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千年前(中) · ?
白婉棠不敢直視他的眼, 握著楓幽主交給她的匕首走近他。
未至他麵前,她摔了一跤,一身紅裙染上臟汙。
她爬起來繼續向他靠近,卻又跌倒在地, 手中匕首飛出去, 摔落在少年麵前。
她本就沒有殺人的決心, 接二連三地挫敗讓她更加退縮。
渾身都在痛, 有無形的東西壓在她心上讓她喘不過氣。
她甚至開始期望,那少年能拿起匕首衝向她,給她一個切實的殺他的理由。
少年拿起匕首, 推回到她麵前, “你也要殺我嗎?”
她錯愕地望向少年。
“所有人都說我該死,卻又不告訴我,我為何該死。”少年神情迷茫, 眼眸乾淨得仿佛遊離在這個世界之外,“我確實與常人不同, 還未出生便開始擁有記憶, 或許我真的該死。”
白婉棠答不上話, 撿起匕首,還是下不了手。
她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法號霽蓮……不,我已經被逐出寺院,他們也不允許我再用法號。”少年道, “我的父母因看重我,為我取名獨孤極。”
帝王之子, 身處極位,萬事至極。
他的父母對他有很高的期望。
“獨孤極”這三個字, 勾起了塵封在白婉棠記憶極的那本書。也勾起了她十三年前聽聞楓幽主殺了“獨孤極”時,一閃而過的疑問,“那你記得你是雙生子吧,你的兄弟叫什麼名字?”
獨孤極麵露困惑:“我並非雙生子。”
白婉棠怔了幾秒,倉皇地靠近他,道:“你叫獨孤極,父母為人間大梁帝後。你的心乃三厄鏡與神蓮共組而成,你天生神骨,在母親肚子裡時,便能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世界,對嗎?”
這是,書中獨孤極的人設。
獨孤極表情仍有疑問。
他聽不懂什麼三厄鏡與神蓮,平靜地將他從小到大的經曆道來。
他剛出生,四位仙人便來到大梁宮城,將他是魔嬰一事告知他父皇母後,要帶他走。
父皇母後不允,但打不過仙人。
仙人起初圈養著他,可某一日突然將他剝皮抽骨,身軀分散丟棄。
他在那些地方遊蕩不久,就又回到了人間。此時大梁已改朝換代,成了如今的孟朝。他的父母也死於戰亂。
他年幼無法自保,所幸遇到一位老乞丐。
老乞丐曾是和尚,在梁孟易朝時受了刺激,跑出寺廟。
得知他的身份後,老乞丐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著殺他。反而帶著他隱姓埋名流浪,為他取名霽蓮,望他能做風霜雪雨後,晴日中的清蓮。
但好景不長,沒幾年仙人又來了,這次他們剖走了他的心。
老乞丐將他的文牒交給他,阻撓仙人,讓他逃跑,跑去一座山中無名寺廟帶發修行。
他聽令跑了,花了一年時間才找到那寺廟。
寺廟的老主持看到文牒收留了他
從此他就在山中生活,不入世。
直到今年年初,老主持去世了。寺廟中的師傅們本就不喜他,勉強收留他罷了。
老主持不在了,他們便要他入世化緣。
然後他就又遇到了仙人。
仙人還是想殺他。他雖不懂為何,但見世人對仙人敬重膜拜,對他厭憎,也會想,或許真的是自己該死,仙人才會為了殺他這樣煞費苦心。
可他想活下去,他的父母和老乞丐都希望他能活下去。
……
“如今我依舊想活下去,但你能殺了我,是嗎?”獨孤極語氣極為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白婉棠手中匕首“當啷”落地,穿越十四年來所有的事一時全部浮現,錯綜交織。
她靠近獨孤極,將臉貼在他胸前。
他的胸腔裡沉寂如死。
這一刻,白婉棠腦海裡冒出個她不願相信的念頭,渾身脫力地靠在他懷裡,扶著他才勉強沒有跌落到汙水之中。
許是因為從小到大,彆人靠近,不是殺他便是傷他,獨孤極不喜他人觸碰。
但她不一樣。
她對他沒有任何惡意,眼底甚至浮現出慚愧的歉意。
他坐著沒有動。
白婉棠緩了好一會兒,再坐起來時,大滴的眼淚從她眼中砸到他手背,有些燙。
“你彆怕,我不會殺你。你等我,等我弄清楚……”她失魂落魄地站起來,拿出帕子胡亂擦去他臉上的臟汙,將帕子塞到他手裡,踉蹌地離開,背影如同落荒而逃。
這是第一次,要殺他的人沒有傷他,反而對他心生歉意。
她似乎也是想要他活下來的。
獨孤極握著沾了汙濁的帕子想。
*
“為什麼沒有殺他?”
“我下不去手。你們就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白婉棠失神地盯著某一處,語氣中透著要爆發的情緒。
楓幽主想,確實是他們逼她太緊。
她不是他們這個世界的人。他也聽她說過,在她的那個世界,誰都不可以隨便殺人,否則要付出很嚴重的代價。
他抱了抱白婉棠以表安撫。
以楓幽主的身份,她能受到他如此親近的對待,是四位神尊的其他徒弟都羨慕不已的。
但白婉棠隻感到害怕。
她能查到的都已經全部查清楚了。
楓幽主有儲物戒,並不會無事拿本書在手上。也就是說,她醒來的那一刻,看到的他手中那卷起來的書,應該是他從她這兒拿走的。
能讓他稱她為神女的,了不得的書,除了是這個世界的劇本,還能是什麼呢?
於是書裡本該在獨孤極成長過程中,為救蒼生而隕落的、傳聞中的“幾位仙祖”沒有隕落,成了神尊。
他們搶了本該獨孤極擁有的一切,讓獨孤極國破家亡,一無所有,成了苟延殘喘的過街老鼠。
白婉棠心中已然明了,卻不能告訴任何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她一言不發,楓幽主也無法看透她在想什麼。
他時常來找她。雖不催促她去殺獨孤極,但每看到他一次,白婉棠便覺得自己是他的幫凶。
她什麼也沒做,可一切因她而起。
在楓幽主又一次因妖魔作亂而離開時,白婉棠避開蒼雨,找借口屏退所有守衛,去了地宮。
獨孤極變得更加瘦削蒼白,她利用偷學來的口訣解開他身上的鎖鏈,扶起他往外跑。
她想要帶他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想要慢慢勸說四位神尊把屬於他的還給他。
但他們隻成功跑了一夜,便被蒼雨與楓幽主抓回王宮。
楓幽主問她為什麼。
她反問楓幽主:“你們能為蒼生而死,為何獨獨要這樣對他? ”
楓幽主不語。沉默間,他明白了一切。
他讓人把獨孤極押回地宮,語氣裡竟有嫉恨:“我等追求大道數千年,為了蒼生鞠躬儘瘁。你帶來的書卻告訴我,即便我等為蒼生而死,也不可能成神,能成神的,是一個還沒出世的孩子。”
“我也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白婉棠難以理解地道:“如果因為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就去搶奪彆人擁有的東西。那些不如你們的人,是不是也該合謀殺死你們四位仙尊,搶奪你們的仙髓?”
“我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我是不是也該把彆人的親人搶來?我不能修仙,被這世界排斥,倒黴透頂,我是不是也該不擇手段,搶走彆人的靈根,搶不到就毀掉?”
楓幽主低低咆哮:“修真界一向弱肉強食,要怪就怪獨孤極沒有能力保住他的神骨。”
白婉棠看著楓幽主布滿血絲的雙眸,突然意識到,神魔真的隻在一念之間。
她輕聲道:“你覺得一個嬰孩保不住他的神骨是他活該,那你怎麼不覺得你們不能成神,隻怪你們心境不穩,太在乎虛名?”
