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廣場上, 那高高在上的五座蓮台頃刻間便碎得四分五裂,一地頑石——
雲搖這一劍集畢生大成,即便九成落於碧霄,隻一成餘威四散, 也足夠渡劫境之下修者的靈罡儘碎了。
於是浮玉宮的長老們都自顧不暇, 弟子們更是無處飛遁。
一劍之後, 地上摔得七七八八,一片狼狽。
蕭九思是最早料到不妙的, 躲得也最快, 卷著一眾九思穀長老弟子們提前落下的地方, 好巧不巧就在雲搖身邊。
至於懸劍宗,雖然都是一群直腸子木腦袋, 但好在帶隊長老和蕭九思關係不錯,他一見著蕭九思跑了, 二話沒說就有樣學樣地卷上弟子跟了下來。
——於是五座蓮台, 倒了大黴的有且僅有浮玉宮一個。
“這叫什麼?”
“這就叫站得越高, 摔得越狠。”
聽見這陰陽怪氣的打趣, 雲搖回眸, 果然就見丁筱混在乾門弟子當中過來了。
一行為首自然是掌門陳青木, 向後則是唐音和褚天辰兩位核心長老。
眾人望著她的神情都是震驚大過一切,顯然這“雲幺九”給他們留下了不淺的印象,搖身一變就成了山門裡輩分最高的師叔祖,沒幾個緩過神來的。
陳青木就像沒看見不遠處蓮台坍圮後那一地狼藉和狼狽的浮玉宮修者,他停在雲搖麵前,納頭便拜——
“弟子陳青木!叩見小師叔!恭迎小師叔破關!!”
“弟子叩見小師叔祖……”
後麵的長老弟子們很快回神,有樣學樣,在雲搖麵前烏壓壓跪下了一片。
其餘仙門修者也終於從那驚天駭地的一劍之威中醒回神來, 紛紛抱劍行禮。
廣場內一時山呼,如海潮翻湧滔天。
——
和碧霄這種毫無實績、全靠活得久撐下來的老家夥不一樣,乾門七傑本就是傳說中的人物,乾門小師叔祖更是三百年前就已為仙域留下了“一劍壓魔域”的盛名。
這一時山呼,就比方才那波聲勢浩大得多,也誠摯得多了。
在這滔滔不儘的回音裡,浮玉宮長老弟子們臉色鐵青地從廢墟間站起來。
“快!快看老祖如何了!”
聞不言聲音壓得低急,見這滿門狼狽,尤其是自家老祖滿身血汙人事不知的模樣,他攥著劍的手掌微顫,幾乎要惱羞成怒和乾門拚個你死我活了。
然而在他發狠前,一道神識傳音卻忽然攫住了他。
“不可…妄動……”碧霄傳音裡也虛弱,“雲搖……非你我能敵……聖物既已確認……留得青山,從……從長計議……”
碧霄說完,徹底昏了過去。
聞不言臉色急變,最後狠狠咬牙:“扶老祖回去調息!”
“……”
雲搖回眸,望了眼似乎昏了過去的碧霄在幾名弟子攙扶下的身影。
她略有意外地輕揚了下眉。
這老狗,生命力倒是比她想象中頑強得多。
本以為這一劍至少能去他大半條命,如今看來,似乎比她料想中還要輕一些。
想起慕寒淵的“死而複生”,還有昔日交手魔族修者的強悍肉身,雲搖望著那幾道背影輕眯起眼。
莫非……是修了魔的緣故?
等眼下慕寒淵與慕九天這兩樁“大麻煩”解決了,浮玉宮裡這些道魔合修的禍害,她得儘早揪出來才行。
雲搖正琢磨著,就見浮玉宮宮主聞不言挎著那一身滿是塵土的紫袍,走到她麵前。那人麵容抽搐地站定許久,終於在身後浮玉宮弟子不解的低呼聲中,折腰行了禮——
“不知是乾門小師叔祖當麵,晚輩多有冒犯,還請前輩恕罪。”
“……”
雲搖未作聲,輕舔著齒尖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禮數態度都算周全,尤其是偌大浮玉宮上上下下都被她一劍狠狠抽腫了臉的境況下,還能這般作態,屬實是讓她高看他一眼了。
可惜了,乾門不是他們這種不要臉的宗門,抓到浮玉宮內道魔合修的切實證據之前,她還不能拿他們怎麼樣。
雲搖這般想著,淡淡一哂:“免禮吧。”
“!”
浮玉宮弟子們臉色都快從鐵青轉作烏黑了。
中間不知哪個忍不住恨聲嘀咕:“仗勢欺人。”
“?”
雲搖又轉回來,“我若真仗勢欺人,憑你不敬先長這一句,我就能禍及你浮玉宮滿門——你信是不信!?”
“……!”
殺意撲麵,那名弟子臉色煞白,膝蓋一軟就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連連後退。
聞不言臉色微變,扭頭嗬斥:“將他帶下去,按浮玉宮宮規處置!”
“宮主?!弟子冤——”
那弟子話聲未落,就被聞不言揚手一道術法封禁口鼻。他擺了擺手,浮玉宮的兩名弟子便立刻上前,將人拖出去了。
雲搖冷淡地收回眼。
她不信聞不言如此做低伏小,沒有旁的目的。
果不其然,聞不言處置了自家弟子,平複了身後議聲後,便轉向雲搖。
他又行一禮,這次長揖到地。
“晚輩忝為浮玉宮宮主、代眾仙盟司盟之職,決不能放任仙域內偭規越矩、無視規章的行為,還請前輩見諒。”
雲搖眼皮一跳,她知道對方想乾什麼了,扭頭就想走。
卻沒想到聞不言語速陡然加快:“晚輩料定前輩承先人風範,絕不會做出包庇護短之事——懇請師叔祖下令奪乾元道子慕寒淵之冠冕、行雷斫之刑,全我仙域仙門之禮!”
