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常在青的事情,這一日沈妙心中都計較著,晚上一家人吃飯的時候都想著此事,眾人瞧見她心事重重,沈妙便推說自己有些疲乏,羅雪雁讓人給沈妙做了點牛乳甜湯喂了,早早的讓她休息。
躺在床上,驚蟄和穀雨替她掖好被子,吹熄了燈,放下床上的紗簾,沈妙閉了閉眼。
天色暗了下來,她的呼吸逐漸平穩,沉沉的夜色籠罩整個定京城,沈妙的身子輕飄飄的。
外頭陽光忽而大亮,她睜開眼睛,隻覺得有些刺眼,空氣似乎都變得有些燥熱起來,竟像是夏日。
這本是初冬時節,又如何到了夏日。沈妙坐起身來,隻覺得頭疼的出奇,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坐在屋裡的軟榻上。從裡屋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一股子極苦的藥味順著裡頭蔓延出來。
藥香竟是帶著幾分熟悉。
沈妙站起來,屋裡竟然一個丫鬟都沒有,那裡頭女人說話的聲音倒是越發清晰了。她想了想,便走到屋裡去看。
隻見寬敞的裡屋裡,窗戶緊閉,天氣本就熱的很,這麼一緊閉,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加上那令人煩躁的苦藥味,仿佛胸口堵了什麼似的,悶得出奇。
沈妙走了幾步,想去關上窗子,卻聽見有人說話:“去將窗子打開吧,我心裡悶得慌。”
沈妙一愣,床榻上躺著的女人,滿臉憔悴,穿著一件深杏色的薄棉布長衫,大約是太熱了,頭發都被汗浸濕,前胸的衣裳亦是被汗透了大半。她臉色灰敗至極,眸光又透出一種死色,沈妙瞪大眼睛,那是羅雪雁!
羅雪雁何曾有過這般憔悴的模樣?
“姐姐還是好生躺著。”坐在床邊的女人安慰道:“這樣的天氣若是著了涼才是不好呢。”
沈妙轉頭看向那女人,淡青色的衣裳簡單,衣料卻是貴重的。清清爽爽又文秀的打扮,正是好年紀,同死氣沉沉的羅雪雁幾乎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人不是常在青又是誰?此刻常在青挽著婦人的發髻,一手握著羅雪雁的手,邊道:“姐姐還得好起來才是。”
“我不行了。”羅雪雁氣遊若絲,眼中也並未有更多生機:“我的孩子沒了,本就沒什麼盼頭。日子過和不過又怎麼樣,平白浪費了這些藥材。”
“姐姐千萬莫這麼說。”常在青道:“五小姐若是知道您這樣想,心中不曉得多難過。”
“嬌嬌……”羅雪雁目光一痛,沈妙上前一步,想要握住羅雪雁的手,卻從羅雪雁的手中穿過。
仿佛她是不存在的一般。
“嬌嬌恨我啊,”羅雪雁閉了閉眼:“可是我又有什麼法子,沈家不能和定王綁在一處,定王瞞得了嬌嬌瞞不過我。嬌嬌如今連我和阿信都恨上了,連見也不願見我一麵,定王如今這般動作,嬌嬌日後又該怎麼辦?橫豎都是沒路可走,我……”她越說越是痛心,忽的用帕子掩住嘴,劇烈的咳了幾聲,再攤開帕子的時候,上頭便是一陣殷紅的血跡。
“姐姐彆想了。”常在青扶著她安慰:“五小姐如今不過是一時想岔了,或許定王殿下是真的待她好也說不定。再說父母和子女間哪裡有隔夜仇,五小姐日後會明白的,這恨也不過是一時。”
沈妙怒視著常在青,常在青這話看著是寬慰,實則卻是火上澆油,便是坐實了沈妙恨羅雪雁的事。前生她嫁給傅修宜,雖然也想讓沈家幫忙,而沈信不肯,因此而頗有怨氣,可卻也犯不著說恨。眼下羅雪雁氣息奄奄,聽聞沈妙恨自己的話,哪裡會不痛心?
沈妙眼前花了一花,便又見著常在青的對麵,穿著秋香色鎖金邊的女子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不耐煩。那女子也年輕,本是眉目清秀,卻畫著極為濃重的妝容,平白多了幾分古怪。沈妙張了張嘴,這不是她又是誰?
常在青笑著道:“五小姐也莫要惱夫人,隻是這兵力之事,自來就重要的很。將軍和姐姐大約是有著自己的思量,這才如此。”
“都是一家人,我既然嫁到了定王府,王爺便也是半個沈家人,爹和娘為何還要拿他如外人看待?我知道,爹和娘從小便不喜歡我,所以將我丟在定京不管,連帶著連殿下也受累。”
常在青又笑:“五小姐這是說哪裡的話,將軍和姐姐雖然與小姐並未如大少爺那般親近,卻是血濃於水的。”
“我不管,”年輕的沈妙驕縱道:“都說青姨娘最聰明,能不能替我想個法子?讓爹娘同意借兵給殿下?”
常在青似乎十分為難,片刻後才道:“五小姐既然是夫人親生女兒,夫人鐵定是心疼五小姐的。彆的便不說了,若是五小姐同夫人撒個嬌訴個苦,或許夫人會答應五小姐的條件。實在不行,如同那幼童一般,鬨上一鬨,也是可以的。”她笑道:“不過這都是我胡說的,五小姐還是斟酌斟酌。”
在一邊看著的沈妙早已氣的麵色鐵青,常在青這哪是在勸架,分明就是在挑撥!
