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雲搖這輩子沒有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
她、和蕭九思那個狗東西、露水姻緣???
這到底是哪個居心不良的王八蛋編造出來敗壞她名聲、拉低她輩分的?!
“……”
慕寒淵語氣起得似隨意,眼神卻片刻也未離開雲搖的神情,於是他也看得分明。
他話剛說完,雲搖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
氣得。
尤其那雙總是情緒倦怠的眼眸,這會兒幾乎要噴出火來:“誰、傳、的?”
慕寒淵停了須臾,眼睫低掃下去,唇角卻不明顯地勾抬了下:“坊間傳聞而已,師尊不必動怒。”
“我能不動怒嗎?跟那個偽君子牽扯在一起還被這般胡說八道,我還不如遺臭萬年呢。”雲搖微微咬牙。
“聽起來,師尊與這位蕭穀主相熟?”
雲搖氣極反笑:“熟啊,可不能再熟了。道貌岸然,斯文敗類,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偽君子的!”
“……”
雲搖說完話,回身工夫,卻見慕寒淵不知何時去到了院中的涼亭下。
大約是從什麼儲物法寶裡取出了成套的茶盞瓷器,那人一挽袍袖,儼然就要淨手沏茶。
雲搖看得有點茫然:“這是做什麼?”
“天色尚早,我想師尊也睡不著,不如聽師尊多講些從前舊事,”慕寒淵從灼起的紅泥火爐後撩起長睫,神色溫潤平和,眼神清灼人心,“師尊可願講麼。”
那一刻多少有些鬼迷心竅。
雲搖就點下頭去了。
“九思穀穀主隱世不出已久,世人提起,亦是稱讚有加,”慕寒淵添水,聲音比那清泉落壺的動靜都悅耳,“師尊為何對他頗有微詞?”
輕飄飄一句,瞬時就勾起了雲搖的殺心。
她冷笑了聲:“世人當然誇他,蕭九思這個偽君子,從少年時候就慣會裝一副謙謙君君子的模樣,彆說世人了,他剛去乾門求學,給我師兄作記名弟子那兩年,我都差點被他騙過去。”
“他如何騙師尊的?”
“自然是口蜜腹劍,表裡不一!枉我還把他當真朋友,有什麼要溜出去乾的事都提前給他講,說好了讓他在山門內給我望風,防備師兄,他答應得是好好的,結果呢?”
雲搖提起來就氣得快咬碎了一口銀牙。
“我前腳才剛下山,他扭頭就給四師兄告小狀,事無巨細地交代我又去乾什麼什麼事了,偏他還發劍訊安撫我,說門內一切安好,叫我放心回來——然後我回山就挨了師兄一頓揍!”
雲搖提起來就氣得牙根癢癢:“最可惡的是,我頭幾回還都不知道,真以為是四師兄神通廣大,滴水不漏,做什麼事都瞞不過他呢——直到最後一次他氣得給我把天懸峰的峰頭都削平了,我跟他爭嘴,他口不擇言——這才叫我知道了蕭九思這個偽君子的真麵目!”
“砰”的一聲,雲搖氣得重重拍在涼亭石幾上。
紅泥爐紫砂壺都被震得蹦起來了下。
被慕寒淵擱在一旁睡覺的小金蓮更是驚醒,伸展了下蓮花瓣,如火通紅的花芯探出來,左右茫然四顧。
“師尊息怒。”
慕寒淵將沏好的茶傾入盞中,遞向雲搖。
雲搖麵染薄怒,更透幾分嫣然之色,猶叫情緒濯得透亮的眼眸撩向慕寒淵:“你說,他是不是萬分可惡?”
“是。”
雲搖接過茶盞,抿了一口仍氣得不輕:“而且他還瞞了我那麼久,枉我日日把他當真朋友,哪想到他把我當猴耍——四師兄拎著戒尺追著我滿山打的時候,他一定是藏哪個角落裡故意看我的笑話呢。”
“……”
慕寒淵拈起茶盞的指節停頓了下。
似乎在思索什麼。
沒等到回應,雲搖有所察覺,回眸:“怎麼,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慕寒淵想了片刻,淡淡一笑,抬眸:“沒有,隻是想,若是我也能同師尊生在一個時候,師尊那些嬉笑怒罵的舊事裡,也能有我一道身影,那便好了。”
“……好什麼,”雲搖眉峰低了下來,語氣也轉得懨懨,“從我那個時候認識的人裡,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他們都是天之驕子,本該有很長的歲月要走的。”
“即便如此,我也甘願。”
“?”