“你看過書,你捫心自問,他最後能成神,靠的真的隻是他擁有神骨嗎?他什麼都沒做錯,為什麼要死?就為了你們?”
楓幽主不再說話,麵部繃緊,額角隱隱爆出青筋。
白婉棠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恐怖得仿佛下一秒他就會殺了她。
可他什麼也沒做,丟下她離開了。
白婉棠目送他離去,看到門口躲著一名少女。
少女被她看到,連忙跑走。
那是西珠。
白婉棠讓自己保持鎮定,去追查自己這次逃跑是哪裡出了差錯,按理說蒼雨和楓幽主都不該這樣快發現。
很快她查到,是西珠一直在留意她,見她偷跑,便告了密。
西珠如今十六。
白婉棠還記得十二年前,西珠隻有四歲,因她的出現讓她無法像從前那樣經常見到父皇母後,而怨恨她。
白婉棠理解,但委屈。
可她誰也無法怨恨。
隻能說,她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錯誤。
*
白婉棠再見到楓幽主已是半個月後。
他恢複了清風朗月的模樣,向她道歉。
“其實我們在搶走神骨後,就知道自己錯了。人各有命,我們不能成神,確實是我們心境不穩,與他無關。可那時大梁已成孟,他的神骨也已被抽,我們沒有回頭路了。”
白婉棠道:“你們還可以把他的東西還給他。”
楓幽主取出一截通透宛若金玉質的骨,輕歎:“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成功融合神骨,不過是利用其力罷了。”
他用那骨抵住了她的後頸。
白婉棠沒反應過來,渾身一怔,眼眸逐漸渙散。
楓幽主著了魔似的低喃:“我們回不了頭。仙仙,就這一次,幫幫我們。來世,你想如何便如何,想逃走便逃走,好嗎?”
白婉棠無法回答。
那截神骨打出她的神魂,引出她的情絲。
情絲纏在骨上被收起。
沒有情絲,便沒有七情六欲。
沒有七情六欲,便不會有同情憐憫,愧疚痛苦。
*
獨孤極想過,那位公主被抓回去,仙人會如何對她。
父母,老乞丐為他得罪仙人。從此,他再也見不到他們。
那清棠公主呢?
半個月後,他再次見到她。
她仍是一襲華貴繁複的紅裙,這次卻是由那名叫蒼雨的仙人徒弟跟著她。
蒼雨對她道:“九師妹,動手吧。”
公主漠然地掃他一眼,手中匕首割斷他的喉嚨。
血噴濺到她身上,與她的紅裙融為一體。
她垂眸看了眼在地上抽搐的他,回頭對蒼雨蹙眉道:“還沒死。”
蒼雨略顯苦惱,“先回去稟報師父。”
她點頭,和蒼雨一同離開。
獨孤極凝視著她的背影,眼中被血與紅所填滿。
他心裡生出一種陌生的情緒,躁動苦楚。
原來她是仙人的徒弟。
她既然要殺他,為何先前又要對他擺出不忍的模樣,為何要帶他逃跑?
故意玩.弄他?
先讓他以為並不是所有人都想讓他死。
再告訴他——騙你的。
喉嚨被割開是他曾經曆過的,這次他卻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
胸腔沉悶得好像真的要死了一樣。
*
地宮被取名無極殿。
裡麵關押著一個叫獨孤極的,死不掉的魔物。
白婉棠已經按照楓幽主說的各種方法,殺了他許多次,可他就是不死。
這段時間,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劊子手,內心不適,卻又說不出為何。
殺獨孤極的方法,是楓幽主讓百姓們想出來的。
身為被百姓供養的人,她幫他們對魔物行刑,該是理所應當的呀。
“那位西珠公主,三番五次跟著你跑去進無極殿,她每次去做什麼?”
蒼雨這段時間忙,不再會每次都陪著白婉棠去行刑。但是會聽宮侍的回報,幫白婉棠處理一些麻煩。
白婉棠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她討厭我,便去和獨孤極說話,鼓勵他不要死,有時給他帶點傷藥什麼的。小孩子鬥氣罷了,不用管。”
反正獨孤極的生死,不是人間的傷藥和西珠的一兩句鼓勵能決定得了的。
蒼雨蹙眉。
她記得西珠偷聽過白婉棠和楓幽主吵架,當時看在孟朝帝後的麵子上,他們沒把西珠如何。隻是封印了她的記憶。
如今西珠的做法,讓她不得不懷疑西珠可能記起了一些不該記的東西。
蒼雨沒說什麼便離開了。
不久後,白婉棠聽聞西珠出了意外,去了。
西珠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十幾年過去,從四歲小丫頭長成了一名少女。
她還是最初剛來時的模樣,而西珠竟然已經死了。
白婉棠心中微沉,又覺得空蕩蕩的,無法生出什麼情緒。
作者有話要說:
寶貝們新年快樂呀!!!
本章留評掉落小紅包~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衣帶水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天空城 5瓶;茉茉黎璃安 2瓶;
(* ̄3 ̄)╭
52.千年前(下) · ?
每當那襲紅裙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獨孤極就條件反射地聞到血的氣味,感受到遍布全身的痛楚。
他過了很久暗無天日,隻有血腥的日子。久到他不知今夕何年。
當她又一次將沒能死掉的他,丟進血池之中, 他睜開眼瞧見滿目的紅, 控製不住地嘔了起來。
白婉棠回頭看那池中漂浮的少年身體。
他瘦弱蒼白, 此刻像被血染紅的鵝毛漂浮在血麵上。
她突然感覺很疲憊。
她想他也該是一樣的吧。
當他抬起頭時, 她卻看到他眼中的怨恨和陰毒,越來越濃烈。
*
獨孤極逃走了,在白婉棠有一次將他的身軀大卸八塊後, 他從宮城的下水道裡流出去了。
荒唐的逃法讓蒼雨和四位神尊都又氣又無可奈何。
白婉棠卻感到一絲輕鬆。
仿佛有一座看不見的大山壓在她身上, 整整三年。如今山終於走了,她才知道自己已經被壓彎了脊骨,已經這樣的累。
“你哭什麼?”蒼雨突然看向她問道。
白婉棠不自覺抬手摸了把臉, 平靜地撒謊:“眼睛發酸。”
沒人質疑她的答案。
她沒有情絲,沒有喜怒哀樂, 是不可能會哭的。
*
四方神尊在到處追查獨孤極的下落, 但他們一年後才得到消息, 獨孤極已經成了魔皇,統領萬魔攻打修真界。
四位神尊與他們的八位徒弟,立刻回到修真界應對。
獨孤極還是勢不可擋地率領魔族,極速占領了修真界,逼得眾修士退守人間。
四位神尊在戰場上對上過獨孤極。
獨孤極的三厄鏡被他們打碎, 成了萬象鏡,菩提鏡與溯時鏡。
那時獨孤極通過萬象鏡, 了解了過去的一切。
他們以為獨孤極會在戰場上,控訴他們四位無恥, 怨恨地揭露真相。
然而獨孤極對於過去不發一言,直到他們主動提及,他才流露出怨恨,鄙夷的神情,冷笑道:“成王敗寇,過去種種是我敵不過你們,我認。”
一身玄甲的少年,淩駕於眾魔之上,不卑不亢,不避不躲。
楓幽主恍惚間明白了他們四位為何不能成神。
如白婉棠所言:
——你看過書,你捫心自問,他最後能成神,靠的真的隻是他擁有神骨嗎?
