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姑娘也不進屋去坐著,這樣在外頭,仔細著涼,定京可不比柳州溫暖,冬日裡的風冷得很。”有人笑著說話,一襲鵝黃軟雲大袖衣,淡紅如意百鳥裙,嫋嫋婷婷,梳著朝越髻,若是遠遠看去,還以為是哪家的二八少女。這人正是陳若秋。
那站在院子邊的人轉過頭來,簡單的雪青碧霞勾絲長衣裙亦是穿的清雅動人。常在青笑道:“柳州很少下雪,一個冬日也難得下上幾回,定京這雪下得真可愛,才想好好看看。”
陳若秋笑了:“賞雪論酒是一樁雅事,青姑娘果真風雅。”她道:“日後若是青姑娘一直留在定京,看上幾回便覺得無甚稀罕的了。年年都下,冷的慌。”
常在青但笑不語。她二人都是文弱清雅,似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一舉一動賞心悅目,好似一雙姊妹似的。陳若秋拉了常在青的手:“青姑娘就算是再如何喜歡這雪,也莫要在這院子裡呆久了,省的進了寒氣。屋裡有暖爐,還是去屋裡坐坐吧。”
常在青也不推辭,二人便攜手進了屋。進了屋後,婢子給兩人送上煮好的熱茶。
陳若秋率先端起茶來抿了一口,笑著看向常在青:“我原先想著,咱們沈家到了這裡,還少個姐妹與我分享這茶道精妙,可是一直找不見,如今你來了,我歡喜的很。”
“三夫人厚愛。”常在青也笑。
“青姑娘的性子討喜,任誰都會喜歡。”陳若秋道:“我與你一見如故,便知道你是個聰慧又風雅的人。你與我說的這般投緣,卻不知前幾日與我大嫂說的如何?”頓了頓,陳若秋又感歎:“我大嫂出自將門,便是不懂這些茶道什麼的,不過卻是個心性率直的好人,不曉得有沒有嚇著你?”
這話便是有些試探的意思在裡麵了。常在青輕輕摩挲著茶蓋,低眉順眼的答:“大夫人人很好,也與我說了許多不曾聽過的趣事兒。並未因為在青的身份而有所避諱,在青心中感激。”
“我就知道。”陳若秋點頭:“你這般明理懂事,大嫂又爽朗直率,自然是能交好的……青姑娘可曾見過大哥?”
常在青搖了搖頭:“那日天色太晚,沈將軍還未回府,我便先回來了,想著改日再去拜訪也不遲。”
陳若秋笑的更深了些:“改日拜訪也好,畢竟都是一家人,如今又都在定京住著,離得近,做什麼事都方便得很。”
正說著,卻瞧見外頭有丫鬟拿著一封帖子進來,瞧見陳若秋也在,先是衝陳若秋行了一禮,隨即將那帖子遞到了常在青手中,道:“姑娘,這是門房送來的帖子。”
陳若秋目光閃了閃,笑道:“青姑娘才來定京不久,竟已經有了交好的朋友麼?這樣下了帖子邀約,不知是哪戶人家?”
常在青打開帖子瞧了瞧,笑道:“三夫人想岔了,我在定京城認識的人便隻有沈府的人,何曾有朋友。這帖子是沈大夫人下的。”
“大嫂?”陳若秋一愣,看向常在青的目光多了幾分驚訝:“看來大嫂很喜歡你,原先大嫂住在府上的時候,倒極少見她給人下帖子的。”說罷又很為常在青高興似的:“看來你們果真是一見如故的投緣,我這心裡都有些妒忌了。”
常在青笑笑:“三夫人又打趣我。”
“這帖子的日子就是今日呢。”陳若秋順著常在青手上的帖子一瞧,驚道:“青姑娘現在不過去瞧瞧麼?”
“眼下……怕是有些太早了吧。”常在青有些遲疑。
陳若秋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你這是做什麼害羞?要知道都是一家人,你便當做是串門子就行了。況且以大嫂的性子,你這般推拉忸怩,反倒讓她覺得不爽快,心中不喜,何必惹人誤會?”
