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傳統乞巧節, 每一年除卻新年元宵以外,最為熱鬨的節日。
畢竟滿朝上下, 三天沒有宵禁,還有各種乞巧節特有的活動,兼之沒有婚約在身的男女,皆可邀約外出遊耍,故而很受歡迎。
然而這些卻和薑琴娘無甚關係, 她和蘇瑤熬了幾個晚上,一雙眼睛熬得紅通通的, 像兔子眼睛一樣,好不容易敢在最後一天將繡品弄了出來。
蘇瑤早撐不住了, 薑琴娘讓赤朱扶她回去休息,她則還要將繡品從頭到尾檢查一遍, 沒藏好的線頭要藏好, 有臟汙的地方要小心翼翼地擦拭乾淨。
末了, 才能夠裱起來,用來甄選之日用。
做完這些事, 乞巧節已經過去了兩天, 縣衙那邊傳來消息, 隻道朝廷下派來甄選的內府官員到了,預備乞巧節過後,就再雙月湖畔舉行甄選事宜。
薑琴娘鬆了口氣, 這樣她還能有一天休息, 養足精神頭, 甄選會上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她揉著眼睛,太過疲倦,便止不住地流眼淚。
楚辭過來的時候,正見她撚著帕子在揩眼角。
他心頭一緊:“琴娘?”
薑琴娘抬眼,臉上有瞬間的不自然:“先生怎的過來了?可是重華犯錯了?”
聽聞這話,楚辭眸光微深:“不是,我過來看看繡品。”
提及此,薑琴娘臉上露出點笑容來,她引楚辭到繡架前:“你看,都弄好了。”
拂開遮掩的輕紗,月華錦那清輝月華色澤下,是腳踏祥雲,穿梭於雲霧間的瑞獸白色,栩栩逼真的羽翼,靈動的眼神,都讓人產生一種想要跪拜的衝動。
最為奇特的還是白澤畫龍點睛的眼睛,楚辭移動腳步,變換了幾個角度,仍舊覺得那瑞獸半開闔的眸光,都在注視著他。
“妙!妙!實在妙!”花樣雖是他畫的,可真真將花樣變成精妙絕倫的繡品,那又是另外一番的震撼。
薑琴娘翹起嘴角,她喜歡女紅,能瞧著一幅幅的名畫佳作通過一針一線,在自己手中誕生,那種成就感不亞於重新畫了一幅絕世名作。
“我想過了,先不拿出去,等雲家露了底再將之展示,定然能獲得內府大人的注意。”眼睛太乾太澀,又還帶酸痛,十分不舒服,她邊說邊爬帕子揉。
“眼睛不舒服?”楚辭上前半步,動作自然地拿下她皓腕,低頭湊近了看她眼睛。
薑琴娘一愣,不曉得他何時離自己這樣近的,竟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楚辭細細看她眸子,比常人要大一圈的眼瞳漆黑純然,往常黑白分明的很,透著一股子少女才有的純真感,如今布滿血絲,眼梢紅紅的,像大哭了一場。
眼下還有明顯熬夜帶來的青黛,他倏的就心疼了:“什麼事都不要再想,趕緊去睡一覺,身子和眼睛重要,往後莫再熬著,容易把眼睛熬壞。”
薑琴娘不自在,她想起蘇瑤讓她幫忙說親的事,心裡頭一股子負罪感湧上來,讓她有些煩躁。
她揮開他手:“我省的,先生若是無事,我想休息了。”
察覺她口吻中的不耐,楚辭皺起眉頭,不過很快又舒展開:“嗯,你休息,我走了。”
他說著,當真折身出去。
薑琴娘捏緊了帕子,看著他的背影,微末的失落漂浮而起,像三月柳絮,紛飛揚揚,很快就和春風一起消失在視野儘頭。
“對了,還有一事。”楚辭在屏風處腳步一頓,他轉身回來,目光鎖著她。
薑琴娘清晰感覺到心跳重重漏了一拍,她佯裝自若的問:“何事?”
楚辭深深看她一眼,徑直到白澤繡品前:“還有幾日才甄選,這樣的繡品需得保密才行。”
他說著,從袖子裡摸出一張寬大的白色輕紗,薑琴娘記得,這是冰蠶絲,水火不侵,上回布帛坊走水,在火裡他就給她這樣的冰蠶絲裹身上。
隻見楚辭將裱好的繡品不露縫隙的包裹了一遍,然後又摸出幾個鴿蛋大小的圓球隨意丟上頭,就像是不經意的擺飾一樣。
“若是有人想要破壞繡品,必定會讓我的機關球先綁起來。”他回頭看著她,又指了指其中一個,“你要拿的話,先拿這顆球就不會有事,除了你和我,莫要再跟第三個人說起,記著了?”
薑琴娘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
如此,楚辭才離開。
“先生……”薑琴娘忽的喊住他。
楚辭前腳剛踏出門檻,他疑惑回身,幽深星目之中飛快躥過一點芒光。
薑琴娘頓了頓,整理了情緒,輕言細語的道:“先生今年二十有餘,不知道家中可有婚配?”