如今獨孤極遍體淩傷,一身沉屙舊疾,沒有神骨,沒有神蓮,可他依舊令人聞風喪膽。
他們四個是修真界最後的支柱,他們不能表現出任何退縮之意。
但那一戰之後,他們也怕他。
他們同獨孤極迂回周旋,將所有希望再次放在了白婉棠身上。
她雖不能殺死獨孤極,但她是唯一能傷到獨孤極,讓他留下一身病痛的人。
*
獨孤極離開後,白婉棠在宮城裡過得勉強算平靜。
但這樣的日子不到三年,楓幽主找到了她。
這一次,楓幽主帶她去看了一把通體雪白,澄淨如雪的劍,那是四位神尊用神骨及天材地寶煉成。
白劍在劍池裡,被火焰燒紅。
楓幽主握緊她的手道:“仙仙,你是這世間唯一能傷到他的人。”
他的語氣裡夾雜著無限的慚愧,歉意。
白婉棠:“你們要我拿著這把劍去刺殺獨孤極嗎?可我不能修仙,也不會武。”
楓幽主握她的手,緊得讓她發疼。
他說不,他說要她殉劍。
白婉棠內心掙紮,沒有回答。
他帶著她又去了公主生祠。
那些百姓跪著求天告地,求她救救他們。
公主生祠在白婉棠的眼裡,倏然變成了牢籠。
楓幽主還要帶她去彆的地方,她說不必了。
她回到劍池邊,說:“好,我殉劍。”
楓幽主失控地抱住她,她感到他的身體在發顫。
這實在不是他一貫的作風。
白婉棠第一次回抱住他,被抽情絲以後,第一次笑了起來,“我死了以後,就自由了。”
那一刻楓幽主懷疑她的情絲沒有被抽走。
但他看向劍池裡的劍,又明白過來:情絲在神骨上。
神骨在這裡,她便又能有了些情緒。
楓幽主輕拍她的背,道:“你不會死。等以後,我不在了,你想逃跑便逃跑,想修仙便修仙。”
白婉棠當他在說笑,她推開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入劍池中。
她的魂魄融入了劍,身體卻被楓幽主救了上來。
他將她的身軀交給蒼雨,放在了無極殿。
帶著那把融入她魂魄的劍,與三位神尊一起去抵禦魔族。
他們還是殺不了獨孤極,但用劍和魂飛魄散為代價,將獨孤極封印入了絕靈淵。
三位神尊都消散於天地,獨楓幽主還有一絲殘息。
他將書融入溯時鏡中,在溯時鏡中看到了已經改變的未來和預言,讓蒼雨守好白婉棠的身體和那份預言。
然後他去了北冥。
楓幽主在大戰開始前,背著另外三位仙尊,與北冥做了個交易。
他用保北冥珞安然無恙,和贈北冥菩提鏡,贈北冥珞嫁去的無相城萬象鏡為條件,讓北冥幫他撫養一個孩子。
北冥桐在北冥等候他將孩子帶來,而他帶來的孩子卻是一把殘破的劍。
他要以自己的仙髓為代價,為“劍”重塑血肉之軀,請北冥協助。
“這孩子取什麼名字?”北冥桐抱著“殘劍”問。
“仙仙……”楓幽主凝視著那劍,目光中藏著溫柔。
“她就是你們那位第九個弟子?”
北冥桐心下了然,看著楓幽主倒下,在他消散於天地前,取走他的仙髓。
她抱著殘劍與仙髓,獨自在風雪中走向北冥宮城。
她在楓幽主死前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對這把“劍”有不可言說的情。
這份情輸給了太多東西,在大戰前的那一刻,他才讓它贏了一點點。
楓幽主最後一句話隨風雪縈繞在她耳側:——不必刻意同她提到我。我與三位神尊於她而言,不需要有任何差彆。
*
幾百年後,那“劍”才擁有了血肉之軀。
北冥桐為她找好了父母,為她取名北冥仙,稱她是北冥的九小姐。
她實在是個討喜的小姑娘,機靈活潑,善良大方。
可她不喜歡拘束在宮城中,總是騎著馬獨自徜徉在天地間。
北冥桐真心將她當作孫女看待。
但她疏忽了,楓幽主也疏忽了。
四位神尊無法承受住神骨,才將神骨熔煉於劍。楓幽主仙髓所塑造的肉身,又如何能夠承受的住?
世界在排斥她,像詛咒,像天罰,給予她厄運。
她長到十五歲那年,獨自外出打獵,終於遇上了死劫。
那天,北冥桐親自潛入鎮魔淵,將支離破碎的她帶出來。
也是那天,蒼雨來到了北冥。
她說是奉楓幽主的命令,接她走。
北冥桐不解:“楓幽主已經死了數百年。”
蒼雨道:“他留下了溯時鏡的預言。”
“他知道她會死在這一天?”
“他不希望她死,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他隻能創造機會,讓她自己選擇,自己改變。”
“他曾改變過一些事情,最後生靈塗炭,一敗塗地。”
蒼雨那時已經改名蒼亭主,性子也在歲月的流逝中變得平和許多。
她帶走白婉棠魂魄與情絲寄宿著的神骨,按照楓幽主的遺命,將神骨放進保存了數百年的身體裡。
白婉棠在百年後才再次蘇醒。
蒼亭主為她穿上她最初的帶來的衣服,將她放回到一棵樹下。
幾經周折,她遺失了痛苦的記憶。
當她再次睜開眼,一切就仿佛回到了她第一次在這個世界睜開眼的時候。
隻是這次圍著她的人群裡,再沒有楓幽主。
蒼亭主隱於人群中看著,不由得想:
倘若楓幽主當年決然地將白婉棠煉化成劍,而非給她一線生機,那場大戰的結果,會不會是成功斬殺獨孤極?
隻是獨孤極死了,這世上也會再無白婉棠。
楓幽主將神蓮藏到了地裂之中,那其中有著溯時鏡融合了那本書的預言。
當白婉棠得到神蓮,便會知曉預言。
所謂的她是原女主的書,隻是結合了書與她混亂記憶的預言。
*
白婉棠從菩提鏡中緩緩抽離,安靜了許久。
久到北冥桐以為她受到刺激,癡傻了。
北冥桐抱著她,不斷喚她的名,望她回過神來。
良久,白婉棠釋然地笑起來,“這個世界,該有獨孤極,有崔羽靈,有你們所有人……就是不該有我白婉棠。”
可她又做錯了什麼呢?
她也不想來,她一直很想家。
白婉棠用力地抱著北冥桐,閉了閉眼,輕聲地道彆。
她情緒平靜,反而讓北冥桐擔憂。
白婉棠帶著菩提鏡要離開,回魔族行宮去。
北冥桐想留下她,她道:“菩提鏡是獨孤極的,我想拿去還給他,你不願意嗎?”
北冥桐望著她,什麼也說不出了。
*
獨孤極從魔域回來,便急著去看白婉棠。
他想告訴她,不久後他會迎娶她。
不管她答不答應,高不高興,他都要她早早準備好,不要到那日還來鬨騰。
但他回到魔族行宮,看到的是滿地狼藉與魔屍。
奄奄一息的魔武衛稟報道:“尊主,有修士潛入幽州……地牢裡的,都被救走了……白……也……”
獨孤極陰沉著臉吩咐醫修救治傷者,讓還活著的魔侍處理滿地的血腥。
他將幽州全境封鎖,把所有修士困在幽州界內。
“正好,這次可以一次性將這群修士斬儘殺絕。”跟著他的魔將們露出對殺戮的渴望。
獨孤極遠遠望著登天閣,吩咐活捉白婉棠。
魔將們緘默,都麵露不滿,“尊主,她已經……”
“隻要不死,怎樣都可以。”他的嗓音透著疲倦,還有咬牙切齒的恨意。
他的耐心已經消磨殆儘,厭煩極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逃跑。
既然她隻要能跑,便無論如何都不願留在他身邊。那還不如將她徹底變成廢人,從此隻能躺在床上,哪兒也去不了。
*
所有修士被困於幽州無法逃脫,魔族在四處搜尋他們的下落。
他們乾脆一鼓作氣,合力攻占了小仙境,以小仙境為陣地抵禦魔族。
獨孤極迅速派魔武衛包圍了小仙境,將小仙境圍堵得水泄不通,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他定於明日親自率兵親自攻打小仙境。
“待明天將他們一網打儘,北冥不攻自破,咱們就徹底攻占修真界了!”
