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我明明是誇讚你們,怎麼你們卻覺著我是在嘲弄呢?”雲搖身影微晃,下一瞬,便已現身絕巔崖邊,數丈外便是禁製的金色光牢中的慕寒淵。
那點鬆碎翳影般的笑色,在雲搖觸及慕寒淵的眼眸時,就頃刻如水中花月般消散。
“師尊。”
“……”
雲搖眼睫微顫了下,垂開。
“你要記住你說過的話,”傳音裡,雲搖字字聲顫,“蒼鱗惡爪,不可改其心。”
慕寒淵微怔:“師尊那日聽到——”
不待他說完,雲搖驀地轉身,望向刑台下四方眾人,麵冷聲霜:“乾門千年清名,我師門故人儘喪仙魔之戰中,確容不得入魔之徒。”
“今日,我雲搖、逐門下親徒、慕寒淵!…從此以往,乾門再無此人!”
“——”
天地瞬寂。
刑台上下眾人驚愕啞然。
“……師尊?”
身後禁製光牢搖晃欲墜,慕寒淵顫栗難已的聲線從禁製中脫出。
隨著驚聲嘩然,禁製光牢竟在眾人麵前碎去,化作紛揚的光點,混入絕崖後漫天的風雪中。
慕寒淵朝雲搖一步踏出,薄唇微栗:“師尊……”
“住口。”
雲搖未去看慕寒淵的眼,手中奈何劍攥得顫聲低鳴,“懸劍宗宗主要廢你修為、囚你終生,在我看來便是太過仁慈……你若不死,天下難安。”
刑台上,重逾萬鈞的禁製之力再次加身。
血色染透了他雪白的清衣與長發。
慕寒淵卻像無知無感,踏出一步一片的血泊,也要固執地朝雲搖走去。
“師尊……殺了我、但不要拋棄我……”
“我叫你住口!!”
雲搖身周,渡劫境的無匹威勢終於釋出——
迫得慕寒淵吐血止身,單膝一屈便踉蹌跪地。
他一手勉力撐起清臒薄骨,於血泊裡,一點點長跪直身:“師尊…………”
“收靈,”雲搖顫聲,“受戮。”
“——”
兩界山西脈,乾元天塹的絕巔之上,風雪遮過萬裡長穹,天地死寂。
仙域眾仙門耆老永遠都忘不了那一日。
那個長發如雪的禍世魔頭,滿身血色,長跪於地,他絕望而執拗地仰著身前提劍的紅衣師尊,卻依她所言,一點點卸去了靈脈裡每一絲掙紮的靈息。
而他們看不見的,他靈府內,察覺瀕死而瘋狂湧動的血色絲絡被困鎖其中,分毫未泄。
識海最深處的黑暗裡,另一道神魂如凝,靜望虛空一處。
被凝望著的女子始終不曾回眸。
她漠然寒聲。
“你要恨便恨我一人。”
“三百年前,我便不該帶你回仙域的。”
“師……”
“倏。”
奈何長落,穿心而過。
刑台下四方從眾,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然而那道魔頭身影,就在他們麵前,氣息散儘,跌入了血泊之中。
“……師叔!!!!!!”
乾門方向,撕心裂肺一般的窒聲。
雲搖如若未聞,提著血色長流的清劍,她沒有任何表情,甚至不曾看一眼倒地的人。
她轉向懸劍宗與九思穀:“殷琛,蕭九思,下來,驗屍。”
“……”
原本下意識要上前的仙門耆老止步。
懸劍宗宗主與九思穀穀主對視了眼,一字都未敢出,移身台上。
殷琛最先跪地探查,數息後,他眼神震顫地看過雲搖:“……確是死了。”
蕭九思隻以神識掃過,同樣看向麵色如霜雪的紅衣女子。
他輕歎了聲:“便是神仙在,也救不回來了。乾門的人,上來為他收屍吧。”
乾門席間,幾個弟子紅著眼眶,踉蹌便要上台。
隻是卻未曾想,雲搖抬手,一道劍風裡靈力驟然如瀑,將那刑台上的屍首卷起——
“我說了,今日起,我乾門下再無此徒。”
雪色長發被漫天風雪拂起。
那道闔眸長逝的身影,就如一片落葉,被遠遠拋下了絕巔——
直墜天塹之下,無底寒澗。
“————”
絕巔之上,八方闃然。
直到乾門方向一聲驚聲:“丁師姐暈過去了!”
