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樹下,抬起頭看著睡在樹叢間的人,道:“你在叫誰?”
謝景行動作一頓,忽而低頭,看見沈妙一愣,問:“你怎麼來了?”
“公主府裡的話還沒說完,就過來看一看。”
謝景行掃了她一眼,沒有從樹上下來,卻是低笑一聲,道:“你是關心我才來的?”
“怎麼想是你的事。”沈妙答。
“難道你以為我會傷心?”謝景行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神情越發有趣:“真是天真。”
“沒有就是最好了。”沈妙卻沒有理會他有些嘲諷的話,她心平氣和地開口。
謝景行盯著天上,懶洋洋的擺手:“你回去吧,我沒事。”
沈妙沒有回去。
那地上的白虎似乎也覺察出沈妙沒有惡意,況且主人也並沒有表現出敵意,漸漸的放鬆了警惕,有些自來熟的依偎到沈妙腳邊,“呼嚕呼嚕”的叫著。
沈妙靜靜的看這樹上的青年。
過了半晌,她問:“謝景行,你想滅了明齊嗎?”
空氣在一瞬間沉寂下來,似乎有細小的,纏綿的燈花從風燈籠裡漏出一兩絲。
昏暗的燈,樹枝掩蓋住了青年的神色,即使看得見,帶著麵具也看不清他的神情。隻看得到華麗的紫色衣袍垂下一角,繡著金線的圖案在光下熠熠生輝,那些絲線交錯縱橫,卻是隱隱約約勾勒出了一個瑞獸的圖案。
似乎是龍。
沉默的令人心驚,他沒有回答。
白虎輕輕的嗚咽了一聲,轉身又跑到草叢裡去了。
沈妙背靠著樹,淡淡道:“倘若你最後不過是想要滅了明齊,中途的所有人都是可以取舍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有的人很好,可是注定不是一條道的。不是一道的人,管他做什麼。”
謝景行“哧”的一笑,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你在安慰我?”
“不,我在安慰我自己。”沈妙答。
她能理解謝景行,她和謝景行到底有些不同。謝景行是男人,並且更加殺伐果斷,相信今夜一過,她還會是那個勝券在的睿王,沒有什麼能難得倒他,也沒有什麼能阻擋他的步伐。他就像一隻獅子,本身就是極為強大的存在,隻是這個獨自舔舐傷口的,有些孤獨的時間恰好被她撞上了而已。
“你也有傷心事嗎?”謝景行調侃道。依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語氣,可是沈妙知道,他的雙眼裡,此刻一定沒有笑意。
是因為有些情緒連他自己也無法遮掩,所以才要到人都看不到的樹上,連麵具也不願意摘下,安靜的坐著吧。
“我的傷心事不比你少啊。”沈妙微笑著道:“至少容信公主還活著。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該是連想被誤會責備的人都已經不在了麼。有些錯誤可以補償,有些錯誤不可以補償。”
就像她的婉瑜和傅明,她可以救很多人,唯獨這兩個救不了,這輩子,窮儘一生也救不了了。無論她今後能否大仇得報,或是連同沈家一起過得花團錦簇,這份遺憾永遠沒有彌補的機會,隻能在夜裡翻來覆去的咀嚼。
連入夢都是奢望。
“你也知道遲早都會有這麼一日,又何必多過牽掛。儘人事知天命,做過的事情已經仁至義儘,其餘的再過分,也不過是緣分走到儘頭而已。”沈妙道:“沒有誰是給一輩子和誰走一條道的。譬如我的親事。”
“傅修宜和我不是一條道的,太子不是和我一條道的,皇甫灝不是,馮子賢不是,羅淩不是,裴琅也不是。”
傅修宜和太子是傅家人自然就是仇人,不可能和沈妙是一道的。皇甫灝心懷鬼胎,馮子賢一路順風順水長大,溫室裡長養的花兒和她骨子裡就不同。羅淩個性正直,怎麼能懂她心裡的陰私算計。至於裴琅,糾葛複雜,前生他到底也在摧毀沈妙人生中重重的添了一筆,這一筆讓她和裴琅之間永遠隔了些什麼,永遠不可能坦誠相待。
“你這麼說,天下就沒有和你是一道的人了。”謝景行提醒。
“事實如此。”
沈妙心中無聲喟歎,從墳墓裡爬起來又活了第二遍的人,從某些方麵來說應該和鬼差不多了。複仇道路上她一個人踽踽獨行,一直都是。
“那你這樣安慰我,會讓我有錯覺。”謝景行微微一笑:“你是和我一道的。”
風卷起地上的碎葉,從湖麵吹過。湖麵結了冰,堅硬如磐石不可動搖。
可似乎也能恍惚透過麵前的湖麵,瞧見春日裡微風拂過,水花漾開,一池春水泛起粼粼波光,花紅柳綠的好景象。
冬日都會過去,春日總會來臨。
沈妙的聲音輕輕的,比夜裡的風還要輕,滿滿的散在空中。
她說:“誰說不是呢?”
