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極其恐懼的夢境,似乎所有的掙紮都是無果的,明知道結局慘烈無比,卻無法去阻攔事情的發生,眼睜睜的看著一切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她是殺人凶手。
“轟隆”的一聲悶雷,本是初冬天氣,竟也會有這樣的閃電,沈妙自夢中靜坐而起,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她的手無意識的抓著什麼東西,感覺有人在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那手上的力道輕柔適中,含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她就倚在對方的懷中,抓著自己的脖頸,隻覺得一頭一臉的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那人倒也是好脾氣,任她整個人蜷縮著,頓了頓,又伸手放在沈妙的後腦勺後,將她按進懷裡。沈妙身子抖得厲害,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他的身子一顫,卻未動作,隻是安撫的拍了拍沈妙的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雷聲漸漸地小了,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自窗外傳到屋中。沈妙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她鬆開嘴,鼻尖碰到了某個冰涼的東西,卻是一枚金色的扣子。
倒和對方是極為親密的姿態。
她慢慢的從那人懷裡坐起身來。
後者起身,片刻後,屋中亮起了燈,有人持著油燈放至軟榻前的小幾上,自己走到榻邊坐下來。眉目深豔英俊,一如既往的優雅矜貴,不是謝景行又是誰?燈火之下,他的目光比起往日來少了幾分玩世不恭,多了幾分寬慰,隱隱透著關切。
沈妙心頭一縮。
沉迷於可怖的夢魘無法醒來,那個夢卻不單單像是個夢,仿佛是真的發生過似的。她驚疑於可怕的真相,一時失態,觸到溫暖的東西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味的抓住不肯放開。卻忘記了在這深夜之中,對方的到來本就是一件值得推敲的事。
她一直鎖住的秘密仿佛在這一刻有了裂縫,而她麵對的是最精明的獵人,謝景行慧眼如炬,便是從隻言片語中,隻怕也會猜到什麼。
“你夢到什麼了?”謝景行將油燈裡多餘的燈芯剪掉,便是這樣簡單的動作,由他做來,燈下也如最完美的剪影,令人賞心悅目。
“噩夢而已。”沈妙垂眸道。然而她的嗓音還是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謝景行頓了頓,轉頭看向她:“你也有怕的時候?”
沈妙的心中忽然就起了幾分怒氣,她道:“我不是睿王殿下,生存在世間本就辛苦,自然有怕的時候。”
謝景行看著他,他的眼睛很漂亮,形狀是最好看的桃花眼,平日裡幾分輕佻幾分認真,讓人摸不清他的真心假意,卻也能讓女子溺死在這動人的眼神裡。可是如今他對著沈妙,一雙眼睛如同秋日的潭水,如墨玉深沉,讓人難以察覺到其中情緒。他道:“不用怕,隻是個夢。”
沈妙鼻尖一酸,心中忽然冒出了無法比擬的難過。她自認重來一世,感情控製的極好,恨與愛有的時候無法掩飾,但在短暫的爆發之後,都會被她很好的收拾乾淨。然而今夜的這一場夢,讓她忽然有些無法麵對,或許是今夜的雨聲太過淒冷,或許是謝景行的目光過於溫柔,讓她冷硬的心也變得脆弱,很想找個地方放聲大哭一場。
她覺得眼前一花,有什麼東西在臉上,抬眸看去,謝景行拿著一方帕子,正替她擦拭眼淚。
她終究是哭了出來。
那青年的手骨節修長,微微俯頭,手上的動作很是輕柔,眸光認真的很,仿佛在做著世間最精細的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本就英俊如畫,褪去了白日裡的漠然和頑劣,卻如同最溫和的眷侶。像是兄長,又像是朋友。
沈妙有些失神。直到謝景行擦拭完,瞧見她的目光,挑眉道:“不哭了?”
她移開目光:“多謝。”這一次的多謝,終於不再像是從前的乾巴巴的帶著嘲諷,這樣溫和的語氣,似乎還是第一次。
謝景行也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忽而勾唇笑了,摸了摸她的頭:“你夢見了什麼?口口聲聲都是沈夫人,哪裡做錯了?”
沈妙心中一驚,看向謝景行,問:“我說了什麼夢話?”
謝景行沉吟了一下,道:“說沈夫人你錯了,說對不起沈夫人。”他若有所思的問:“你夢裡犯了什麼錯?這樣嚴重。”
沈妙聞言,倒是鬆了口氣,敷衍道:“沒什麼,隻是一個夢罷了。”卻不知她鬆氣的模樣被謝景行儘收眼底,謝景行手指微微屈了屈。
“不過,”沈妙忽而想起了什麼,瞧著他問:“這麼晚了,你過來做什麼?”連沈妙自己都沒發覺,如今她對謝景行夜半闖人閨房的事情已經習以為常,此刻的問話裡竟然沒有怒意,仿佛是一件十分平淡的事情。
謝景行從袖中摸出一封信:“本來打算送你一件禮物。”
沈妙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接過那封信打開,一瞧卻是一愣。
信上密密麻麻的寫著的東西不是彆的,正是常在青在柳州的事情。包括常在青還有一個丈夫和兒子被她拋棄。這些秘事全都是常在青的秘密,她愣了一下,卻不是因為信上的內容,而是謝景行會將這個給他。
“你好像不驚訝。”謝景行側頭看她:“早就知道了?”
