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連成線,亮如白晝。
廚子也站了起來,扭動脖子發出哢哢聲。
三人大驚,拔刀背對背,被山匪圍成一圈。
季懿行抿唇,眼中浮現一股子狠勁兒,卻見一人從山匪中走出來,負手而立,一身灰衣,短須長鬢,生得魁梧健壯,偏又夾帶書卷氣。
由宮中畫師執筆,全軍都已“見”過悍匪頭子的相貌,季懿行一眼認出這個中年人就是他們要抓的尹軒。
“老賊,拿命來!”
說著,季懿行高舉鋼刀飛躍而起,想要先發製人。
尹軒仰起頭的一瞬,瞳孔驀地放大,原本淡漠的麵容出現一絲龜裂。
像。
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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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
一大早,寧雪瀅帶著青橘和秋荷回到府上,凍得臉蛋薄紅。近些日子,她們時常收到有關薛老骨肉的線索,出府查看後均是無功而返。
董媽媽提前備好湯婆子,彎腰放到了寧雪瀅的腳邊。
寧雪瀅脫去沁了寒氣的毛鬥篷,走在軟榻上抖了抖手臂,招呼著秋荷和青橘一塊過來暖腳。
三人踩在熱燙的湯婆子上,聊著近幾日尋人的心得。
臨摹的畫像快不夠用了,回頭還要再請畫師臨摹幾張。
薛老的兒子是在兩歲時走失的,就算咱們花下重金尋人,也難以得到有用的線索。十八年了,孩子的模樣早就變了。
聽晚秋荷的分析,青橘笑道:“還孩子呢,比你大多了。”
秋荷瞪她,因嘴笨沒有及時還嘴。
寧雪瀅接過董媽媽遞來的手爐,貼在快要麻木的臉頰上。
昨夜得到線索,說是城南有個舉子與薛老兒子的經曆很像,今兒天沒亮,三人就趕了過去,仔細一打聽,人家是知曉自己身世的。
單憑兩張畫像,亦如大海撈針,可寧雪瀅相信冥冥之中,有緣分在指引她尋到那個“孩子”。
無關風花雪月,是金城所致,金石為開。
明日是衛湛二十二歲的生辰,按著慣例,鄧氏是會操持一場生辰宴,即便長子不熱絡甚至不願露麵,但親戚和近鄰還是會來捧場,歡歡喜喜地熱鬨一晚,但今年不同,大同鎮那邊還在剿匪,禁軍將士還未歸,鄧氏不打算辦宴,婉拒了親友們的籌劃。
作為長媳,寧雪瀅沒有異議,悄然拿出製作多日的荷包,塞在了衛湛的枕頭底下。
晌午用過膳,寧雪瀅和秋荷按著日子去往綠萼苑,為肖遇慕繼續治療痹症。
二人一個打下手、一個施針,配合默契。
衛馠看在眼裡,糾結過後還是讓侍女端來了果盤、茶點。
寧雪瀅沒說什麼,覺得這樣相處也挺好,不再明爭暗鬥,也不用虛與委蛇。
等待秋荷煎藥的工夫,綠萼苑迎來一對寒門夫妻。
他們是肖遇慕的養父母,是在膝下有兒有女的情況下收留了流落街頭的肖遇慕。
能讓衛馠禮待的人不多,這對夫妻算在內。
看得出,衛馠極其心悅自己的夫君。
寧雪瀅頷首,想要回避,被老婦人拉住了手。
“大奶奶妙手仁心,老身無以為報,特備了薄禮,還望笑納。”
寧雪瀅剛要婉拒,卻見老婦人拿出一兜子鹹鴨蛋,轉而展顏收下了。
“多謝婆婆。”
老婦人握著寧雪瀅的手,笑得眼尾堆褶,看樣子已是七旬的人。
肖遇慕會在次年二月以解元的身份參加會試,即便在針灸時,也是書不離手。比起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衛昊,更有高中的可能。
寧雪瀅帶著秋荷離開時,男子顫顫巍巍起身行了一禮,讓寧
雪瀅想到了傲雪淩霜的梅在綻放前總要經受苦寒。
前兩日來了月事,寧雪瀅搖搖頭,並不能在衛湛生辰這日送上自己為禮了。
屋裡地龍燃得旺,她有些燥,褪了外衫,隻著半透寢衣坐在床邊。
衛湛回來時,麵色淡淡的,像是承載了萬千心事。
寧雪瀅拉他坐下,碰了碰他的臉,還有著沐浴過後的沁潤感,“郎君最近總是心事重重的。”
“為剿匪的事。”
聽此,寧雪瀅心提到嗓子眼,“大同鎮那邊可是出事了?”
意識到她在擔憂父親,衛湛拍拍她的後腦勺,“沒有,就是進展緩慢。”
寧雪瀅這才心石落地,覷了一眼漏刻,溫笑著挽住男人,半倚在他的手臂上,“郎君,生辰吉樂。”
女子笑吟吟的,比平時多了一份乖順,如小貓一樣蹭動著男子的手臂。
衛湛心中微動,故意問道:“除了吉樂,還有嗎?”
“歲歲年年,朱顏常駐。”
她喜歡他的樣貌,白璧無瑕,端美俊逸。
衛湛靜默,半晌,擁著小妻子靠在床圍上,朝她身後塞個引枕。
前世,他沒等來歲歲年年,今生,不管容顏是否老去,他都要從韶華走到暮年,還要有她的陪伴。
桑榆暮景,細水長流。
在男人懷裡尋了個舒服的趴姿,寧雪瀅惦記著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物,雖說已被瞧見很多次,但今夜應景呀!
