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雲搖仰在石榻上, 望著劍獄的內頂,眼眸輕顫。
她抬起的手幾乎要落上慕寒淵的發,隻是終究在最後一線時慢慢攥緊, 逼迫著自己放下來。
“慕寒淵,”她聽見自己聲音平得涼薄, “不要得寸進尺。”
“……”
伏在她頸側,那人呼吸聞聲一顫。
撥得雲搖心弦都跟著沉下去。
但既然明知無果之事, 愈是溫柔,便愈是殘忍。明日終局既定,她隻有早作了斷,才能叫他少再留戀不前。
思及此,雲搖狠了狠心,抬手將人推抵開。
“明日公審,你早些休息罷。”
話聲落下, 雲搖身影一動,已經無形無瀾便突破了牢獄禁製,到了牢外陰冷的暗廊下。
不遠處, 剛拐過來的懸劍宗守獄修者撞見了雲搖,他一愣:“你怎麼出來的?”
雲搖微僵了下。
暗惱自己離開得匆忙,連這一茬都忘了, 她轉過身時施上遮容術法:“學了一些破陣之術,唐突了。我這便離開。”
“等等。”
守獄修者檢視再三,確定她身周沒什麼異常, 這才點頭將人放了過去:“行了, 你走吧。對了,和你同來的那名弟子被你們宗門內的長老召回去了,她讓我告知你一聲。”
“多謝。”
雲搖錯身而過。
轉過拐角, 到前後無人處,雲搖抬起左手手腕,將袍袖拉起——
左腕心處,冰白色的寒蟬印記一閃而過。
“……還好成了。”
雲搖徹底鬆下了這口氣。
垂下袍袖,將那枚寒蟬印記掩去,雲搖轉身踏入了牢獄外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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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的仙域公審的地點,就定在那座被稱為“乾元天塹”的絕巔上。
雲搖踏上絕巔時,仙域內大大小小的仙門幾乎已經到齊了。
梵天寺未至,浮玉宮滿門儘戮——原本仙域內以四大仙門為首的格局已然支離破碎。
細數過往兩月,根由竟不過隻是數十日前,那枚從兩界山進入仙域的小小天照鏡。這一鏡“照”得八方雲動,九思穀、乾門、浮玉宮、懸劍宗儘數入局,甚至連藏身乾門的上古真龍與東海鳳凰仙山都牽涉其中。
如今眾仙盟幾乎已是名存實亡,今日之後,仙域格局必又是一番新的洗牌。
而一切全看今日公審之果。
“……乾門小師叔祖來了!”
雲搖踏入絕巔的公審廣場內,四周壓抑的低聲議論間,不知誰忽冒出了這一嗓。
登時,整座公審廣場內,眾仙門修者的目光全數落來。
雲搖的腳步微微停滯。
倒不是因為那些一瞬加身的矚目,而是她望見了絕巔的刑台上,那道長發如雪的清臒身影。
禁製光陣疊繞在慕寒淵身下,平地拔起的金色光牢將他籠罩其中。
這絕巔上風雪不絕,終年嚴寒,慕寒淵靈力受封與凡人幾乎無異,懸劍宗的人雖在除魔之事上格外愚直,但也未有意苛待,為他在單薄清衣外披了件玄色鶴氅。
那一身墨氅白發,愈發襯得他眉眼清拔,鬆形鶴骨。
雲搖停了兩息,掃下睫尾,轉身去到了乾門坐席間。
四周低議儘數入耳。
“不知今日,乾門這位小師叔祖會怎麼選?”
“但願雲搖前輩不要包庇那魔頭吧,不然乾門這千年不墜的清名,怕是要毀在她手中了。”
“不包庇怎麼夠?這魔頭可是出身她門下……”
“今日若處置不公,留得魔頭禍世,明日起仙域便是人人自危,乾門擔得起嗎?”
“正是……”
雲搖一撥奈何劍,虛空中清唳入雲。
絕巔刑台四方一寂。
眾仙門修者不自覺地消下聲去。
耳邊終於得了片刻清靜,雲搖垂眸,餘光就掃見了在身後神色微惱的丁筱。
雲搖正儘力讓自己不往慕寒淵的方向望。
見狀,她借機偏首,傳音問:“你怎麼一副被背叛了的神情?”
“我隻是想起了不久前在天山山巔,仙門大比那時,同樣是對寒淵師兄發難,我想不明白——為何那日他們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今日卻又都巴不得逼寒淵師兄死了呢?!”
雲搖似乎沒想到丁筱糾結的是這個問題,她微微怔過,才開口道:“仙門大比,到的年輕弟子,還是門中耆老?”
“大比五年一屆,往屆不入,自然是年輕弟子居多。”丁筱想都沒想。
“那你再看今日呢?”
“……”
丁筱下意識地隨著雲搖的話,向著八方一掃。
眾仙門公審,能代各仙門出席的,自然是門中的掌門和實權長老。放眼望去,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個大仙門外,皆是一派神容肅穆的長者。
“確實都是各門耆老,”丁筱問,“但這有什麼關係嗎?”