雲搖一怔,抬眸去找慕寒淵的眼。
可惜那人說話間便已垂了睫瞼,另起茶壺,為她空了的茶盞添水。
她沒能看清他說話時的眼神。
雲搖在追問與否間遲疑——梵天寺一行之後,她覺著慕寒淵愈發有些奇怪了。
兩人間像是多了一條無形的線,她若是一步踏上去,興許便能叫它顯行,可雲搖不確定,甚至心底莫名有些逃避,她覺著那絕不是什麼好的事情。
她倒寧可它就那樣無聲無形地蟄伏著,最好誰都不要去點破,更不要跨過。
就好像這樣就能裝作它並不存在。
就在這微妙的沉默間,茶水聲落入壺中,滌蕩出潺潺的響聲。
而那人挽袖,淩長的腕骨冷白漂亮得勝過玉竹,根根指節都分明,該提劍撫琴悲憫眾生的手,如今拿起茶壺為她沏茶,亦是襯得身後竹林落日都美不勝收。
雲搖靜望著這畫中似的一景時,忽聽得慕寒淵開了口。
“興許,蕭穀主是喜歡師尊。”
“——?”
雲搖一下子就被從美好裡拽了出來。
她臉都黑了。
“你剛才是不是沒聽我說話?”
慕寒淵淡淡莞爾,放下了茶盞:“我隻是設身想過了,若我是那位蕭穀主,仰慕師尊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亦喜歡師尊無拘無束,自由散漫,但師尊總是涉險,又屢屢帶一身傷回來,那我也隻能那樣了。”
“哪樣?”
“不想自己做惡人
,與你生疏或決裂,也舍不得做惡人,逼你收斂乖順,”慕寒淵溫言望著雲搖,“那就隻好請你的師兄代勞了。”
“…………”
雲搖緩緩後仰。
她表情微妙得近乎想逃。
在亂七八糟的腦海裡慢慢捋出一條似乎有跡可循的線,但雲搖還是不死心:“不可能,他絕對不可能。”
慕寒淵淡然一笑,不作辯駁。
越想越是細思極恐。
雲搖趕忙搖了搖頭,甩掉那些奇怪想法,她輕咳了聲轉移話題:“算了,還是不聊他了。而且在九思穀的地盤上,說蕭九思的壞話,太冒險了。你瞧見今天那個蕭仲沒,九思穀的弟子像是被他給灌了迷魂藥,都是那個德行的。誰若是路過時聽見了,大概會進來跟我決鬥吧。”
“師尊亦有弟子,”慕寒淵眼角含笑,為雲搖斟上一盞茶,才抬眸望她,“風雨欲入,我為師尊擋回去。”
那人話末時眼尾淩抬,脫了出塵的淵懿峻雅,某個刹那竟也如一柄清鋒淩冽的劍。
雲搖怔了一息,下意識就脫口:“趁這一趟去浮玉宮不能禦劍,路上若有閒暇時,我便教你奈何劍法吧。”
慕寒淵略見意外:“我以為,師尊不願我學劍。”
“怎麼會?”
“當年在伏靈山時,是師尊說,日後會贈我一張琴,叫我不要學那些打打殺殺。”
“……”
雲搖愣在原地。
她知他二百年不修攻伐,隻習音律;不操劍,隻控琴——世人也皆知此,多少人引以為憾,覺得是他自斷仙途。她從前和世人一樣,以為他便是聖人悲憫,不喜殺伐之術。
卻原來,他隻為她當年那一句話。
難怪……
難怪他前世以為那琴是她為教他更像慕九天而贈時,會那般絕望。
雲搖心口有些澀然又憋悶,張了張口,卻覺得聲音都啞的說不出話。
“你忘了,”雲搖輕攥緊指尖,勉笑著抬眸,“當年在伏靈山上,我說這句話前,是還有半句的。”
慕寒淵一停,漆眸微抬。
雲搖似笑似憾:“我那時說它的前提,是若你喜歡我吹給你聽的那支曲子的話。”
她的氣息低下去,有些哀輕,像是望著此刻的慕寒淵,又穿過了他,她好像又看到了前世那個早已入了魔的弟子,眉眼漆冷,滿冠白發。
“我以為你是喜歡音律的,才不想你再去沾染那些血汙啊……”
慕寒淵聞聲未語。
或許往事曆曆,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那時他喜歡的並不是音律,而是那個在山洞外,始終相信他而未曾離開的、為他吹了一夜安魂曲的紅衣。
時過多年,即便是慕寒淵自己也無法分辨,當年他對她懷有的到底是怎樣一種喜歡。
可是那從不重要,他甚至懶於去分辨。
他隻知曉,她是他全部的七情所在。
隻要不會
如夢中那般失去,隻要她的身與心俱同他在一處,隻要他和師尊間再無旁人,那是情是愛都不重要。
他隻要、他的師尊一人。
“——寒淵?”
雲搖的聲音在耳旁將慕寒淵喚回。
那人指骨一顫,才發現斟茶的茶盞早已滿溢,他竟像是什麼蠱了心魂似的失了神。
“抱歉,師尊……”慕寒淵拿起茶巾,擦拭石桌的手忽停了下,他微怔抬頭,“你喊我什麼?”
“唔,寒淵?”
雲搖假裝不心虛地眨眼,“之前掌門師侄與我說,你似乎不太喜歡自己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