再說,一針一線都是她的心血。
伸手探向枕頭底下,她故意問道:“郎君想要什麼生辰禮?”
旋即竊竊道:“快說,想要一個荷包。”
衛湛扶額,胸膛發出微微震動,似笑非笑,“喜歡什麼,夫人都能滿足嗎?”
聽起來像個圈套呢,寧雪瀅顧及著他是壽星,沒有立即拒絕,“說來聽聽。”
“嗯,想要荷包。”
“啊!你說巧不巧,妾身剛好為郎君繡了一個。”
她忙拿出荷包,獻寶似的捧到男人眼前。
緞麵之上,一對精致的大雁栩栩如生,依偎在落日河畔。
衛湛收入袖管,吻了吻她的鼻尖,“辛苦夫人。”
有回應的心意才扣動人心,寧雪瀅主動仰頭啄吻他的下巴,“好看嗎?”
看著近在咫尺的芙蓉麵,衛湛認真道:“好看。”
“我問的是荷包。”
“也好看。”
溫情脈脈的冬夜,兩人靜靜對望,不知先柔化了誰的心。
借著歡喜勁兒,寧雪瀅問道:“還想要什麼?”
“想聽夫人念一首詩。”
這還不好辦,寧雪瀅脆聲應下:“彆說念一首,就是一本詩集也不在話下。郎君想聽哪首詩?”
“留彆妻。”
寧雪瀅自小喜歡詩詞歌賦,卻沒有聽過這首詩,不免汗涔涔,“稍等。”
說著,掙開
衛湛的手臂爬下床,尋來一本詩集翻找,臉蛋因不知這首詩而殷紅。
衛湛沒有催促,倚靠床上,目光繾綣,不知在想些什麼,待寧雪瀅回來時,他斂起心緒,恢複了溫淡。
“我找到了。”寧雪瀅將詩集放在腿上念了起來,咬字清晰,聲音清甜,“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
可在念到後麵一句時,她止了話音,抬頭覷了男人一眼,含有怪嗔,最後不情不願念了出來:“嬿婉及良時。”
對這句詩,她的理解是:兩情歡.好要趁良辰吉時。
被戲弄了。
“啪”的合上詩集,寧雪瀅嘟了嘟水潤的唇,儘顯小女兒家的羞態和嬌蠻。
衛湛閒閒問道:“有何異議?”
“郎君就惦記那事兒。”
“何事?”
寧雪瀅瞪他,這人是怎麼做到一本正經求......愛的?
“我月事未淨,想都彆想。”
衛湛不疾不徐地解釋道:“夫人是不是誤會了?這是一首辭彆愛妻的詩,通篇表達出的意境可不止你片麵理解的那樣。”
寧雪瀅的確沒有讀完,她將信將疑地翻開詩集,又將後麵幾句讀完,才訕訕地撓撓鼻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既羞惱又感傷。
“那你為何想聽這首詩?”
衛湛捏捏她的臉,沒有回答。
寧雪瀅有點暈乎,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詩句,目光鎖在最後一句“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衛湛是在同她表露心意嗎?
想法一出,她睫羽輕顫,再看向衛湛時,語氣多了三分凝重,“我沒你聰明,有時聽不懂你的暗示。所以......”
她合上書湊近他,仰頭認真道:“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打啞謎?”
衛湛垂目對視,緩緩抬手揉了揉她披散的長發,“好,第三個要求。”
“......”
仿若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瞬間熄滅了剛剛生出的柔情,寧雪瀅沉下俏臉,負氣問道:“想要什麼?”
語氣比之剛剛有些嗆。
察覺出她態度的轉變,衛湛掀開被子躺在外側,“夜深了,睡吧。”
有始無終的溫情被打破,寧雪瀅愣了片刻,氣呼呼地趴到男人身上,伸手去捏他的臉,“睡什麼睡,第三個心願是什麼?”
這一次,衛湛真的笑了,朗朗清越,珠璣般舒耳。
很少聽到他開懷的笑聲,寧雪瀅呆呆凝視,忽然豎起兩根食指,點在他上揚的嘴角處,想要維持住這個笑。
“以後多笑笑,彆那麼重的心思,好不好?”
嘴角被抵住,微微上彎,衛湛忽然發覺,自己在一點點放下對她的心防。
油然而生的複雜情緒上湧,衛湛攬住她的背猛地翻身,將人壓於被褥中,深深地吻住。
“唔。”
寧雪瀅被吻得暈乎,在幾近窒息致肺部不適時,上方的人忽然拉開距離。
新鮮的呼吸充盈入肺部,她稍稍緩釋,胸口起伏,隻聽耳畔傳來一句:“第三個心願,想讓瀅兒喚我夫君”。
一聲夫君,遲了二月有餘,寧雪瀅鼻尖發酸,拽住他的衣襟拉向自己,直直看進他的眼底,“那從今往後,你要真心待我,不可辜負,我亦不會辜負你。”
說罷,靜凝了一晌,她放緩了語調,放柔了聲音,一字一句無比認真,甚至含了幾分激動的哽咽:“夫君。”
這聲夫君,是對他的認可,真真正正的認可。
錦衾被一點點掖起,女子蒙住了自己的臉,顯然是害羞了。
衛湛鳳眸深沉,沒再逗她。
夜很深,那個繡有大雁的荷包落在了花開富貴的緞子被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