“年輕氣盛時,隻問是非對錯,本心好惡,敢疑天何不公。而愈是年長,心中便愈多齟齬,見一事,是非之前,先權利弊、衡得失;作諸多考慮,再行趨利避害之舉……”
雲搖說著,眼尾微抬,似嘲似諷,“如此想來,人壽有儘,實是萬物得存之根本。”
丁筱聽得恍惚:“師叔是說,寒淵師兄的存在,是各仙門耆老都不希望看到的?”
“是啊。當日在天山,這些掌門耆老不曾阻攔年輕弟子們站在我們這邊,是因為彼時,對麵是仙域之首、淩駕於他們所有人之上的浮玉宮……”
雲搖說著,忽地一怔。
“原來直到今日,我才聽懂大師兄說的那個故事。”
“故事?”丁筱茫然扭頭。
“屠龍者終成惡龍。”
雲搖低聲自嘲,“數十日前浮玉宮在上,它是那頭惡龍。而今殺了惡龍的人,踏惡龍王座於足下,同樣淩俯眾生……於是今日,他們眼中的慕寒淵,儼然便是未來最有可能成為惡龍的了。”
“可那隻是可能啊!”丁筱忍不住怒。
“對他們來說,一個可能關乎生死,自然該滅殺在繈褓之中。”
雲搖回眸,望向丁筱,眼神一瞬竟叫丁筱覺出幾分神性的漠然:“換你作他們,與預卜中,將要禍世滅眾生的未來魔頭非親非故,你要他生,要他死?”
“——”
丁筱僵在原地。
“戍城萬民請願!剿滅魔頭!”
一個凍得顫巍巍的凡人老者為首,身後跟著婦孺老幼,手捧請願書跪在了懸劍宗的刑台下。
“魔頭禍世!不可不除!!”
“魔頭禍世!不可不除——”
“魔頭禍世……”
懸劍宗顯然不曾料得這陣仗,弟子們幾乎有些手忙腳亂地將這一眾凡人帶離了絕巔之上。
“凡人怎麼可能上得來,一定是有宗門故意為之!”丁筱憤怒的聲音揚起,隻是卻被埋沒進了呼聲中——
原本平寂的絕巔上,各仙門都被方才萬民請命的聲潮拉動起來,愈來愈多的呼聲,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憤怒如同一把蔓延過遼闊荒原的野火,一顆火星落下去,頃刻便有燎天之勢。
整個絕巔如祭台火場,而刑台之上,絕巔前那道淩白盛雪的身影,便是這場“盛典”中早已選定的祭品。
在那些聲潮中,雲搖神思恍惚地,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魔域還鳳城城中,那個被八十一根長釘穿骨而過的少年。
為何、為何總是他。
雲搖袍袖下攥緊了拳,眼尾泛紅。
終焉之力、終焉火種、或是她最不願去想亦不願承認的——
這便是終焉本身的宿命麼。
“這魔頭出身乾門!幾百年前,乾門七傑英才輩出,卻幾乎儘數喪於魔修之手!如此血海深仇——乾門難道忘了不成?!”
“不錯!乾門難道忘了先輩盛名?竟要對禍世魔頭包庇到底?!”
“雲搖前輩!你的師父師兄師姐若仙靈猶在!你可對得起他們——”
“嗡!!”
奈何劍忽清音長鳴,唳聲直破九霄,絞碎了絕巔外翻騰的雲海,壓得偌大絕巔刑台四方一片死寂。
眾人紛紛噤聲收音,警覺地望向乾門。
各家仙門人人神色動作皆有變換,不知多少人準備了多少殺招,防範著今日刑台之上,乾門若要力保慕寒淵,他們便將效當年仙魔兩域之戰時以弱抗強時舉。
一時台上竟彌漫著種肅殺又悲壯的氣氛。
若非他們所視為“惡龍”的,正是慕寒淵與他身後的乾門,那雲搖大抵都想發笑了。
隻是想到今日後事,她再怎麼牽動嘴角,也勾不起絲毫笑意。
闃然寂靜裡,雲搖抬眸,望向懸劍宗方向。
——
今日懸劍宗宗主親臨,而雲搖也能覺察,他們那位已入渡劫境的世所不知的老祖,此刻同樣就在絕巔百裡之內。對於渡劫境而言,這點距離下瞬息可至。
氣機定身,雲搖卻似無察,她冷淡問:“懸劍宗想如何處置?”
“合眾仙門之議,非殺即廢,”懸劍宗宗主素來鐵麵,此刻能看出些許遺憾,但也隻是些許,“若乾門願為慕寒淵廢除修為,懸劍宗劍獄可留一隅之地,負監看之責到底。”
一身紅衣的女子長垂了柳眉,抬手抹劍,似笑而非:“好生慈悲啊。”
“可惜了,梵天寺主持的位子,合該讓你們坐才是。”
“……!”
刑台四方,眾仙門耆老麵色皆變。
“雲搖前輩身代乾門,何出此言!”
“莫非乾門今日真要舍得千年清名,與魔頭同墜!?”
“雲前輩三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