“——”
雲搖微微咬牙,僵停在一眾仙門前。
換作幾百年前,那時她是乾門的小師妹,頂上師父和六個師兄師姐頂著,她什麼禍都敢闖、什麼麻煩都敢惹、什麼人都不怕得罪、什麼法度都敢不遵循……
換了那時候,她一定裝聾作啞,抬腿便走。
去他的規矩法度仙門之禮,憑什麼要她獨苗徒弟為區區情動就受那九死一生的雷斫之刑!?
……可是換不了、也回不去。
如今她是乾門之首,是天下之師。
她一言一行,都早已不隻是代表她自己。
雲搖黑色箭袖下,指尖幾乎要扣穿掌心。
她深吸氣,嗓音微啞:“慕寒淵為本尊擋了天劫,此時行刑不宜,此事容後……”
“雲前輩!”聞不言出聲便要更近逼。
隻是在他開口前。
那道席地而坐的雪袍結束調息,收了憫生琴,慕寒淵長身而起,折膝跪向了雲搖。
他清冠如濯,墨發垂迤,聲色清靜。
“弟子願受雷斫之刑。”
“你——”
雲搖驚怒轉身。
蕭九思身影忽攔在了雲搖與眾人之間,他慨然一笑:“雲師叔何必動怒?我相信,浮玉宮作為天下仙門之首,也絕不是記恨師叔,才定要嚴懲寒淵尊的吧?”
聞不言臉色一變,強擠出笑:“自然,隻是仙域禮法不可不顧。寒淵尊身為乾元道子,不能動情,這是自古有之的禮儀法度。”
“那隻要寒淵尊未曾動情,便可以不脫冠、不行刑,繼續作他的乾元道子了?”
“方才寒淵尊入洗練池時,眾人皆見,”聞不言眼神微冷,“蕭穀主是念當年半師之儀,要為乾門為寒淵尊開脫不成?”
“怎麼會呢。隻是我九思穀數百年傳承,恰有一法,能為人拔除情絲,滅七情,斬六欲——如此,寒淵尊便不必脫冠,仍可繼道子之位了?”
雲搖神色一頓,有些古怪地看向蕭九思。
不過蕭九思隻笑吟吟地對著聞不言。
聞不言麵色頓變:“那怎麼行!”
“奇怪,寒淵尊又未作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動情既可免,也全了禮法,聞宮主為何要揪著不放?”蕭九思撫扇,似乎疑惑地麵向眾仙門,“我都有些不懂了——聞宮主到底是要保全仙域禮法,還是隻想重刑寒淵尊?”
“……!”
蕭九思在仙域素來人緣不錯,慕寒淵更是一眾小仙門修者巴不得相護的對象,眾仙門中迎合之聲絕不在少,聞不言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了。
然而就在這欣欣和樂裡,落下了一道清冷聲音。
“我不願。”
“……”
“?”
雲搖、蕭九思、聞不言……各方為首幾人同是難以置信地落來視線。
而目光所彙之處,那人長跪雲搖身前。
慕寒淵深望了雲搖一眼,緩緩折腰,以額首叩地:“寒淵絕不拔情,願受雷斫之刑,請師尊降罰。”
“……”
雲搖僵停在那兒。
蕭九思眼神微動,神色有些微妙。
乾門中陳青木等人更是齊刷刷變了臉,丁筱之流的弟子當著一眾先長不敢說話,陳青木疾步到慕寒淵身後:“寒淵尊,那是雷斫之刑加於身魂!三日三夜痛徹骨髓,方可脫冠退位的!你——”
“寒淵心意已決,”慕寒淵叩首後直身長跪,目不斜視地望著雲搖,“請師尊降罰。”
“好……好。”雲搖壓下聲線裡的微顫,轉身負手,不再看這個快要氣死她的逆徒一眼,“由他去!”
聞不言心裡大喜過望,正要上前令人將慕寒淵帶下。
卻見蕭九思旋身,恰攔在了他之前:“這小師叔與浮玉宮正衝突在前,為了浮玉宮免受遷怒報複的詬病,這雷斫之刑,還是由我九思穀代為行刑吧?”
聞不言麵露急色,剛要開口。
“嗯?”蕭九思笑吟吟地側回身,“聞宮主有話想說?”
“……”
在蕭九思那雙猶如暗藏雷芒的眼眸中,聞不言慢慢壓回了話,咬牙笑道:“怎麼會,如此甚好,甚好。”
九思穀的弟子上前,恭敬又遲疑地將慕寒淵請起身,帶他向廣場外走去。
在慕寒淵與背對他的雲搖擦身而過時,雲搖箭袖下攥緊的指尖一顫,終於還是沒忍住傳出了一道神識:
“你究竟為何執意如此!”
那道雪袍身影停頓了下。
須臾後,雲搖聽得耳旁一聲輕哂,“是師尊教我,要體悟世間煙火,知蒼生苦樂,如今我終有所感,師尊卻又要將我變回一塊冰石了嗎?”
“……”
雲搖怔在了原地。
直到那人背影消失在道場中,而眾仙門也在告禮後紛紛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