魔族群情激奮,全都為這最後一場戰役激動不已。
獨孤極懨懨地同他們喝了些酒,便回登天閣。
登天閣內竟未點燈。
他進了內殿,見一人影坐於床邊,用從未有過的柔和目光望著他。
獨孤極對她的恨意在心裡翻騰起來,冷笑著諷刺道:“白仙仙,能悄無聲息地潛入登天閣,看來你又得了什麼讓你自以為能殺掉我的東西。”
白婉棠疲憊至極地道:“獨孤極,我是來同你做交易的。”
“同我做交易,你配嗎?”獨孤極突然掐住她的臉要她仰起頭看他。
昏暗中,他雙目猩紅,暴戾之色如岩漿在眼底翻湧,恨不得掐死她,
白婉棠忍著疼痛,拿出菩提鏡,“我已經知道取神骨神蓮的方法,我用菩提鏡,神骨神蓮,換你的三塊尊者令。”
獨孤極看到菩提鏡,眼裡閃過一絲驚訝,緊接著又大笑出聲。
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說她已經瘋了。
“沒了菩提鏡,沒了神骨神蓮,你想怎麼從我手中逃出去?”
獨孤極說著,取出三塊尊者令在她眼前晃了晃,隨後丟垃圾一樣將尊者令往身後一拋。
白婉棠將菩提鏡放到他手上,掙脫開他,蹲在地上撿尊者令。
獨孤極握緊菩提鏡,猛地回身,一腳朝她的脊背狠狠踩去。
他想踩斷她的脊骨,要她變成廢人,再也跑不了。
白婉棠握緊三塊尊者令,看著地上的影子道:“獨孤極,你知道我是誰嗎?”
獨孤極的腳懸在她後背,又放下,眯了眯眼睛:“白仙仙,你又要說什麼瘋話。是不是崔羽靈又來找過你,對你說了什麼?”
隻要她給出肯定的答複,他就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到崔羽靈的頭上。
她一定不是真的想跑,否則她為什麼又要主動回來?
他手指蜷了蜷,終是彎腰去拉她。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37992975 10瓶;他必有過人之處、東籬不吃肉、ooooooops 5瓶;
(* ̄3 ̄)╭
53.抽骨還蓮 · ?
“我是清棠。”
她突然自己轉過身來開口道。
獨孤極的手頓了下, 強硬地將她拖拽起來,恐嚇她,“我勸你彆再說這種話惹我生氣。”
白婉棠苦澀地笑起來,“我是不是, 你看一眼菩提鏡, 不就知道了嗎?”
獨孤極默然無言。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菩提鏡燙手, 他想扔掉它。
他咬緊牙根, 眼裡漸漸爬上血絲,“白仙仙,你騙我。”
白婉棠不語。
此刻無論她說什麼, 他都不想信, 倒不如讓他親眼去看。
她去碰他手中的菩提鏡,他忽的收起,將她按在床上, “你騙我,是不是!”
白婉棠眼眶紅了起來。
她張了張口, 嗓子卻哽咽地發不出聲。
獨孤極低下頭去吻她, 用哄人的語氣急切道:“說你在騙我, 你在騙我。”
她同他生氣的時候,說過許多次這樣的話。
這次也一定是,一定是。
白婉棠摸了摸他的頭,痛苦在她心裡醞釀。她不知道該怨他曾折磨自己,還是該愧疚自己曾折磨他, “我是清棠。”
“……”
沉悶嗚咽的聲音在內殿裡交織,仿佛兩隻受傷的野獸躲在黑暗中。
獨孤極狠狠咬了一口她的脖子, 不斷地讓她閉嘴,不許她再開口。
他緊緊抱住她, 在她頸後喘息。
直到她不再有動靜,像是睡過去,他才拿出那菩提鏡,緊抓著她,閉上眼睛。
白婉棠在他進入菩提鏡後睜開眼,起身整理自己淩亂的衣衫,帶著尊者令,從玄鴻宗隱秘的傳送陣回到小仙境。
她將尊者令交給柏懷與藤千行,“獨孤極現在進入了菩提鏡,此刻是開天門最好的時刻。你們去人間吧。”
柏懷與藤千行應聲去準備,他們叫上她一起,卻久不聽聞她跟上來的動靜。
回頭一看,她坐在原地發著呆。
他們叫了她好幾聲,她才道:“我要留下來,把欠獨孤極的,還給他。”
*
獨孤極久久不從菩提鏡中抽離。
他知曉了他塵封的過去,卻不知睜開眼後,要如何對待白婉棠。
他這一生的折磨苦痛,沉屙舊疾,難以揮去的噩夢,無一不是因她而來。
縱使她不願,她最終也還是站在了那楓幽主的身邊,殉了那把讓他在絕靈淵被折磨千年的劍。
他該殺了她,該將她千刀萬剮,叫她生不如死!
……還是該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他踟躕良久,終是離開幻境。
他要聽她會對他說什麼,看她會如何麵對他。
倘若她認錯,倘若她愛他,倘若她願意留在他身邊……
或許,或許,他可以讓她活著向他贖罪。
可他清醒過來,懷中不再是沉甸甸的溫軟身軀,隻有空蕩蕩的冰冷。
她又跑了。
獨孤極手搭在眼睛上,沉聲笑了起來,笑聲越發張揚癲狂,仿佛發了瘋。
*
藤千行和柏懷廢了大半夜的功夫,最終竟沒能開得了天門。
白婉棠無奈,隻得請他們護法,自己親自動手。
但太晚了。
天門未開全之時,魔軍便如烏雲蓋頂,籠罩了整個小仙境。
所有等待天門的修士齊聚在城郊,此刻反而免去魔族追捕之苦,將他們一舉包圍。
修士們拔劍蓄勢待戰,為白婉棠爭取開天門的機會。
駁曲立於魔軍之中高聲嘲笑:“怎麼,想跑?跑去哪兒,人間?你們以為你們跑得掉嗎,待修真界儘歸我魔族,下一個就輪到人間!”
獨孤極坐於魔雲獸車輦中,俯瞰地麵上那襲紅影,漠然下令,剿殺在場所有修士。
崔羽靈忙上前道:“我父母……”
“殺。”獨孤極語氣淡然卻殘忍。
眾魔得令,肆無忌憚地湧入小仙境中大開殺戒。
這群修士都已是強弩之末,哪抵得上源源不斷湧過來的魔軍。
不消須臾,城郊的土地都被染紅。
那片剛種下不久的海棠林花上,濺滿了斑駁的血跡。
慘叫與廝殺聲不絕於耳,直到眾魔強壓著所有修士跪在灑滿血的土地上,朝魔雲獸車輿內的獨孤極叩拜,白婉棠還是沒能打開天門。
那群魔嘴上說著要殺她,卻顧及她的身份,誰也沒敢動她。
她脫力地跌坐在地,手撐在地麵上喘息,掌間滿是土地上的血。
獨孤極走出車輿,睥睨眾生地俯視屍橫遍野,群修叩拜的小仙境,嫌惡地掏出手帕遮掩口鼻,淡聲道:“白仙仙,你過來。”
語氣令人不寒而栗。
白婉棠低著頭笑了聲,笑裡的苦仿佛能滲出來。
她縱身飛上車輿。
一路群魔避她,眼睛卻時刻盯著她,生怕她又捅獨孤極一刀。
她還未在車輿上站穩,獨孤極便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推到車輿內,“我知道你是清棠了,然後呢,你想說什麼,你想要我怎麼做?”