沈妙想起來了,前生羅雪雁懷孕到小產都未告訴旁人,本想著等胎坐穩了再傳出去,誰知道中途出了變故。恰好定王想要同沈信借兵,沈信自然是不肯的。沈妙找常在青訴苦,常在青便引著她說話,讓她同羅雪雁賭氣。
沈妙並不知道羅雪雁那時候落了胎,便去了,或許當時在沈妙看來隻是一些尋常的話,可是在羅雪雁最脆弱的時候,無異於絕了羅雪雁的生機。在羅雪雁看來,沈妙說恨她代表著什麼,沒有一個母親希望自己的孩子恨自己。而沈妙刺傷羅雪雁的同時,還說了些定王待她不好的模棱兩可的話,讓羅雪雁擔憂。
思慮過剩,沈信不在定京,羅雪雁又要痛心又要憂心,接連喪子,便是再如何鐵石心腸的人都會受不了這個打擊的。
沈妙恨不得衝上去抓花常在青麵上虛偽的笑容。
景色一晃,竟又到了一處院子裡。那院子修繕的十分風雅,常在青穿著翠綠色的長裙,身邊的丫鬟慢悠悠的為她打著扇子。夏日的風都帶著熱氣,可扇子是用冰塊浸過的,於是那風也就清涼的很。
“聽聞夫人快不行了。”常在青身邊的嬤嬤道:“大夫說大約就是這幾日的時間。”
“讓人伺候的好點。”常在青道:“彆落人口實。”
嬤嬤稱是,又道:“姨娘總算是熬出頭了。”
“是啊。”常在青撚起罐子裡的紫葡萄吃:“這麼幾年,總算是熬出頭了。”
“隻是不知道老爺那頭……”
“將軍深愛姐姐,自然是傷心的。”常在青微微一笑:“可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我隻要坐著大房裡唯一一個女主人的位置就好了。將軍不認我,下人認我就好。”
嬤嬤也點頭道:“姨娘說的是,原先還以為夫人能撐得久一點,不曾想這麼快就……”
“心都傷透了,整日又擔憂,熬到現在已經算她命長的很。”常在青淡淡道:“羅雪雁本生的一個好命,嫁到這樣一個好人家,院子裡又沒有彆的女人,可惜,生了沈妙那樣的女兒,就將她的好運氣糟蹋沒了。”
沈妙一怔,隻聽常在青又道:“說什麼便信什麼,定王殿下的手段倒也是高的很,讓沈妙對他死心塌地的。連爹娘都不要了,不過,若非沈妙蠢,又怎麼成全我的好運道?”
沈妙站在常在青的對麵,炎炎夏日,心卻如墜冰窖。
“沈妙讓人從定王府送來的年禮吃食,全都被人做了手腳都不知道,她自個兒蠢,羅雪雁倒是疼她的緊,那些個藥膳全都吃了。卻不曉得自己女兒送來的卻是毒藥。那一日你也見著了,沈妙喂羅雪雁喝藥,那一勺一勺喂得,可都是毒,偏偏羅雪雁還滿心歡喜。”
沈妙身子一顫,險些歪倒下去。
那時候她為了幫助傅修宜說服沈信,想要討好羅雪雁,便命人采買了藥材學做了藥膳,回沈府裡做給羅雪雁吃。羅雪雁自來就覺得沈妙待她冷淡,忽而熱情自然是高興得很,全都一勺不剩的吃下去。原來……那些東西便被人動了手腳?
羅雪雁是不會懷疑自己女兒害人的,可沈妙也沒想到早在那個時候身邊人就已經有了可趁之機。她忽而覺得好冷好冷,腦子亂哄哄的難受。
從旁觀者來看,她那時候有多惡毒多愚蠢,連被原諒的資格都沒有。是她親手推著自己的母親進了黃泉路,她才是最不孝的人!
“羅雪雁強了一輩子,卻折在自己女兒手中。說起來,我倒要謝謝沈妙。”常在青笑的舒暢:“將她母親的命道拱手送給了我。從此以後,這沈家的後院便是由我說了算。羅雪雁這輩子不虧,若說她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大約就是生了沈妙吧,沈妙,的確是個害人精呢。”
遠處忽而有婢子急急忙忙的跑來,影子在夏日的太陽底下拉成長長的一條,那聲音也是滯緩的,帶著濕漉漉的汗珠的。他們說。
“常姨娘,夫人方才咽氣了。”
“夫人沒了!夫人沒啦!”
“轟隆”的一聲驚雷,自天地之間鋪開,照亮了夜色裡的定京。雨聲和著雷聲閃電,將屋裡人的哭鬨聲一絲不露的全部掩住。
沈妙滿臉淚痕,她尖叫:“娘,娘,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喜歡傅修宜,我再也不喜歡他了!我錯了,是我錯了!娘!”
床榻邊上,冬日的驚雷照在她慘白的臉上,仿若厲鬼般淒厲絕望。紫袍青年站在榻邊,麵色複雜的盯著沈妙不斷掙紮在夢魘中。
片刻後,來人終是微微歎了口氣,伸手探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