那你這樣安慰我,會讓我有一種錯覺,你是和我一道的。
誰說不是呢?
麵前的樹影一閃,有人從樹上掠下。青年的背影挺拔而英俊,遠處的白虎見主人下來,立刻歡天喜地的跑了過來,親昵的蹭對方的袍角。
“你覺得,我是大涼的睿王,還是臨安侯府的侯爺。”他問。
沈妙靠著樹,雙手背在身後,看著他的背影,道:“這很重要麼?”
“我也以為不重要。”謝景行站在池塘邊,他的聲音平靜的,似乎一點兒起伏也沒有,平淡的述說:“從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開始,就有人不斷提醒我,這很重要。”
“臨安侯懦弱無能,優柔寡斷,不配為人父。真正的謝小侯爺就算當初沒有夭折,也一樣會死在方氏手中。”
“容姨待我很好。”
“我以為對彆人重要,對她,我的身份並不重要。”
“但是現在看來,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
他淡淡道:“對天下人來說,這個問題,自始自終都很重要。沒有僥幸。”
以為有的感情可以衝破身份的桎梏,親情可以高於一切,最後不亞於狠狠的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最重要的,應當是那種深深的失望感。
沈妙盯著他的背影,良久後才道:“對我來說不重要。”
謝景行輕聲笑起來。
他轉身朝沈妙走過來,在沈妙麵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的俯視沈妙,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你隻是謝景行而已。”她不服輸的昂頭,似乎要把對方的氣勢壓下去。
“隻是?”他微微不滿。
“你騙得了彆人騙不了我。”沈妙看著他的麵具:“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從我認識你開始,到結盟結束,你就隻是謝景行,而已。”
謝景行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
他又上前一步,沈妙下意識的後退,她本就靠著樹,這會子背抵在樹上退無可退,卻被謝景行挑起下巴來。
謝景行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
“不覺得,我也一樣。”沈妙答。
“那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好人。”他的聲音低沉動聽,在夜裡和著冷冷的風灌進耳朵,教人渾身發燙。
沈妙再往後縮,卻不願被低看,隻道:“知道,我也一樣。”
謝景行扶住她的腰,將沈妙拉向自己。麵具擋著他的臉,讓他的英俊都帶著一絲蠱惑人心的神秘。他道:“那我現在能回答你的問題了。”
“什麼問題?”沈妙不解。
“你問我是不是要滅了明齊。”
沈妙盯著他,那雙漂亮的眸子裡,儘是璀璨流光,深邃的幾乎要把人吸進去一般。
“那你的回答是什麼?”她問。
“如果我說是,你要告發我嗎?”謝景行笑的邪氣。
沈妙慢慢道:“不會。”
“因為我也一樣。”
隻一句話,三個“我也一樣”,卻讓謝景行的目光有些變化。
像是從冷漠冰原裡盛開了簇簇火花,他看不出來喜怒,隻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沈妙沉默。
他咬牙切齒,仿佛要將沈妙生吞抹淨,他說:“沈妙,你不要後悔,上了我這艘船,這輩子就不要下去了。”
他突然俯身朝沈妙吻下去。
沈妙下意識的要躲開,卻被謝景行抓著腰摟進懷裡。他冰涼的麵具碰到了沈妙的臉,禁錮著沈妙的手,粗暴的吻上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