她仰躺著,和他離得這樣近,才看清他眼底紅得像是有血在翻湧,如同地獄裡爬出來的魔鬼。
他手中用力,晃動著她的身體逼迫她開口,散亂的發垂到她臉上,像個瘋子。
白婉棠的眼淚砸到他手背上,燙得他手指不自覺蜷縮一下,鬆了力度。
“我最初知道的那個獨孤極,他光風霽月,舉世無雙,清朗端方。他讓三界海清河晏,三界眾生無人不崇敬他,無人不愛戴他,他是名副其實的無上神祇……”
白婉棠伸出手抱住他。
這個擁抱,無關情愛。
他還掐著她的脖子,眉頭緊擰,當她在說瘋話。
又聽她趴在他肩頭輕聲說:“你受過的苦,都是我的錯。你殺過的人,也算是我殺的。”
“等我把神骨神蓮還給你,你能不能變回我知道的那個樣子?不要再厭紅色,不要再怕冷,也不要再見到血便想吐。你可是要成神的人,怎能有這樣多的毛病。”
獨孤極冷嗤:“白仙仙,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
“是啊,我害的。”白婉棠目光穿過簾幕,望向小仙境的慘狀,喃喃道:“都是我害的。”
是她太沒用,害了這麼多人,卻無力收拾殘局。
她捧起他的臉,逆轉靈脈,突然吻上他的唇。
獨孤極蹙眉,正要推開她,卻感到強大的靈力如潮水猛地灌入他體內,攪亂他全身經脈。
他渾身僵直,動彈不得。
她自斷靈脈,自碎靈台,將神蓮混著她的血,渡入他口中。
群魔連忙要上前,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阻隔,有無形的屏障隔開了車輿與世間。
白婉棠嘴裡不斷湧出血來,仿佛身體裡出現了窟窿。
她的血如散開的珠串,連續不斷地砸落在他的白衣上,暈染開一朵朵血花。
她握起他因掙紮而不斷顫抖的手,帶向她的神骨處。
“我知道的唯一取出神骨的方法,便是他們對你做的那樣……他們碎掉你全身的靈脈,斬斷你的手,用你的手,將你的神骨挖出來。”
白婉棠讓他握住刀,割開她的脊背。
神骨處的半白半紅的蓮花刺青,隨著血肉被割裂而破碎。
她痛得渾身發顫,手掌壓住他的手背,讓他觸碰到那截金玉質的骨,握緊,一點點地抽出。
碎裂的靈脈留不住神骨,汩汩溫熱的血沿著他的手不斷流下,燙得他眼裡氤氳起來。
她的淚,她的汗,都大滴大滴砸到他臉上。
獨孤極眼眶紅得仿佛要滴血。
他恐嚇地看著她,怨恨地看著她,最後眼裡流露出祈求。
他喉結滑動著要說話,卻被靈脈裡混亂的靈力壓製,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臉色慘白,唇和下巴上都是血,眼眸早已被眼淚糊得迷蒙不清。
那截骨被他的手徹底抽出。
白婉棠感覺到他在竭力地阻撓她,突然笑起來,蒼白無力地道:“你早就知道吧,如何取出神骨。畢竟,他們當初就是這樣,取出了你的神骨。”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取,為什麼留了我那麼久。”
“獨孤極,神骨神蓮,我都還你。以後,你再喜歡一個女孩子,可不能,像對我這樣,對她了。”
白婉棠斷斷續續地說,“你這樣,沒有人會喜歡的。你要像在陰陽關那樣,對她好,保護她,說喜歡她。你要告訴她,你隻是不懂情,你不是沒有。你要讓她教教你,不可以一直是那樣高高在上的態度。”
“這樣,她才會知道,你喜歡她,你真的喜歡她。”
她將一對蝴蝶玉佩交到他手裡,對他笑了。
他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無力的痛苦讓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隻能眼睜睜看著彆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
眼裡滾出的淚朦朧他的視線,模糊了她笑起來的麵容。
他曾見過這樣的笑。
那是在陰陽關,他逐漸能看到她朦朧的輪廓。
那天她攢滿了一千顆蒼明果,抱著裝蒼明果的袋子,開心地圍著他笑。
“白鶴,你很快就能看到我啦!”
她的笑容很模糊,但他感受得出,她很開心。
“對不起,我把能還你的,都還你。你的痛,我無法抹去,但我也經曆過了。神蓮能壓製萬象鏡的反噬,你不用再做魔……”
白婉棠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握著他的力度也越來越輕,“你會像風霜雪雨後,晴日中的清蓮,你會是神,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三界帝君,獨孤極……”
“願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到我……”
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雙眼輕闔,向後仰倒,從車輿上墜了下去。
他伸手去夠她。
她的紅裙擦過他的指尖,輕輕柔柔的,他沒能抓住。
獨孤極大口大口地嘔出血來,如同四肢儘斷的廢人般爬出車輿。
他想叫人去抓住她,神骨現世的靈力卻讓眾魔無法靠近。
他張著口,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的身體變得異常的輕盈,仿若一朵凋落的紅棠花,輕輕地落向地麵。
抑製了千年的“詛咒”,在這一刻迸發。
她不是清棠,不是北冥仙。
不會再有人間的供奉留住她,也不會再有仙髓保住她。
她成了一抹雲煙,隨著風,慢慢飄散。
“啊——!!!”
他聲嘶力竭地想喊她的名字,卻又喊不出。
那些雲煙從他指間飄過,他留不下,抓不住。
獨孤極口中不斷流出粘稠的血,執念了一生的神骨,被丟棄在車輿的角落。
他注視著手中染血的蝴蝶玉佩,好像聽見她就在車輿後罵他——獨孤極我告訴你,這輩子除非我死,否則你彆想再從我這裡得到這對玉佩!
又聽見她說:
——我死了以後,我就自由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風吹狗尾草、ooooooops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六番目 19瓶;舉瀾之 10瓶;茉茉黎璃安 1瓶;
(* ̄3 ̄)╭
54.求不得 · ?