常在青瞧著那帖子,陳若秋繼續道:“其實不瞞你說,我也是有些私心的。我想著若是你與大嫂交好了,日後同大哥大嫂之間解釋誤會也輕鬆得多。這些……還得仰仗你才是。”說著便歎息一聲。
“三夫人千萬彆這麼說。”常在青忙道:“沈家收留在青,在青心中感激。況且前些日子去見過沈大夫人,是個心胸開闊的人,想來不過是一時誤會。我去便是了,若有機會,定會幫著解釋。三夫人不必提我也會這麼做的。”
陳若秋聞言十分欣慰:“我就知道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她說話的時候,順手就褪下手中一個鐲子,硬是給常在青戴在了手上,常在青要推辭,被陳若秋按住手,陳若秋說:“這鐲子並不值當許多銀子,隻是勝在做工小巧,我曉得你是個不貪錢財的,給貴重的便也不會收。這鐲子你收著,今日指不定大哥也在府上呢,打扮的得體些去見大哥大嫂總不會錯,總不能讓人小瞧了常家吧?不為你自己想想,也要為常家想想。”
這一番話說的發自肺腑,字字句句都是為常在青考慮。常在青也沒再推辭,隻是道:“三夫人對在青的好,在青都記在心裡了。”
“說什麼呢,都是一家人。”陳若秋站起身來,瞧了瞧外麵:“青姑娘先整理整理,我便不打擾了。趁著雪還未下大出門去,晚上方能回來的早。”她又細細叮囑了伺候常在青的兩個丫鬟一些事情,這才施施然出了門。
陳若秋走後,趙嬤嬤將常在青的帖子收起來,道:“小姐真的要去沈宅見那位沈大夫人?”
“見。”陳若秋一走,常在青的笑容就淡了下來,雖然還是溫聲雅意的,卻仿佛換了個人般,並未有方才那般真誠。
“那位沈大夫人……”趙嬤嬤有些猶豫。
“是個好人。”常在青坐在桌前,打開一小盒胭脂,在唇間抿了抿,胭脂的顏色極淡,這樣淺淺的一層,便好似從唇中透出來的淡淡粉色,越發顯得風姿綽約。
“好人啊,老奴這下可以放心了。”趙嬤嬤鬆了口氣。
“是啊,”常在青對鏡自照,卻不知是在對自己還是對彆人說:“我也放心了。”
外頭,陳若秋回到秋水苑中,將暖爐揣在手裡,一轉頭卻是迎上了沈玥。
“娘,”沈玥道:“您這幾日怎麼老往那個常在青院子裡跑?找了您好幾次都不見了。”
“找我做什麼?”陳若秋撫著沈玥的頭,沈玥的年紀越發大了,雖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可是眼界這樣高,一直放著也是問題,總不能放著放著就是老姑娘了。陳若秋知道自己女兒心中戀慕的是定王,可是如今她哪裡有法子讓沈玥嫁給傅修宜?做個妾室的話,沈玥必然是不甘心的。沈萬因為沈玥的親事和陳若秋已經生氣了幾回了,陳若秋心疼女兒,沈萬找到的那些高門子弟,陳若秋都想法子推拒了。
“繡坊裡新出的衣裳花樣,”沈玥道:“想讓您給看看,哪個好看?”
望著如花一樣的女兒,陳若秋心中一陣頭疼,她道:“這些花樣子有什麼用,你已經生的極漂亮了。有功夫捯飭這些,倒不如學學西院的那人。”
“西院?”沈玥疑惑:“娘說的是那常在青?她有什麼可學的?”
陳若秋搖頭:“可學的多著呢,你若有她的三分本事,我也就放心了。”
羅雪雁是什麼人,雖然待人熱情,卻絕非是見過一次就給人下帖子的性子。這般迫不及待的相邀,陳若秋與羅雪雁做了這麼多年的妯娌,還是頭一次看到。陳若秋知道常在青這人令人心中舒服又生不起敵意,不過這樣就能讓羅雪雁親近,也實在是太出乎她的乎意料了。
但是,這對陳若秋總歸是一件好事。
她點了點沈玥的額頭,恨鐵不成鋼道:“總之,你日後多跟她學著點,比你瞧衣服的花樣子有用多了。”
沈宅裡,穀雨一邊給沈妙梳頭一邊道:“姑娘,就這麼用夫人的名義給那個常家小姐下帖子,若是被夫人知道了,會不會出事呀?”
