。
叫那張臉一襯,仍是副清冷脫塵的謫仙氣質。
雲搖趴上了他剛離開的青石,上麵似乎還殘存著那人的溫度和垂發間冷淡的熏香。
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了垂眼,但未動。
本以為慕寒淵恢複行動力的第一刻,她就該等到琴音催發,或是劍氣加身了。
——但全都沒有。
正相反。
那道清孤背影在月下立了許久,終於聽得他沉
啞開口:“你當年救下我時,便從沒有信任過我。所以才要種下這所謂師徒之契,隻為了來日,若我惡鬼相再次爆發,好叫你能夠控製我,是嗎?”
“……”
雲搖正趴在青石上。
興許受了走火入魔的副作用,也或者是為孽的代價,雲搖從方才起便昏沉,這會聽得斷斷續續,她也隻昏昏欲睡地晃了下腦袋,沒吱聲。
不過慕寒淵的話,倒是提醒了她。
她分明記得,在她走火入魔前,眉心封禁的惡鬼相本體已然是一副即將爆發的暴走狀態,她閉關多年也苦壓不成,近年更是深受反噬……
可怎麼一“覺”醒來,這眉心邪焰雖然仍有餘威,但好像,溫和了許多?
“雲搖。”
那是慕寒淵第一次喚她名姓,聲音裡都滿透著絕望而冰冷的情緒。
他側身望她:“你便連作偽的解釋都不願給我一句?”
“沒什麼好解釋的。”
雲搖撐著出聲,懶靠在青石上,“你那麼聰明,我若是編故事給你聽,你聽出了破綻,還要再追問我。我懶得費勁……你怎麼猜的,就怎麼是好了。”
“…………”
可若她說了,他會信的。
他定會叫自己相信。
袍袖下,慕寒淵指骨根根攥緊,脈管綻起,捏起指骨將碎的顫栗。
半晌,他驀地鬆開了手。
“好,”那人背過身,“我隻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雲搖無聲。
“你究竟當我是什麼。”
慕寒淵垂眸,低啞著聲:“不堪信任的惡鬼,任你驅使的工具,還是……”
最後一絲希冀被他死死捏在指間,那是藏著她一縷青絲的玉琴。
“……”
當他是什麼。
當然是,三百年前她就說好要護一輩子的獨苗徒弟啊。
雲搖想。
可惜今夜之後她再沒資格這樣說了。
但也算一輩子了。
畢竟按她在關內的推算,最多半年,是她在惡鬼相邪焰下能夠支撐的最後時數。
半年之後,她便會耗儘本源,還身魂於天地。
她死的時候,他還能活得好好的,怎麼不算是護了他一輩子呢。
仰麵靠在青石上,雲搖一邊想著,一邊被自己的無恥逗笑了:“重要麼,寒淵尊。怎麼三百年過去,你依然像當初那個少年一樣,沒半點長進?”
她像是輕嘲他幼稚,淺薄,側過臉來看他。
慕寒淵麵前那輪術法勾勒的水鏡上,溫泉裡像綻開一片豔麗又蠱人的紅,她白皙的麵頰勾著笑,烏黑染紅的眼眸裡滿是足夠殺他千百遍的薄涼。
“於我而言,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