“還是多謝睿王好意。”沈妙將信收起來:“此事睿王不要插手,我自己來吧。”
謝景行看了她一會兒,搖頭笑了:“是本王多管閒事。”
沈妙默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竟覺得屋中有些逼仄起來。她低著頭,目光無意識的落在謝景行榻邊的衣袍角上,料子華麗的很,金線繡的紋路亦是精致。似乎能感覺到謝景行落在她身上探究的目光。沈妙抬起頭來,努力平靜的與他對視:“無事的話,你回去吧。”
謝景行盯著她。
沈妙微微皺了皺眉。這人將她從夢魘中拉出來,的確是應該感謝。可是謝景行是什麼人,見微知著,與他呆的越久,隻怕會被吃的渣都不剩。沈妙總不希望自己的秘密暴露在彆人麵前,何況謝景行的身份這樣敏感。即便如今謝景行並未對她表現出敵意,沈妙也不敢太過放心。
謝景行道:“雨這麼大,你讓我走?”
窗外的雨伴隨著漸小的雷聲,好似一夜都不會停下來。沈妙被他這話倒是氣的差點忘了方才的心痛,就道:“莫非睿王還要在這留宿不成?”
謝景行眉眼一動:“好主意。”
“謝景行!”沈妙低喝。
“你叫我小字叫的順口。”謝景行將方才擦拭沈妙眼淚的帕子塞到了她手裡,道:“你睡吧,雨停了我就走。”
沈妙氣急,方才屋中生出的些許旖旎氣氛瞬間蕩然無存。哪有大姑娘睡覺旁邊呆著個陌生男人看著的,這是什麼混賬事?謝景行成天老做這般不著調的事。
“睿王在這裡,我睡不著。”沈妙麵無表情的看著他。被謝景行這麼一打岔,她原先因為常在青而生出的沉鬱消散了不少,連帶著麵上也舒展了許多。
謝景行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著沈妙盯著他的眼睛,慢悠悠道:“看清楚了,本王是皇族血脈,有真龍之氣鎮著。本王呆在你屋裡,魑魅魍魎都不敢來,你才不會做噩夢。”
沈妙不怒反笑,掙開他的手:“這麼說,我還該謝謝睿王了?”
“不錯。”
沈妙怒視著謝景行,可是心情卻漸漸地輕鬆起來,謝景行沒有問起她彆的事情,不管謝景行是真的沒有猜到還是知道卻假裝不問,都讓她覺得逃過一劫。如今的她沒有半分力氣再去應付彆的人,謝景行的不說,就是幫忙。如眼下這樣的唇齒相譏,卻都是無足輕重的。
謝景行走到窗前,將窗戶拉了拉,免得外頭的雨水飄了進來,走到榻邊不遠處的桌前坐下,隨手拿了本書,竟是要坐著看書的模樣。他頭也不回的道:“本王在這裡,你可以放心睡。”
沈妙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卻最後什麼都沒說。外頭淒風苦雨,雷電煞是嚇人。她將自己裹在被褥中,隻露出一個腦袋,目光卻不自覺地投向桌前的人。
青年即便是坐著都顯得身姿修長而挺拔,他隨手翻閱著書,卻是十分認真的模樣。側麵看上去實在是英俊絕倫,淺黃色的燈火之下,整個人都顯得溫和了幾分。褪去了玩世不恭的過去,此刻的謝景行顯得沉穩而溫和,身影仿佛可以遮蔽所有的風雨,便是什麼都不說,竟也能讓人生出些信任的感覺。
他心機深沉,冷漠狠辣,欺瞞天下人,亦有破釜沉舟的決斷。愚弄皇室,偷梁換柱,表麵玩世不恭,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是個好人,卻也……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無情。
沈妙的心情,在外頭的風雨中,那一點點愁苦和傷痛似乎也在這淺色的燈火之下被掩蓋了,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淅淅瀝瀝的雨水終於在許久之後停了,桌上的油燈隻剩下了一點點,燭火微微晃動,馬上就要熄滅的樣子。
桌前的紫衣青年合上手中的書,站起身來,走到床榻邊上。
床榻之上,少女睡顏安寧,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的長發鋪在枕頭之上,閉眼的時候沒有平日裡的端莊,反而多了幾分恬靜,越發的顯得整個人稚氣未脫。
她其實隻有十六歲,還隻是個小姑娘。尋常的人家裡,十六歲的小姑娘,大約在思索著哪家的少年郎長得好看,或是哪家的香囊做的比較香。
謝景行目光有些複雜。
他從第一次見沈妙開始,沈妙才剛剛及笄開始,她表現出來的,就是與年齡截然不同的老辣。是老辣不是沉穩,沈家所麵臨的處境十分複雜,可她似乎從來不曾慌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