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乾元界……真是久違了啊。”
劫雷散儘, 碧空如洗。
滿身血色的慕寒淵立於天穹之下,俯臨人間江河。他低沉的語氣帶著無儘的沉湎與懷念,然而掃過下麵那些人的眼神卻漠然而涼薄。
就好像他們無論是生是死,在他眼裡都猶如草芥, 不值一眼。
“慕…寒淵!”
隔著百裡長空, 遠遁的碧霄警覺地盯視著他,像是在判斷他這個新晉渡劫境的虛實。
然而碧霄的神識還未靠近那人身周百丈, 便像是入了一個無窮無儘的黑洞裡, 隻一刹那, 神識便被碾滅吞沒, 連一絲痕跡都不餘。
“——!”
碧霄臉色煞變。
怎麼可能?
這個慕寒淵——
他怎麼可能比雲搖帶給自己的可怖感更上一層!?
強奪的念頭頓時一絲都不剩。
在那人望來的漆黑眼眸裡, 碧霄莫名覺著神魂都隨之戰栗, 就仿佛麵前便是一個巨大無底的黑洞,隨時都可能將他湮滅其中。
碧霄強忍著沒有後退:“你……你既然已入渡劫, 我們再鬥法, 隻會兩敗俱傷——你想清楚了, 這是在乾門, 若真波及了方圓千裡, 死的都是你乾門弟子!”
“……”
隔著百裡長空,碧霄看不清那人漆黑眼底的情緒。
隻是莫名的,他竟覺著那個眼神帶著一種睥睨憐憫的玩弄, 像是神明在撥看一隻作戲的螻蟻。
這屈辱感叫碧霄登時漲紅了臉, 他聲音冷厲下來,一指腳下的乾門山門與那遍野的乾門與浮玉宮的弟子們:“隻要你交出一物,我便就此離開,絕不回頭——否則,今日你乾門必滅半門於此!”
慕寒淵低嗤出冷淡的笑:“拿乾門威脅我?你弄錯人了。你能威脅到的那個人, 現在在……”
他抬手,虛虛點上自己的心口。
“這裡。”
碧霄順著他手指望去,日光之下,那身沾了血色的長袍如紅梅落雪,但仍是一覽無遺——
慕寒淵身前空無一物。
他虛點之處,也分明是他自己的心口。
碧霄臉色難看:“你什麼意思!戲弄我不成?”
“……連這個都看不見,什麼廢物,也配來我麵前犬吠。”慕寒淵冷哂,眼底魔焰如湧。
他本欲發作,隻是想起什麼,又懶洋洋垂下了袍袖。
——隻他自己所見,心口那道光匕的虛影被指節穿拂而過,又重新凝結。
如夜色裡鞠起的一捧星海,凝作了有形無質的匕首。
比起當日在藏龍山,被雲搖插入心口時,如今這把匕首已經徹底楔入慕寒淵的胸膛中,隻餘下匕尾。
而匕首入心處,正死死鎮壓著這具軀殼內原本真正的慕寒淵的神魂。
奪舍非易,更非朝夕——那便隻能先行魂匕鎮壓之法。
當年為再次下界回到這裡,他斬碎神魂,剔儘魔骨,留下這一絲尚存天罰之力的神魂碎片,也隻比這方乾元界的慕寒淵的神魂強上一分而已。
若非這把魂匕,他絕無可能如此之快便奪走了慕寒淵的軀體。
鎮壓既非奪舍,便餘患無儘。譬如此刻,他想隨性而為都要顧慮。
不過既然這具軀殼都落入了他手中,再回魔域,重修神魂,徹底奪舍也隻是時間問題。
“前路漫漫啊。”
慕寒淵輕點虛空,束腰玉帶下,係著的憫生琴不甘不願地顫栗起來,但終究為慕寒淵所屬,隨著一聲哀鳴,龍吟劍便強行出了鞘。
玉白長琴同樣顯影,化作憫生橫伏於慕寒淵身前。
他單手一抬,懶懶落上琴弦。
“錚——”
琴弦勾挑,慕寒淵長眸懶垂,豔薄的日光緄過他清雋側顏,像沿眼尾迤下了淡淡血紋。
“去,”他聲音倦淡,“全殺了。”
“——!”
琴音落時,龍吟劍已現身山門內。
如光陰過隙,刹那之息,便在人群中行繞過無數來回,光帶般織起碎蔭。跟著,每一個浮玉宮弟子尚未回神的眼瞳睜大,脖子前不約而同地緩緩浮現一道血線。
“砰。”
“砰砰砰砰砰……”
無數具屍體砸向地麵。
頃刻之間,血腥氣衝天而起。
天穹之下山高林密間,無論乾門或是浮玉宮,眾人皆是僵滯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腳邊須臾就漫延開的血,連成了溪河般,染紅了地皮,順著高處淌向低處。
所過之地,蔓延開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龍吟劍一聲清鳴,回到了慕寒淵身側。
那人垂首,冷瞥過這柄陽奉陰違的劍:“愚人豢養的劍,也是一樣冥頑至愚。”
龍吟劍不滿地嗡鳴。
慕寒淵懶得與死物計較,他掃過那些僵直地仰頭看著他的乾門中人,漠然垂眸:“也罷,餘下的,日後再殺。”
連碧霄都難以置信,望著下麵頃刻屍體鋪了滿山的弟子,他僵硬著抬頭,喉嚨間擠出嗬嗬的嘶聲:“你……你竟敢……”
“殺人而已。何必像你們這般虛張聲勢,費時費力。”
慕寒淵撫琴抬眸,一縷青絲垂過他眼尾,遮去了那點小痣,他勾唇,眼底笑意冰冷妖異——
“現在,輪到你了。”
-
東海,鳳凰仙山,禁地。
虛空之中響徹的那一聲劫雷後,整座海上仙山都隨之動蕩搖晃了片刻。
盤膝將靈力灌入上古仙陣中央的雲搖驀地睜眼,隨那一瞬不安的心血來潮,她臉色驟白。
“…不要。”
陣基長石旁,鳳凰一族的老族主更是驚醒,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了海的西方:“這是……又有人要晉渡劫境了?”