“用我娘的名義和用我的名義有什麼關係?”沈妙淡淡道:“總歸都是一家人。”
“可是姑娘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名義呢?”驚蟄在一邊擦桌子,聞言有些好奇。沈妙偷了羅雪雁的印章下了帖子讓人送到了沈府,簡直讓屋裡的一眾丫鬟都驚掉下巴。若是冒充羅雪雁做彆的事情便罷了,冒充羅雪雁去邀請一個並不見得有多親密的小姐……總覺得有些小材大用的感覺。
“我與她無甚交情,無緣無故的,請她來做什麼。”
驚蟄和穀雨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不知道如何接這話。對呀,沈妙和常在青之間又沒有什麼交情,犯得著偷了羅雪雁的印章給常在青下帖子麼?當日常在青來拜訪的時候,也並未見沈妙有多高興啊。
沈妙垂眸,羅雪雁今日不在,便早些下了帖子為好,這位常家小姐,她總歸是要單獨會一會的。羅潭一大早就被支開了,整個府裡隻有沈妙這個能做主的人。
正想著,便聽得外頭有小廝來通報,說是常家小姐到了。
“這麼快?”驚蟄有些驚訝。
沈妙微微一笑,有所求的人,自然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了自己的野心。從前看不清,是因為身在局裡,並且對沈家的所有事情都不甚在意,今非昔比,她倒要看看,常在青的道行又有多麼高深?
常在青被小廝迎到了沈宅的正堂裡等著。婢子端來熱茶,她不動聲色的打量著沈宅。
沈宅和沈府不一樣,沈府因為是老將軍自來的府邸,風水頗有講究,加之沈老夫人的習性,到底有些華麗花哨。而沈宅或許是因為沈信和羅雪雁都是練武之人,院子寬敞,正堂擺設也是方方正正,一看便是正氣凜然。擺放的飾品雖然都簡樸,可不知為何,竟然會有一種端莊威嚴的感覺,第一次來的時候常在青未曾仔細打量,此刻看來,卻覺得不知為何身上都起了一層細汗,仿佛到了這個地方,整個人都會不由自主的變得正襟危坐了起來。
婢子們都自顧自的打掃,並未有人與她說話,常在青一向禮儀良好,斷沒有催的道理。直到等了茶都涼了,外頭都沒有人來的動靜。常在青便拉住一個婢子,問道為何羅雪雁還未出來,可是出了什麼事?
那婢子也是笑盈盈的,態度恭順有禮,說去問問,一轉頭卻沒了蹤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接連好幾次都是這樣,常在青也有些坐不住了。第一次見羅雪雁的時候,她也將對方的脾性摸得差不離,是個爽朗的性子,待人接物十分熱情,何以這一次卻會故意給人難堪?
第一次,常在青心裡竟然有些沒底。來來往往的婢子們好似在看她,又好似沒有看她。她終於坐不住了,想要起身告辭,卻聽得有人自身後笑道:“青姨久等了,實在對不住,方才在屋裡打濕了衣裳,重新梳洗耽誤了片刻。”
常在青一愣,連忙站起身來,卻見幾個婢子跟著,沈妙從門外走了進來。
少女一身翠紋織錦羽緞鬥篷,手裡攏著個暖爐,進了屋大約是覺得暖和了,將鬥篷脫下,露出裡麵的黛紫素絨繡花長襖裙,是極豔麗繁複的圖案,偏偏用了這樣沉重的紫色,難得的是,她卻沒有穿的半分老氣,反而貴氣逼人。那黛紫色襯得少女膚白如玉,嬌小精致間卻仿佛行走在九重宮闕,一步步含笑,富貴生蓮。
常在青的腦子有一瞬間眩暈。
她見過許多人,也見過許多自言氣度風采絕佳的女子,包括被陳若秋不動聲色捧著的沈玥。可是隻有這沈妙,能給她一種驚歎的感覺。那一日在羅雪雁身邊還好,今日她一人獨自出現,便直接搶了所有風頭,讓人竟有迫然壓力。
“五小姐?”常在青目光掠向沈妙身後。
“不用找了,”沈妙微微一笑:“是我給你下的帖子,青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