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1 / 2)

沈妙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那個夢好似很長很長,長過一生。她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自己從牙牙學語的嬰孩變成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從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變成窈窕青蔥的少女,再到妙齡婦人,再到宮中高不可攀的六宮之主,最後到冷宮中的廢後,化為那熊熊大火之中的一抹灰燼。

她看著自己愛上了傅修宜,求著沈信將自己嫁給傅修宜,她坐在一邊拚命試圖阻止自己這個愚蠢的行為,可是卻是徒勞的。沒有人能聽到她的話,於是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切再次發生。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自己當年做的那些事情,究竟有多愚蠢。沈妙這下子算是明白了。最可怕的是要再次體驗一回當初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少女時代在嫁給傅修宜之後就結束了,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哪怕是被人稱為愚笨蠢糯,到底都是自由而愉快的。而當她稱為定王妃的時候,就被迫的卷入了這些勾心鬥角之中。

連她的一雙兒女都沒有躲過。

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沈家大房在逐漸的式微。曾經的繁盛像是春日裡開到極致的花,春日一過,夏日一往,待到秋風起的時候,紛紛揚揚凋謝,越發顯得清冷寒磣。

在那黑暗的,幾乎看不到一點光明的一生裡,卻也有一些事情是被她忽略掉的。那些東西像是沉沉夜色裡的星星,被其他東西掩蓋了,變得不真切,偶然發現,明亮如昔。又像是在自家院子裡無意中闖入的煙火餘燼,帶著一點鮮亮的色彩,讓那枯燥的,冷淡的夜也變得生香。

她看到了謝景行。

不是那個頑劣的少年,不是那個戰死沙場的英傑,他驕傲張揚如在後世一般狂妄,騎著高馬,帶著長弓,談笑之間,將一個皇朝顛覆。他在清亮亮的月色裡喝過她贈的踐行酒,就在黑雲沉沉的破城日還她一個窮儘一生都恨不能完成的心願。

他們在白日裡看過一場焰火,就算沒有失掉過去那個新年夜的約定。分明是萍水相逢的關係,卻又成為她生命裡最不可或缺的人。

因他而了卻了心願,因他而得以重生。

隻是那一世的緣分實在太短暫了,那麼美好的、教人心中期待的緣分,因為命運的捉弄而被迫中止。令人惋惜,所以才有了這一世的機會,那那短暫的緣分得以延續。

所有未出口的疑問似乎都不必出口了,很多事情在那一刻都煙消雲散,包括疑問,包括解答。

過去的法緣鑄就未來的結果。

沈妙慢慢睜開了眼睛。

目光所及,是雨過天晴色的帳子,帳子的一角掛著精致的香囊,大約是為了衝淡苦澀的藥味。香氣和藥味混在一起,越發的顯出一種耐人尋味的味道來。

沈妙抬眼看向身側。

年輕男人伏倒在床頭,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她的手。他閉著眼,下巴生出青青的胡茬,並不如何明顯,卻與素日裡養尊處優的模樣區彆開來。

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而溫暖,恰好將她的手完全的罩在其中。沈妙隻輕輕動了動,謝景行就醒了過來。

瞧見她睜著眼睛,謝景行竟是愣了一下,似乎還未反應過來。頓了頓,才忽而道:“你醒了!”

沈妙點了點頭。

“有沒有覺得什麼不好?”謝景行追問:“讓高陽進來給你看看?”

他平常都是一副懶懶淡淡,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樣,這一會兒卻是難得的顯出焦急。沈妙道:“不必了。我很好。”又問:“裴先生怎麼樣?”

謝景行的臉頓時就黑了。

沈妙瞧見他臉色一變,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倒是不知如何解釋,裴琅可惡麼?自然是可惡的,前生取了她的指尖血給楣夫人,雖然不曉得楣夫人那“改換命格”究竟是不是真的,總也有些助紂為虐的心思在裡麵,而那一句對傅修宜說的“斬草除根”更是間接導致了傅明的下場。

沈妙對裴琅的感情是十分複雜的,她自己尚且可以不顧,可是事關傅明,總讓她無法原諒裴琅。可是裴琅最後卻是用性命換來了她一個重來的機會。

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人無法做到純粹的感激或者純粹的痛恨一個人,那麼能做的便隻有劃清關係了。沈妙不想和裴琅再扯上“虧欠”和“被虧欠”的關係,前生事前生已了,這一生卻是再也不想欠裴琅什麼,也不像被裴琅虧欠。她記得很清楚,那孩子模樣的刺客撲將過來的時候,是裴琅替她擋了最重的一刀。如果裴琅因為她而死了,那這兩生的牽扯,便真的是怎麼也摘不乾淨了。

不過瞧著謝景行這神情,沈妙也曉得他是誤會了。謝景行因為這些事情生起氣來的時候,沈妙莫名的覺得十分肖似羅隋養在羅家軍裡的那隻小狼犬。

她趕忙給這隻小狼犬順著毛捋一捋,道:“他救了我的命,總歸是救命恩人,無親無故的,被旁人這樣舍命相救,這份恩情可不能順著承接。”

謝景行這才麵色稍緩,道:“高陽看過了,昨夜裡醒了一回,倒是命大。”又看了沈妙一眼:“倒是你怎麼都不醒,再不醒,我就打算砍了那道士的腦袋。”

“道士?”沈妙怔住:“你說的可是赤焰道長?”