崔羽靈在獨孤極下達死令的那一刻衝進了修士堆中, 找到崔虛和北冥湘。
她想帶他們走,但她來得太晚。
崔虛與北冥湘已經不願認她了。
他們推開她,說沒有傷她便是最後的情誼,而後奮不顧?地衝進魔軍之中, 浴血廝殺。
他們都知道今日會死在這裡, 到最後一刻靠在一起, 倒在了血泊之中, 再也沒有起來。
崔羽靈很想很想衝進去將他們拉走。
但叩音直奔她而來,大掌扣住她的後腦勺,逼她親眼看著父母慘死後, 對她道:“尊主要我取你的命。”
倘若她安安分分在獨孤極手下當差, 不去做那些針對白婉棠的多餘事,她也許還能留下一命。
但她太高估了她自己,或者說她對她自己的認知,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她以為前世的告密隻針對了白婉棠。
她以為,她和獨孤極同病相憐, 都被白婉棠奪走了一切, 她為獨孤極做的事, 會讓他和她感同?受。
她以為他和她是這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
但直到叩音生挖出她的心,她躺在地上望著獨孤極的車輿,她還隻以為,獨孤極是為了白婉棠殺的她。
她這一生,所求有三。
一是父母不再因她飽受欺辱, 他們一家不會再淪落至一無所有,屍橫荒野的下場。
二是柏懷能夠愛她。
三是殺了白婉棠, 報仇。
她之所求,一個也沒達成。
她盯著那空中車輿, 心中感覺不到怨恨,隻覺得累。
忽的,她看見那車輿上飄落一朵紅色棠花。
細看才看清,那是白婉棠。她變得很輕,輕得隨風而逝,誰也抓不住她了。
崔羽靈意識逐漸渙散,聽見獨孤極嘶喊的聲音,看見他趴在車輿邊,滿?是血,如同穿了一?紅衣。
他掙紮著挪動,仿佛也要跳下去。
但他沒力氣再動了,?體微微抽搐著,瀕死般的痛苦。
這一刻,崔羽靈忽然感到可笑和悲憫。
獨孤極啊獨孤極,縱使你得到了神蓮神骨,從此執掌三界。縱使你從此淩駕於天道,眾生敬畏。
你也還是和我一樣,一生所求,求不得。
*
大戰平息,駁曲和宿羅率魔軍清理戰場。
叩音與檀羅將在車輿上昏死過去的獨孤極帶回行宮診治。
拿下修真界,就等於魔族已再無敵手。
群魔狂歡,恨不得載歌載舞慶賀。
叩音與檀羅注視著昏死不醒的獨孤極,卻笑不出來。
醫修說,他神蓮歸體,菩提鏡歸位,如今的修為可謂比千年前的鼎盛時期更加強悍。
至於他?上沉屙,待他融入神骨,痊愈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他如今?子很好,比千年前還要好,隻是不願醒。
他?上沒有傷,?上的血全是那個總在殺他、傷他的女人的。
可叩音與檀羅都覺得,這是她傷他最痛的一次。
*
獨孤極在七天後轉醒。
駁曲等人已經收拾好殘局,就等他安排好修真界的事務,下令尋方法攻入人間。
獨孤極很快便安排好一切,仿佛又恢複成了先前那位勤勉的魔祖。
隻是當修真界一切平定後,他突然說,讓他們去找白婉棠。
駁曲四人怔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良久,檀羅不怕死地道:“她已經歸還神骨,魂飛魄散了。”
“不會的。”獨孤極說,“尊者令你們都找到了嗎?”
“三塊尊者令都已經找到了。”
“還有一塊呢?”
“沒有……”
還有一塊,誰知道白婉棠丟到哪兒去了。
獨孤極笑起來,道:“定是她留著逃命用了。她那樣貪生怕死的人,怎麼可能會尋死。”
檀羅覺得獨孤極好像瘋了,但看他冷靜的眼眸,篤定的神色,又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白婉棠沒有死,她隻是又跑了。
他們立刻下令,命人搜尋白婉棠。
那些被他們遺忘在地牢,尚未處置的修士被提去審問白婉棠跑去了哪兒。
問到叫藤千行與柏懷二人時,他們先是一愣,而後譏笑道:“獨孤極叫你們來問的?她已經死了,他擺出這幅樣子給誰看!”
這話傳到獨孤極耳中,魔衛都以為他會下令殺了這兩人。
卻聽獨孤極平淡地道:“留著他們,還有用。 ”
待找到白婉棠,她肯定又要跑。他留著這兩人,她就會聽話地留下來了。
魔衛聽令,繼續去找白婉棠。
他們花了一年時間,幾乎翻遍整個修真界,還是沒有找到。
獨孤極越來越急躁,他開始放出消息,讓白婉棠出現,否則就屠殺整個修真界。
這與他最終的計劃不符,他要的隻是三界的臣服。
駁曲四人連忙勸諫。
可他不聽。
但最終他還是一個也沒殺。
在他選出第一批修士準備屠殺的時候,那個叫柏懷的修士突然道:“回去告訴獨孤極,讓他好好想想,倘若她還活著,知道他因為她殺了這麼多人,她會不會更恨他,會不會寧死也不願留在他?邊。”
獨孤極便就此停手了。
那幾天他變得迷茫起來,常常在登天閣一坐就是一整天。
坐在從前她常坐的窗台上,望著小仙境的海棠林。
先前那片白海棠林在大戰中毀了。
他叫人種了新的,一整片,火燒雲似的紅海棠。
駁曲等人起先為此感到震驚不已,見他真的不再厭惡紅與血,也為他少了個毛病而開心。
他就這樣看了海棠林幾天,突然地又狂躁了起來,在一天夜裡獨自跑到小仙境,一把業火將海棠林全燒了。
又叫人翻出倉庫裡堆積的一堆被劃成破布的男子衣衫,拿出來,一件一件地親手燒。
他一言不發,眼裡一天一天地生出瘋癲與怨恨。
駁曲等人擔心,問了那些衣衫的來源。
才聽一個叫梅英的魔侍說,那些都是白婉棠曾親手給他做的衣裳。
聞言,駁曲等人反而放下心來。
燒掉好,燒掉就代表他快要放下了。
獨孤極奪回神骨後,一直沒有將其融入體內。
燒了衣裳後沒多久,他用神骨破開與人間的結界,率領魔族攻入人間。
人間的人被嚇得惶惶,但還有不少修為低下的人間修士和各國軍隊試圖負隅頑抗。
獨孤極讓魔軍鎮壓在天空之上,如同烏雲籠罩整個人間。
可他沒有下令讓魔軍動手,與人間的軍隊、修士僵持著,仿佛在等待什麼。
到乞巧節那天,他帶駁曲等人去了皇城。
因魔族帶來的恐懼,皇城清冷,無人慶賀。
這段時間他一直寡言少語,這天卻注視著那棵姻緣樹,冷笑道:“修真界找不到她,她多半就是來了人間。如此她都不肯出來,她的心腸倒是變得冷硬許多。”
駁曲四人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手中凝聚業火,向那棵掛滿姻緣箋的巨樹砸去,“她最愛人間,總惦記著這棵姻緣樹。我倒要看看,待我把她看重的一一毀了,她會不會出來。”
他已經不在乎她會不會恨他了。
他隻想要找到她,看到她,將她永遠綁在他?邊。就算她死了,他也要把她的魂魄拘回來!
業火轟地砸落在地,自下而上,將姻緣巨樹燒成一棵火樹,那些帶著無數有情人期盼的姻緣箋,一塊一塊地掉在火中。
突然一個老頭大叫著從一間屋裡衝出來,踏在昏暗的姻緣橋上衝向那棵巨樹。
老頭跪倒在巨樹前慟哭,這是他守了一輩子的樹。
獨孤極漠然地看著,唇畔扯出殘忍扭曲的笑。
直到,掛在樹頂上那最後一塊姻緣箋被燒斷了繩,燃著火,墜向業火之中。
他想起無相城的那棵姻緣樹影,想起那兩個孩童念出的最高處的姻緣箋上,寫著的名字。
他鬼使神差地留意了一眼。
看見那塊姻緣箋上寫著:
白鶴,白婉棠,喜樂安康。
白婉棠三個字,已經被火燒了一半,啪嗒掉進了業火之中。
那一刻,他像墜落般自天而下,衝向業火。
他跪在火裡,翻找那一塊塊被燒焦的姻緣箋。
待找到那塊寫著“白鶴”的姻緣箋。箋上,就隻剩下被火熏得模糊不清的“白鶴”二字。
寫著“白婉棠,喜樂安康”的地方,已經被燒成炭,一碰就碎了。
他捧著那塊破牌子,像丟了魂。
跪在地上的老頭最初被他嚇了一跳,呆呆地看了他許久,又爬起來道:“仙人?你是不是白鶴?”