聞言,楚辭眉目間浮起一點笑意:“我跟你說過的,我上無父母下無手足,更無婚配,孤家寡人。”
說完這話,他挑眉,笑著問:“你想通了?”
鋪天蓋地的心虛莫名而起,就像是潮汐卷來,猝不及防。
薑琴娘舔了舔乾裂的唇,用一種自己不明白的口吻說:“既是如此,甄選會之後,我與先生說一門親事如何?”
出奇的,楚辭聽了這話,非但沒有開心,反而臉上生出不悅來。
不過,他完美隱藏,不曾表露半分:“你若是將旁人說和給我,自不必再說,除卻你,我誰都不會娶。”
他說完這話,到底還是意難平,拂袖就出來廂房。
薑琴娘心頭一急,她追了出去,猶豫道:“先生就不問問,我是想說誰?”
“不必!”楚辭是真生氣了,簡直心肝都給氣疼了,這女人自欺欺人就算了,還妄圖將他推給彆人,真當他楚辭是娶不到媳婦兒的?
他頭都沒回,丟下這話大步離開,青衫翻飛,那模樣竟是不忿又惱怒。
薑琴娘站在門檻邊,抿了抿紅唇,良久沒再說話。
她心裡裝著事,躺床褥上,本以為會睡不著,結果頭一沾枕頭,頃刻就睡了過去。
待到她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下午傍晚時分,她這一睡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大夫人,雙月湖那邊已經搭起了甄選會的台子,聽聞內府大人是個麵白無須的太監,穿著一身紫袍,皮相甚是俊美,就是可惜了。”
澄琉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進來,伺候薑琴娘用的同時,邊將打聽來的消息時候給她聽。
薑琴娘用了一點乳鴿天麻湯暖胃,鮮香的湯水半點都不油膩,上頭還飄著紅棗,瞧著就甚是有味口。
“內府大人姓甚名誰?”她問。
澄琉道:“縣令蔣大人喊內府大人秦大人,好像叫秦臻,能穿紫袍的,應當是挺大的官。”
紫色為尊,朝堂之中能穿紫袍的,那都是三品以上大元。
秦臻?薑琴娘咀嚼著這個名字,對宮廷內府那邊,她是一點都沒門路,也不清楚。
“這位秦大人來縣裡的第一天,就上了雲家,是雲四爺親自招待的,關係還十分要好的模樣。”澄琉皺著眉頭道,又給薑琴娘盛了一小碗的珍珠白米飯。
顆顆分明得白米飯,渾圓如珍珠,飽滿潔白,咬一口糯糯的帶著米香。
薑琴娘食不言的用了個半飽,示意澄琉撤下去:“內府大人和雲家關係好,這對我們不利。”
澄琉收撿了碗筷,猶豫問道:“不然再打量打量,看那秦大人喜好什麼,咱們也投其所好?”
薑琴娘搖頭:“現在才拉關係,已經晚了,先看雲家那邊出什麼招兒就是了。”
說完這話,她才想起沒看到赤朱:“赤朱呢?”
澄琉笑道:“今日是乞巧節最後一日,赤朱想出去看看,我就讓她去了。”
薑琴娘並不是苛待之人,她點頭應下,便不再過問。
澄琉拾掇完了,再進來見薑琴娘在妝奩前綰發,她眸光微閃,很是好奇地就走到了繡架邊:“大夫人,參選繡品都準備好了麼?可是要婢子也一並收撿起來?”
說著,她伸手就要去動那繡品。
薑琴娘眉頭一動,透過菱花銅鏡,目光直射過去:“彆動!”
澄琉手一抖,指尖離繡品堪堪隻有半寸距離。
薑琴娘連忙起身,過去拽開澄琉,厲聲道:“沒我的吩咐,誰都不準碰。”
澄琉臉色發白,無措地點了點頭:“大夫人,婢子記下了。”
適才,薑琴娘冷淡的道:“去吧。”
澄琉斂衽行禮,低著頭出了房間。
薑琴娘繞著繡品走了一圈,確定沒有任何不對,才披了件外裳,準備往福壽堂一去,不管怎樣,都要將所有的事支會給古氏知曉。
酉時末,薑琴娘從福壽堂回來,天色昏暗,陰雲沉沉,她站在汀蘭閣門口,眺望不遠處的蒼穹。
“甄選會是在明日辰時?”她問。
在外頭玩耍了半日的赤朱心神還沒歸為,愣了下才道:“回大夫人,是明日辰時。”
薑琴娘皺起眉頭:“準備一些遮雨的蓑衣,拆開縫成大片那種,明日應當會下雨。”
“啊?”赤朱跟著看了眼天際,“好,婢子一會就去做。”
薑琴娘提起裙擺,欲往屋裡去。
“大夫人,不好了,”澄琉匆匆小跑過來,臉上焦急,“ 重華小公子上吐下瀉,忽然發燒了。”
薑琴娘神色一凜:“重華怎會突然如此?”