“什麼道長不道長。”謝景行鄙夷:“不過是個賺人銀錢的江湖騙子罷了。”那所謂的“赤焰道長”今兒一早就告辭了睿親王府,臨走時還拿了廳中那尊上好的古玩花瓶,說是就當是謝禮。到也不知道一個道士整日謀金算銀的,是哪門子的高人了。

沈妙聽完謝景行說那道士搬了個花瓶走了,心中卻是有些疑惑。那長長的夢裡解了她不少疑惑,其實並不一定是真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沈妙就是覺得,那夢裡發生的一切就是前生完整地故事了。

那道士的確是她曾在從秦國回明齊的路上遇著的,以為是個逃荒出來的難民,化妝成道士也是為了討口飯吃,她到底也是沈信教出來的女兒,心中總是有幾分寬厚的,拿給對方一碗水喝,卻沒想到會牽扯出這麼多的事情。

若是她前生真的聽信了那道士的話,沒有踏上回定京的路,大約也就沒有後來的那些慘事了吧。可是若是重來一次,明知道那是一條有去無回的黃泉路,她也還是不會有彆的選擇,因為她的一雙兒女都在那深宮之中。

但是那道士到底是全了一段緣分。

沈妙記得很清楚。

在夢裡,她的屍身被傅修宜命人點起的大火給燒成了灰燼,什麼都沒留下。然而那怨氣卻極重,怎麼都不肯消散。楣夫人命了人來做法,她不成厲鬼,又無法投胎往生,靈魂禁錮在宮牆之中,整日遊離打轉,也是一日比一日虛弱。

她所留下來的所有遺物都被燒毀了,若不是謝景行手上的那根紅繩,隻怕她早已消散與天地之中。

那紅繩能讓她免受一些苦惱,那些無法往生的日子,沈妙的幽魂棲息於謝景行腕間的紅繩裡,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直到城破的那一日。

她看見傅盛死於自己人之手,她看見楣夫人和傅修宜被人五花大綁與城樓之上,看著他們二人被萬箭穿心而死,看著她恨了一生的重重宮闕從裡麵透出無數火光,夷為平地化為灰燼,心中未了的願望,不願散去的靈魂終於在那一刻得到了徹底的安寧。

紅繩斷了,她能放下了。於是時光倏爾倒轉,裴琅以性命為代價,她重獲新生。

謝景行見沈妙不說話,皺眉問:“你怎麼了?”

沈妙回過神來,看著他不說話。

她有些激動的,她就說前生和謝景行毫無交集,怎麼今生陰差陽錯的綁在一起,扯也扯不開。原來是前生就有了牽扯。當初謝景行欠她一個心願,不過是一句玩笑之言,沒想到他信守承諾,卻是親手了解了傅修宜二人,替她報了仇。

她輕聲問:“謝景行,你有什麼心願麼?”

謝景行瞥她一眼:“怎麼?你要替我完成?”

“我可以送你一個心願。”她認真道:“但凡我能完成,我一定竭儘全力。”

她的神情太過鄭重,惹得謝景行都微微側目,不過片刻,他就揚唇,似笑非笑道:“好啊。”又湊近沈妙耳邊,低聲道:“我的心願……你一定可以做到。”

沈妙問:“是什麼?”

“給我生個孩子吧。”他雲淡風輕的開口。

沈妙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謝景行摸了摸鼻子,正要開口,就聽見沈妙答:“好啊。”

謝景行一怔。

沈妙盯著他,她的唇角微微含著些笑意,和往日的不同,不是那種要端著,有些矜持的笑,而是發自肺腑的,仿佛是真的感到愉悅的開懷。甚至還有幾分溫柔。

謝景行下意識的伸手探她的額頭,道:“你果然病還未好。”

沈妙撥開他的手,道“謝景行,我生日的那一日,你嚇壞了吧。”

謝景行鬆開手,見她神情平靜,並未有什麼奇特的地方,稍稍放心,順著她的話反問:“你以為?我還以為……”他沒有說下去。即使到現在回憶起那個場景,謝景行都忍不住覺得後怕。沈妙躺在血泊之中,毫無知覺的模樣,仿佛就要再也醒不過來,他的心也一同被攫住了,似乎帶著謝家軍第一次上北疆戰場,哪怕被人暗算,自己生死未明的時候都沒有眼下來的惶恐。

他也有懼怕的東西,也有害怕失去的人,也有軟肋。而這三樣恰好都是相同的,就是眼前這個人。

“我來賠罪吧。”沈妙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已經過去很久了,今日就當給你補上如何?”

謝景行莫名其妙的看著她,道:“心領了。你身子沒好,彆折騰了。”

“本就是皮肉傷而已。”沈妙卻主動道:“我們出去吧。”

她今日醒來後實在有些反常,一來是沈妙並非貪玩的人,二來她顯得比之前要親切了許多,她從前的性子就是有些端著的,雖然不知道為何總是習慣性的端著架子,但沈妙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否則也就不會和謝景行冷戰那麼久了。這麼主動地近乎討好,卻是讓謝景行意外的很。

他眯起眼睛,問:“你是不是背地裡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嗯。”沈妙認真點頭。

“和裴琅有關?”謝景行冷了臉色。

沈妙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覺得謝景行這德行真不能慣著,想的都偏到哪裡去了!便又恢複了素日的神情,問:“你去還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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