獨孤極愣怔地看向老頭。
老頭長歎:“你怎麼現在才來,姻緣樹都不知道被哪個殺千刀的魔給毀了,那天,有位仙人在樹下等了你一夜。”
“她還留了條手帕,在上邊寫了字,是給你的,我們凡人打不開。”
老頭從袖袋裡拿出條手帕遞給獨孤極,獨孤極卻看著手帕,遲遲沒有來接。
他突然的不敢接,不敢看。
老頭看他外貌,當他是個?份尊貴的少年仙人,慢悠悠地道:“她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仙人,我想除了她,也隻有她等的人會來這兒找姻緣箋了。我受了她的恩惠,就想著哪天遇到她等的白鶴,要把這帕子交給他。”
“我年紀大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怕一輩子都等不到你,又怕遇到你時沒帶帕子,就把這手帕隨?帶著。仙人的一輩子都很長,你來得有點晚,但也不算太晚。”
老頭把手帕拋到獨孤極手上,道:“我都還活著,她應該還在等你,你可彆讓她一輩子都等不到你。”
獨孤極愣怔地接了手帕打開。
【白鶴,我叫白婉棠,仙仙是我的小名。
我不屬於這個世界,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後,我總是很想逃,很想家,很害怕。
直到我在陰陽關遇見你,我突然之間好像找到了我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突然之間有了不害怕的理由。
其實你出現在我眼前的第一天,我就留意到了你。好像我上輩子就認識你,總是想關照你,保護你。
隻不過我不認識你時,我覺得,我憑什麼要關照你,我自己活得還夠嗆呢。
但發現你對我似乎有同樣的感覺之後,我漸漸地忍不住想,也許,我們上輩子真的認識。甚至有沒有可能,我是為你而來的。
我想帶你逃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和你像普通的凡人一樣生活,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但是現在,大概是不行了。
未來,也許我會變成和你認識的我完全不同的樣子,但我絕不會後悔遇見你,不會後悔喜歡你。
這手帕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如果看到的時候,我還在你?邊就好啦。
如果我不在你?邊,那麼我希望,我們來世能夠相遇。
不一定要在一起,就是想見見你。】
“見你”二字,被水跡暈糊。
老頭在他看的時候,回?指著姻緣橋說:“那天橋上點滿了燈,她就從對岸走過來。橋上全是成雙成對的,她一個人沿著橋邊獨自走,顯眼得很呐。”
“這麼多年,我看過不少一個人來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姑娘在這裡等了那麼久。”
“她寫信的時候,一直在哭。你若是有心,日後可彆再讓她哭,也彆讓她等你那麼久了。你一個男子,該去等她才是。”
獨孤極看完手帕,一言不發。握著手帕和木牌的指節用力到發白,失魂落魄地走上姻緣橋。
他沿著橋邊,一步一步地朝著橋對岸走去。
恍惚間,老頭好像看到,橋上點滿了燈。
那位仙人姑娘,從橋對岸走來。
她等的這少年人啊,就在這,朝著她走去。
老頭欣慰地笑起來。
卻見少年人突然扶住橋索,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粘稠的血從他口中淅瀝瀝落在橋上。
他突然間沒了力氣,扶著橋索半跪下來,單薄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輕顫,“我會等的,我會等……”
駁曲等人突然落在他?邊,急聲喚他尊主。
叩音遞過來一塊令牌,對他跪下,顫聲稟報:“剛剛魔衛回報,第四塊尊者令找到了,在北冥地宮的地上。大概是她在那兒遇到什麼事,不小心把令牌掉在了那兒……”
獨孤極瞳孔收縮,猝然一震,嘔出一大口血來,倒了下去。
老頭茫然又驚愕,看那四個魔族驚慌地將他帶走,朦朧地明白了。
那位仙人姑娘,沒能等到她的白鶴。
這少年人,也再等不到那位姑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子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琴琴不彈琴、月緋妍 10瓶;天空之城 5瓶;他必有過人之處 3瓶;Christina 2瓶;折刀、歪水、TENGWEN 1瓶;
(* ̄3 ̄)╭
55.三百年後 · ?
她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
但仔細想想, 忘的也許是穿越前老板讓她明天做什麼事來著。但她都穿越了一年了,哪裡還能管到那些。
白婉棠睡在海棠樹下的搖椅上,被炸雞的香氣誘醒,迷茫了一瞬, 就將亂七八糟的煩思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睜開眼, 瞧見滿樹盛開的紅海棠, 花瓣飄搖落在她臉上。
送炸雞過來的小二將雞放在搖椅旁的桌子上, 彎腰恭敬道:“白仙人,您都吃了一年的雞了,要不要換換口味?我們芳鶴樓裡現在都有人開始下注, 猜您是狐妖成仙的了。”
白婉棠眼睛一瞪:“我可是守護你們一方安定的仙人, 你們怎麼能拿我做賭注?”
麵對仙人的責問,小二臉上毫無慌亂。
緊接著他就意料之中地聽白婉棠問:“你們賭什麼,賭多大, 這回能帶我一個嗎?我告訴你我是什麼變的,你贏了錢, 咱倆按老規矩五五分, 怎麼樣?”
提到這個小二就氣:“您可彆, 我這一年乾了太多這種事了,他們現在已經打死都不帶我玩了。”
白婉棠泄氣地躺回搖椅上,吃著炸雞,看著海棠花,身下搖椅嘎吱輕晃。
小二環視她身處的這方香火絡繹不絕的仙祠, 目光最終落回她身上。
她烏發一半挽出發髻,一半垂落, 髻上簪著數根金釵。肌膚如雪,臉蛋帶點嬰兒肥, 著一身雪白暗繡對襟束腰裙,外套一件淡金紗衣,最外是一件朱紅秀金棠花的大氅。
看上去不像一位仙子,像是人間富貴的漂亮姑娘。
三百年前的魔族與修真界大戰之後,魔神成了三界帝君,定下規矩不允許人間有任何仙人與魔族隨意踏足。
不久後帝君閉關,人間不知為何在他閉關後,漸漸有了一些修真界的仙靈氣,也就因此誕生了一些魑魅魍魎,妖魔鬼怪。
帝君閉關前,在人間各城池放了守城令,誰能奪下守城令便是守城仙。
自百年前,各方城池都開始出現了能奪下守城令的守城仙。但是都城的守城令一直是懸在仙祠,無人能拿。
直到一年前,白婉棠在棠花盛開的時節出現,拿下了都城的守城令,成了都城的守城仙。
起初都城百姓都把她當高高在上的仙人敬畏,如今卻都有種鄰家的閨女成了仙的感覺。
逢年過節,有些喜愛她的大爺大媽,除了給點銅錢供奉,還會給她送點自家的臘肉鹹貨。
她也沒有架子,除了祭天祈求風調雨順,斬殺城中的魑魅魍魎,便是和他們混在一起。
逛街逛酒樓,聽小曲兒看唱戲,上次還被人抓到在巷子裡和六歲孩童摔紙片玩。
小二想想他們的這位守城仙就忍不住翹起嘴角。
看她吃得嘴上油光鋥亮,他將一旁的帕子遞給她,想起東家吩咐的事,掏出懷裡一根金釵給她,“這是我家東家給您新做的金釵,謝您上次除了酒樓下的邪祟。您不是一直想去逛明月樓但嫌貴嘛,他說今晚請您去。”
“幫我謝謝你東家,今晚我一定到。”白婉棠不客氣地收了金釵,隨手插到頭上,眼睛驚喜地發亮。
明月樓,都城最大的風月場所,但其中也不全是喝花酒的人。多的是吟風誦月的才子,唱曲唱戲的名伶。
白婉棠一直想去,但是那裡真的太貴。
作為守城仙,帝王家都在供奉她,她其實是個富婆。隻是社畜的習慣讓她實在舍不得一擲千金。
“聽說,那個演皮影戲的戲班子今晚在明月樓表演。”
“什麼戲班子?”