雲搖神色數變。
這裡是鳳凰一族禁地,訊息斷絕,本就無法與外界溝通,偏偏此刻她還困在這上古仙陣中,為了慕九天的性命不能有片刻脫身。
一旦靈力未續,前功儘棄不說,就連陣中行浴火重生術之人,也一定是十死無生。
……乾門必然是已經陷入了最嚴重的境地,否則慕寒淵不會強行破境,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更何況,似乎還有什麼更可怖的、連她也難一料及的事情即將發生。
雲搖閉目,咬牙,滔滔靈力被她從靈府中不顧安危地向外抽出,瘋狂灌入陣法內。
這裡每早結束一息,她就多一絲阻攔那個不可知的惡果的希望!
駭然可怖的靈力衝撞過雲搖的臟腑,聲勢浩大猶如江海直下,惹得陣法中其他鳳凰族族人都不由地詫異望向此處。
而陣法外,鳳凰族老族主也變了臉色:“小雲搖,你何苦——”
“乾門乃我生身之所、師父他千年心血所在!你說我何苦!”
雲搖恨聲,唇角血色溢出。
她扭頭,冷冷瞪著老族主:“今日之事,我便當作是鳳凰族為救我師兄性命索走的代價——今日之後,我乾門與鳳凰族生死兩絕!黃泉碧落、再無瓜葛!”
“……”
老族主麵色灰敗:“是我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老友太一,我……”
“不愧是乾門小師叔祖,都到玩命的工夫了,還有時間放狠話。”
一個冷冰冰的嘲弄聲音兀地響起。
鳳凰族禁地地底,陣法裡外,眾人神色皆是微變。
雲搖回眸,看向了聲音來處。
黑暗中緩緩走出了一道影子。
金羽,彩翎,鳳冠。還有那滿身光彩耀目、曾經也最受她詬病風騷的羽衣。
——鳳凰一族的現任族主,鳳清漣。
看清了那張堪稱美到妖豔的臉,雲搖緊懸的心略微一鬆。
“清漣?”老族主一見黑暗中走出來的人,卻比雲搖反應還大,老者顫巍巍地扶著長石起身,“你不是正在閉第九重關嗎?怎麼,怎麼忽然出關了……”
“這劫雷之劇,就算是躺在棺材裡,死透了的都能叫它劈活過來,讓我如何不醒?”
鳳清漣懨懨支起眼,一掃陣中——
“我看我若再不出關,鳳凰仙山都要讓你們這群老家夥掀翻了。”
上古仙陣內,除了雲搖所在的八卦方位之一,其餘七處,鳳凰族各位耆老全都低下頭或撇開臉去,避過鳳清漣的眼神,竟似是不敢說話。
偌大禁地內,一時死寂。
“……哼。”
鳳清漣冷冷地哼了聲笑,眼神卻冰冷如舊:“有膽賭上我鳳凰一族未來、罔顧道義做下如此滔天禍事,卻沒膽與我對上一眼?各位耆老的幾千年壽數,莫非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
一句話把禁地內除了雲搖與慕九天外的鳳凰族族人罵了個遍,連這起浴火重生術的仙陣內,七個方位的靈力都跟著波動不穩了幾息。
雲搖倒是習慣了鳳凰這張毒過鴆鳥的嘴。
隻是同在陣內,受這一陣靈力濤動影響,險些反噬,她臉色不由得一黑:“你若不是來幫忙的,就彆搗亂。”
“幫你?憑什麼?”
鳳清漣冷笑著走上前,“是你乾門小師叔貌若天仙,還是臉大得蓋得過整個乾元界?”
雲搖:“…………”
這鳳凰空生了一張傾國傾城的禍害臉,卻能單身三千年,絕不是沒有原因的。
儘管這樣說著,鳳清漣還是上前,金翎虛影下,一息後他便出現在了雲搖身後。
那一身彩羽似的錦衣抬起,他指骨隔著兩寸,虛扶在雲搖身後,鳳凰一族的先天靈力便朝她體內灌入。
原本波蕩如濤的陣法慢慢平複下來,比方才磅礴了許多的靈力朝著陣心灌入。
“清漣……”鳳凰族老族主遲疑著出聲,“這是真龍之令,我鳳凰一族萬年前便歸屬聽命於它的海妖族領地,你若是……”
“死了上萬年的真龍,要聽你們這些老家夥就下黃泉碧落去聽!”
鳳清漣冷聲嗬斷。
“老族主,我敬你年長,壽數無多,沒有同你計較今日之果。但你最好不要得寸進尺,是還想逼我清算你們一脈近些年與東海人族勾結的‘功績’嗎?!”
“……”
雲搖所踏方位下,與鳳清漣兩人的靈力此消彼長,漸漸由鳳清漣完全取代過去。
雲搖終於得以從陣中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