“快,快帶她下去……”
眼眶通紅的乾門弟子們紛亂向外,那些不解的、怨恨的眼神,一一拂過那道巋然不動的紅衣。
魔頭已死,這場仙域公審自該散場了。
心有餘悸的眾仙門耆老們一個個難以置信地低議著,向絕巔之下走去。
紛雜的眼神與聲音將雲搖包裹,如沉墜湖底。
雲搖一動未動。
直到不知過去多久,這絕巔之上,最後一名懸劍宗弟子也在宗主殷琛的眼神示意下離開。
殷琛踟躕幾息,終是震撼又有些疏離地走到雲搖身旁:“雲師叔,節哀。”
說罷,他也轉身離開。
蕭九思束手等在一旁,見雲搖始終未動也未言,又等了許久。
直到這夜色將落,風雪大作得遮人眼目。
他歎聲:“你是準備在這裡給他守孝三年嗎?”
“……”
雲搖的眼珠終於動了。
她回過僵硬的頸,張口似乎要罵,隻是先那個“滾”字一刻,鮮紅的血從她口唇中噴出,揚了身前覆滿的雪地,猶如一大片燦爛盛放的紅梅。
雲搖再未能扛住一息,便跪下地去。
蕭九思臉色終於變了。
他近乎慌忙地上前一步,撈住了雲搖如浮絮般的輕身,他將她扶起,就見她心口處,更深重濃鬱的血色,儼然蓋過了她身上層疊的紅衣。
蕭九思麵色一沉,拉起雲搖手腕,將她袍袖向上一拂。
恰撞及了,那枚冰白色的寒蟬印記從她左腕腕心褪去的那一刻。
“你——!”
蕭九思麵沉如水,難得剝了斯文假象,他握著她手腕的指背上經絡綻起,咬牙切齒地沉聲:“這可是寒蟬老祖的替死之術?”
“……”
這許久工夫,雲搖終於從靈脈裡蓄回一絲力氣。
她有些無力地甩開了蕭九思的手,支撐著起身:“我不知蕭穀主在說什麼。”
“北疆千年前僅餘一脈奇血寒蟬,每百甲子渡一次命劫,命劫之下十死無生,故其族人儘絕,直到寒蟬老祖自創替死之術,以蟬蛻假身騙過天劫,真身閉息假死,可蔽天機百年,仙人亦難破其術!”
風雪飄搖,雲搖身影也有些不穩。
她漠然抹掉了唇角溢出的血,提起了方才落地的奈何劍:“聽不懂。”
“好,你聽不懂——你若聽不懂,那為何連奈何劍都拿不住!”蕭九思怒聲,還要低低遏著,“你若聽不懂、那你之前三日,若非深入北疆地底尋那隻怕死的寒蟬,又是去哪兒了?!”
“……”
百般糾纏,終於換得了雲搖一記回眸。
雲搖冷哂覷著他:“不然,蕭穀主跳下這天塹絕巔,去看看我徒弟是死是活?”
蕭九思冷聲:“徒弟?”
雲搖一頓。
她當他說之前的斷絕關係,便撇開臉,有些踉蹌地踏著風雪往外去:“叫順口了而已。”
蕭九思停在原地。
遮天蔽日的雪掩住了他的神情,連語氣裡的情緒都叫人聽不分明。
“我倒是好奇了,你為他能金蟬脫殼離開仙域不惜自損天命,苦心孤詣做儘一切——當真隻當他是徒弟?”
“……”
紅衣在漫天風雪中一停。
須臾後,她一聲未答,朝前走去,終於還是沒入了山間的風雪裡。
——
三日後。
絕巔之下,皚皚白骨中。
寒澗底厲風驟起,掠過了一道被刮得支離破碎的玄色鶴氅,鶴氅下裹著的“屍身”被風拂得微動。
血色儘染的淩眉下,那人睜開了漆黑無底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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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禍起浮玉》,完。請牢記收藏:,網址 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