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密室裡響起男子低沉的聲音,這聲音十分平靜,甚至稱得上悅耳動聽,然而在此刻此時,卻仿佛帶著令人心悸的力量,讓人聽了便覺得毛骨悚然。
謝長朝一愣,閃電般的放開沈妙轉頭注視著來人。
密室的牆壁上掛著牛角,牛角裡放置有照明的火把,燃燒的火把火光明亮,將昏暗的密室似乎分成了兩部分,對麵的人站在暗色裡,就著昏暗的火光,依稀可以看清楚他的相貌。
那是一個身量極高極挺拔的青年,外罩一件玄色錦鼠毛披風,卻露出裡頭紫金錦袍,鹿皮青靴,暗金腰帶,便是在這樣陰暗的地方,亦是絲毫不掩尊貴之氣。而他麵上戴著半塊銀質的麵具,分明是極冷的色澤,卻又在密室裡火把的照耀下跳躍出幾分暖意,讓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謝長朝呆滯片刻,忽然叫道:“睿王殿下!”
他是在明齊的朝貢宴上見過此人的,也在太子的東宮宴席裡與此人打過照麵。帶著半塊銀麵具的人不是大涼睿王又是誰?可是大涼睿王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謝長朝忽然心中一沉,他問:“你怎麼知道這裡?”
這是臨安侯府內的密室,便是睿王有天大的本事能潛入其中,可是這密室卻決計是萬萬都不會找到的。這密室謝鼎都一無所知,整個臨安侯府,隻有謝長武和謝長朝二人知道。大涼睿王一個外人,又是如此發現此地?謝長武肯定是不會說出去的。
沈妙在瞧見謝景行出現的那一刻便鬆了口氣,心中生出幾分慶幸。她固然可以和謝長朝拚上一拚,也未必想不出彆的脫身法子,但總會有萬一。萬一有什麼不好,將來也凶險的多。謝景行的出現,似乎就連“意外”二字都省了。
“說啊!你為什麼知道這裡有密室?”謝長朝的心中忽然湧出了一種強烈的不安,這種不安並非是因為對方是大涼睿王而生出的恐懼。而是一種本能的,打心底冒出來的畏怯。可是這密室隻有他和謝長武知道,就連他的那些手下都不曉得。今日也是一人前來,此刻要逃也來不及。
“臨安侯府,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那紫袍青年慢悠悠的踱步上前,從暗處走到了光明底下。越是明亮的火把映照下,銀質的麵具亦是跳動著閃耀的熠熠光澤。他勾了勾唇,笑容也不知是嘲諷還是真心,慢慢的伸手拂向臉上的麵具。
沈妙微微一怔,謝長朝咽了咽口水,一眨不眨的盯著麵前的紫衣青年。
銀質的麵具被拿下了。
燈火一寸一寸爬上青年近乎完美的臉龐上,五官英俊到烈日都為之失色,那似笑非笑的頑劣表情一如既往,而一雙桃花眼經過歲月的沉澱,少年時期的輕佻斂下,生出幾分淡漠幾分深沉,卻如同行駛在暗夜星河上的小舟,低頭去望,依舊是滿眼明亮。
比兩年前更英俊、更沉穩、更深不可測、也更危險的謝景行。
是在戰場上被人萬箭穿心的,剝皮風乾早已在明齊曆史上形成唏噓一歎的謝景行。
謝長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大叫道:“謝景行!謝景行!”
“難為你還記得我的名字。”謝景行含笑上前,隻是笑意並未到達眼底。
“彆來無恙,謝長朝。”
“你不是死了嗎?”謝長朝麵上開始升騰出恐懼的神情,他惶急的開口:“你不是在北疆戰場上被萬箭穿心,扒皮風乾示眾,早就死的屍骨無存了嗎?你是人是鬼?彆過來!”他說的又快又急,仿佛這樣就能掩飾自己心中的恐懼似的,仿佛一個勁兒的說謝景行死去的消息,說的那些話就能成為事實一般。
謝景行道:“你說我是人還是鬼?”