“就是你之前總念叨的,會表演梁祝的那個。”
小二收拾走白婉棠吃剩的雞骨頭,笑道,“我昨兒看到他們進都城了。他們的皮影可精致了,跟真人似的。表演皮影的一位小師傅也漂亮得能叫人看呆,看樣子才十七八歲,真是難怪那麼多人為了他去看。”
小二晚上回去還要照顧他年邁的父母,沒法兒跟白婉棠一起去。
白婉棠便沒邀他,從儲物戒裡取出個留影珠來,“等我看的時候,給你錄一段。”
人間的守城仙與修真界那些仙人是不一樣的。大多是人間的仙妖修煉而成。
到修真界,他們或許打不過修真界的人。
但到了人間,隻要供奉的香火夠,不管是魔是仙,他們能吊打,還可以靠自己的修為煉出一些能在人間用的法器。
這留影珠就是她自己煉的。
小二愣了愣,對上她含笑的眼眸,忽而有些悵然地提醒道:“白仙人,有時候,您還是得像其他守城仙一樣,威嚴些。不然,容易讓有些人有不該有的念頭。”
他與她身份懸殊,自是不會癡心妄想。
但她這樣好,這樣和善,達官顯貴,誰人不背地裡想一想,誰人不想得到仙子的垂青呢?
白婉棠感受不到小二的意思,隻覺他在提醒她有關於情的事。
說來也奇怪,來到這個世界後,她對所有的感情和情緒都變得很遲鈍。
還好她是仙人,不會有人奢望她的感情。
她躺在搖椅上,不以為意地開始期待夜晚的到來。
*
夜晚的明月樓燈火輝煌,因那外城來的皮影班子,一樓搭好了台子,台下桌間坐滿貴客。
酒樓和明月樓的東家是當朝三皇子,名蕭煜,模樣俊秀,今年已經二十三。
他無心朝政,很喜歡搗鼓些市井中的東西,和白婉棠很合得來。就是摳門,和白婉棠關係再好都不肯給她任何優惠。
今日邀白婉棠免費進明月樓看皮影戲,屬實難得。
白婉棠一身金繡紅衣,無人不識。
她一來,明月樓的客人便紛紛上前同她行禮。
蕭煜嫌這群人影響他看戲,揚言他們再這樣就要跟白婉棠算錢,那群人才懂事地自己退去,
白婉棠:“……”
感謝了,父老鄉親們。
戲開場,人物一個一個走出,果然精致生動得令人咋舌。
這戲班子的皮影與白婉棠印象中的也不同,都是真人大小。
她不由得好奇,這樣大的皮影,後麵的人是如何操縱的。
探頭往後瞧,瞧見一個少年的側影。
他身量高瘦,麵容隱在斑駁的光影之中。著一身玄衣,衣袖擺動間,卻能看見玄衣內套了一件極為精致的紅衣。上邊的刺繡,似乎還是鴛鴦翎羽所製。
他腰間墜著一對玉佩,明滅光影中,隱約能看出是一對蝴蝶。
這樣年輕的一個少年,手藝竟然這樣好。
白婉棠驚訝又欽佩。
她拍拍身邊的蕭煜,動作幅度很小地指指幕後那少年,“待會兒等他下場,我要去找他,問問他有關皮影的事,你要不要去?”
蕭煜看戲看得入迷,聽不清她說什麼,把耳朵湊到她唇邊“啊?”了一聲。
白婉棠用手半遮著唇,對他低聲說話。
明月樓內昏暗,光都聚在台上。
從台後瞧過去,台下男女人影相靠,動作親昵,好似女子吻在了男子耳側。
戲正演到梁山伯發現祝英台女兒身之處,眾人皆屏蔽凝神地專注看戲。卻見幕上的“梁山伯”忽得粉身碎骨般摔落在地,驚得滿場寂靜,唱詞聲也戛然而止。
白婉棠也驚訝了片刻,忽覺一道銳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循著望過去,是先前那幕後的少年。
她未能看清他的模樣,他突然倉促轉身離開。
唱詞的人和班主都出來打圓場,說是皮影壞了,明日免費續演。
白婉棠想了想,起身從台側追著少年而去。
戲班的人想要攔,聽得有人喊白婉棠仙人,又不敢攔。隻能看著白婉棠同那少年一起走進昏暗長廊,再也瞧不見。
這少年人很有本事,他們不擔心他會出什麼事。隻怕那陰翳冷戾的少年人又要殺位看中他模樣的仙人。
*
白婉棠追到後台堆放皮影的房間裡,不見了那少年人的蹤影。
但房間內精致的皮影和寫著詞的台本,吸引了她的注意。
少年隱於黑暗處,聽著她發出的動靜,右手隔袖按著手腕處的朱砂痣,僵著身體平複殺意肆虐的心境。
他是特意來見她的,原本隻是想見見她,如今卻想殺了她身邊那人。
她似乎過得很好,臉上又有了嬰兒肥,笑意蕩在眼眸裡。和那男子說話時,仿佛一對親密無間的璧人。
她是他花了三百年求來的,他心知她絕無可能喜歡上任何人。
卻還是生出陰暗的心思——想去告訴那男子,她殘缺的情絲在他這裡,除了他,誰也不能癡心妄想她的情。
他僵硬著身體,眼眶泛出嫉恨的赤紅,難以忍耐地想看她一眼。
一轉眸,對上一張清麗的臉,眼角有一粒微不可察的小痣。
*
白婉棠早就發現他了,這可是她的地盤,她想找人豈有找不到之理。
隻不過她斷定他跑不掉,便不急著來找他。況且她也很好奇這少年為何這樣躲她,想看看少年躲著在做什麼。
她看到少年的表情變幻莫測,一張漂亮的臉上,陰戾與殺意交織,顯出幾分陰森。
但一切的陰暗,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如雨驟散。
少年見到她偷偷在一旁看他毫不驚訝,淡然對她扯唇微笑了一下,取下腰間半塊蝴蝶玉佩握在手裡,道:“你很喜歡梁祝嗎?”
白婉棠感覺一下子好像被掌握了主動權,不自覺有些提防起來,“還好。”
他知道她喜歡。
他和她一起在萬象鏡看時,靠在她肩上合眼假寐。
她低低地說,梁祝會讓她想到她的家,想到小時候和父母一起看梁祝的時光。雖然是悲劇,但對她來說是特彆的。
那時她大概以為他睡著了。
但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見了。
他將蝴蝶玉佩遞給她,眼裡帶上一抹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希冀,“我聽人說,你是這都城的仙人?這塊玉佩,送給你,就當是我的供奉。”
他的語氣全然沒有凡人對她應有的恭敬,反而透著一股強勢的親昵。
白婉棠疏離地微笑起來,與他拉開距離,“不用了,我不收外城人的供奉。”
少年向她邁近一步,她接連後退好幾步,眼裡飛快閃過一絲不適的情緒,毫無笑意地扯著嘴角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不待他說話,她快步離開。
離開時班主衝進來,急切又畏懼地喚他:“獨孤極,你……”
瞧見她,班主的話戛然而止,對她恭敬地彎腰賠笑,目送她離去。
她討厭他。
為什麼?
她應該已經不記得那些痛苦的事了,她為什麼還會討厭他?
獨孤極怔在原地,不自覺攥緊沒送出去的玉佩,急躁中藏著慌亂。
他聽不見彆人的任何話,看向一旁的鏡子。
鏡中映出他緊繃的麵容。
他還記得他帶著滿臉傷出現在人間時,嚇到了許多人。
他以為她不會在意,但還是不想三百年後她見他第一眼,是他麵目全非的模樣。
他特意養了一年傷才來找她,但此刻,他卻覺得那些他為複活白婉棠留下的傷,似乎沒能消掉。
他逼近鏡子盯著自己的臉,用手掌捂住半邊,又轉頭問班主,“我長得很可怕,很討人厭嗎?”
班主滲出滿背的冷汗,不斷搖頭。
獨孤極一隻手摩挲著手中玉佩,放下另一隻遮臉的手撐在妝台上,不解地自語:“那她為什麼討厭我,為什麼不要這玉佩。彆人送她就要,我送就不要?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