謝長朝一愣。
麵前的青年衣飾矜貴,姿態優雅入骨,如果說兩年前的謝景行是一把看上去就十分華麗的寶刀,而如今這把寶刀終於出鞘,帶著收斂的殺意,卻讓所有人都忽視不了其中銳利刀鋒。
謝長朝的目光落在謝景行手中的銀麵具上,心中一動。
謝景行若是真的是鬼,怎麼還能以睿王的身份出現?謝長朝可記得清清楚楚,麵前的謝景行戴上麵具,分明就是大涼的睿王。難怪他和謝長武總覺得大涼的睿王十分肖似一個人,卻總是想不起來,如今想來,就是謝景行無疑。隻是兩年前謝景行戰死沙場的事情人儘皆知,沒有人會把睿王同一個死了兩年的人聯係起來,卻不知,此人早已偷梁換柱!
思及此,謝長朝忽然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你沒有死,卻跑去投奔大涼,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搖身一變成了大涼的睿王。你假死叛國,不配做謝家的子孫,父親知道此事,一定以你為辱。大哥,小弟可真佩服你啊。”
沈妙已經退到了角落裡,聞言有些詫異,沒想到謝長朝竟然會以為謝景行做了明齊的賊子,投奔了大涼。卻也不想想,大涼就算再如何厚待有才之士,一個永樂帝胞弟的身份,卻也不是隨隨便便許給彆人的。
果然,謝景行輕笑一聲,眸光漸冷:“不要拿你肮臟的血統與我混為一談。想做我的兄弟,謝長朝,你還不夠資格。”
謝長朝不屑的笑道:“莫非你以為你得了個睿王的身份,就真的是大涼永樂帝的胞弟了?謝景行,你自來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如今卻也學會做白日夢了。”
謝景行不置可否。
謝長朝見狀,麵色慢慢變了,他道:“你……你真的是大涼的睿王?”
“所以呢?”謝景行盯著他:“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彆碰我的東西。”
謝長朝怔住。自他和謝長武很小的時候起,就很討厭謝景行。臨安侯府的下人們原先都是跟著玉清公主的老人,偶爾聚在一起的時候說話,謝長朝聽見說是方氏逼死了玉清公主。謝長朝不認識那個他們出生就死了的玉清公主,卻十分記恨謝景行,原因無他,因為謝鼎對謝景行寵愛的沒有理由。
謝景行永遠占著臨安侯府最好的東西,吃的穿的玩的,謝景行想做什麼沒人敢阻攔,便是犯了天大的錯,哪怕是打了皇子或是大臣家的少爺公子,謝鼎也隻會自己賠禮道歉,待謝景行也隻是輕輕揭過。有一次從海上送來一快虎皮被謝鼎給了謝景行,是非常罕見的完整虎皮,謝長朝和謝長武年紀小,偷偷去了謝景行屋子玩了一下午那虎皮。
後來謝景行回來了,謝長朝永遠都記得謝景行的神情。謝景行看了一眼被謝長朝兄弟二人爬過的毛皮,輕描淡寫的讓管家拿去燒了。
他說:“彆碰我的東西,臟。”
謝鼎將謝家兩兄弟狠狠責罵了一通,卻偏偏沒有責罵小題大做的謝景行。謝長朝從那個時候起,就對謝景行的東西有一種執念。沈妙也是一樣。
所以聽到謝景行的話,他立刻就笑了,看了一眼角落裡的沈妙,惡意的道:“謝景行,那又如何,我碰了你的女人,你也要像從前一樣,把她燒了嗎?我剛摸過她,你嫌不嫌臟?”
沈妙目光沉沉,謝長朝的確是有一開口就讓人想殺了他的本事,彆說是謝景行這樣脾性強勢的人,便是她重生以來一直秉持的好脾氣,眼下也想讓人將謝長朝拖出去斬了。
“她和虎皮不一樣。”謝景行微微一笑:“當年的虎皮在我眼裡一文不值,所以燒就燒了。現在……”他的眸光冷冽,說出的話溫和,卻帶著凜冽寒意。
“我以為你太臟了,所以還是燒了你吧。”
謝長朝先是不屑的一笑,笑著笑著,瞧著謝景行好整以暇的神情,他突然笑不出來了。謝長朝坐在地上,往後退了一步,強忍著內心的恐懼道:“你想乾什麼?”
“謝長朝,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有長進。”謝景行似乎對他的反應有些失望,歎道:“你看了我的臉,你以為我會讓你活下去?”
沈妙竟然覺得有幾分好笑。
謝長朝這個段數,在謝景行的麵前就像是稚童,難怪謝景行會覺得失望。早在謝景行拿下麵具的時候,沈妙心裡就清楚,謝長朝今日是不可能活著出去的了。
謝長朝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他道:“你不敢,我是父親的兒子,這裡是臨安侯府,你殺了我,彆人總會查到你的身份,你也不會好過!”
“放心吧,”謝景行微笑:“今日臨安侯和謝長武赴宴,夜裡才回,無人會發現你的蹤影。”他道:“看在你叫了我那麼多年大哥的份上,我也會照拂你,不會留你一個人在黃泉路上。謝長武會下來陪你,謝字就不必說了。”
謝長朝似乎終於相信謝景行是來真的了,站起身就要往外頭跑,可他兩年前都不是留了餘地的謝景行對手,如今又怎麼可能在謝景行手下脫身。他自己尚且未看清楚,就被人從後麵踢中膝蓋,電光石火間喉嚨就被人卡住了。
沈妙正看著,卻忽然麵前一黑,有什麼東西攏在了她的麵前,伸出手來,卻是謝景行的披風。
謝景行用披風把她兜頭罩了進去,道:“彆看。”
這頭語氣溫和,另一頭卻是毫不留情的哢著謝長朝的喉嚨慢慢收緊,密室裡清晰的能聽到骨頭發出的脆響。
“咚”的一聲,沈妙撥開罩在頭上的披風,謝景行已經用帕子擦拭著手,地上謝長朝仰麵躺倒,大睜著眼睛,顯然已經是沒氣了。
謝景行出手果斷狠辣,沈妙還是第一次見他殺人,卻見他神情平靜,並未有一絲異樣,不由得在心裡喟歎。
她把披風遞給謝景行,謝景行見狀,掃了她一眼,彆過頭去:“你自己留著吧。”
沈妙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卻發現放在同謝長朝掙紮的時候,衣襟都被謝長朝撕壞了,眼下大喇喇的袒露著,連肚兜都能瞧得見端倪。她一愣,隨即心中將謝長朝罵了一頓,倒是將謝景行的披風罩在身上。
謝景行的披風於她來說太大,前麵的扣子扣不上,沈妙弄了半天也不好。謝景行見她遲遲未反應,轉過頭,恰好見著沈妙還在弄披風的扣子,便走過來在沈妙麵前蹲下。從披風的領口裡抽出帶子替沈妙係好。
他的手生的十分好看,骨節分明又修長,係帶子的動作靈巧又溫柔,如果忽略了一張冷臉外。沈妙抬眼瞧他,謝景行的睫毛生的極長,垂下來的時候,銳利的目光變得柔軟,到顯出幾分難得的溫和。
他專心致誌的打著結,卻從頭至尾冷著一張臉,好似心情不佳,卻不曉得是誰惹到了他。
打完個結實的蝴蝶結後,謝景行還未站起身,沈妙道:“其實你不用殺了他的。”
她說的是謝長朝。謝景行其實並沒有必要殺謝長朝,謝長朝說的沒錯,他雖是庶子,可到底也是謝鼎的兒子,雖然不曉得謝景行留在明齊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是這樣肯定是會給他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