澄琉搖頭:“不曉得,今日晚膳之時,小公子就用的不多。”
“叫大夫。”薑琴娘吩咐道,腳步匆匆往勤勉樓去。
勤勉樓蘇重華的房間,一陣陣的咳嗽聲傳出來,讓過來的薑琴娘心都揪了起來。
“重華,重華怎的了?”她衝進來,沒注意到坐在床沿的楚辭,微涼的手當先撫上了小孩兒額頭。
平素精神百倍的小孩兒此時懨懨地躺在床褥裡頭,小臉潮紅,嘴唇乾裂。
他見薑琴娘,眼巴巴地喊了聲:“娘親,我難受……”
“乖,娘親在,一會大夫來看了就不難受了。”猶如在薑琴娘心上剜了一塊肉,小孩兒不舒坦,薑琴娘也同樣不好受。
“重華是用了晚膳後,忽然就吐了。”楚辭將手邊的冰涼的帕子遞給薑琴娘道。
薑琴娘疊整齊擱小孩兒額頭降溫:“晚膳用的甚?”
楚辭道:“空心肉圓,芙蓉豆腐、栗子炒雞絲、醋摟魚還有杏酪白果糕,都是常用的,我也用了。”
薑琴娘心都揪緊了,握著小孩兒的手:“重華聽話,一會乖乖喝藥,喝完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這話間大夫來了,薑琴娘連忙讓開位置。
須臾,大夫道:“是誤食了巴豆,小孩兒體弱,故而反應大一些,我開副方子,喝下明日退了燒就沒事了。”
薑琴娘大駭:“巴豆?大夫確定?”
老大夫點了點頭:“自然。”
一霎,薑琴娘表情冷厲,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來人,給我把勤勉樓裡的所有人,還有灶房的都叫到院子裡來。”
楚辭同樣麵色凜然,蘇重華拜在他門下,指不定日後就是他兒子,他自然同樣上心。
“重華,你除了晚膳,還吃了甚?”他彎腰向床褥裡頭問。
沒精神的小孩兒想了想,慢吞吞的說:“阿福給我吃過酸梅冰碗,說是娘親那邊汀蘭閣送過來的,是晚膳前的事,我又渴又熱就用了。”
阿福便是小孩兒的貼身小廝,照料日常起居,今年剛好十二歲。
幾乎一眼明了,薑琴娘麵容冷若冰霜:“把人給我帶過來!”
一刻鐘後,勤勉樓裡升上暈黃燭火,懸掛在曲廊下的紅紙燈籠,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光裡,映照出氤氳柔光。
兩排人分男女左右站立,齊齊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
薑琴娘冷肅著臉,嫩白的小臉在光影下,恁的讓人心悸。
“阿福。”她不輕不重地喊了聲。
十二歲的小少年身子一抖,臉色瞬間慘白。
薑琴娘眸光一厲:“阿福?”
小廝阿福噗通一聲跪下了:“大夫人饒命,大夫人饒命……”
“哼,”薑琴娘冷笑一聲,“你若無錯,何來饒命一說?”
阿福磕著頭,猶豫半天道:“大夫人,是有人叫小的這樣做的,酸梅冰碗也是彆人給我的,不關小的的事。”
薑琴娘哪裡會不明白:“誰給你的?”
阿福渾身發抖:“是……是大夫人院裡的澄琉姐姐,她說是大夫人您交代給小公子用的。”
乍聽這話,薑琴娘心神大動:“你還敢狡辯?”
阿福涕淚橫流:“小的沒有狡辯,大夫人明查,確實是澄琉姐姐給的。”
薑琴娘胸口起伏,顯然氣得厲害。
楚辭背著手站她身邊,睨了阿福一眼:“喚澄琉來,一問便知。”
薑琴娘點了點頭:“赤朱,喚澄……”
這話還沒完,赤朱拽了拽她袖子,吃驚的道:“大……大夫人,你快看那個是不是汀蘭閣的方向?”
薑琴娘尋跡看去,暮色蒼穹下,隻見汀蘭閣的方向濃煙四起,濃烈的像是煙墨染就,盤旋著隨風直上。
“繡品!”薑琴娘驚呼一聲,提起裙擺拔腿就往汀蘭閣的方向去。
楚辭也是一臉肅然,他皺起眉頭,看了阿福一眼吩咐道:“把人丟去柴房,務必守好了。”
勤勉樓的下仆曉得楚辭在府中的地位,故而無一不從。
從勤勉樓到汀蘭閣,雖說不遠,可小跑過來,也要花半刻鐘的功夫。
待近了,能清楚看明白整個汀蘭閣,從薑琴娘廂房裡頭傳出來滾滾濃煙,並隱隱有呼救的聲音。
薑琴娘幾乎將牙齦咬碎,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蘇重華在這個時候生病,定然是為了調虎離山,目標亦在她房裡明天要去參選的繡品。
她想也不想,正欲往裡衝,楚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你在外頭等著,我進去拿繡品。”
薑琴娘繃著小臉,到底還是沒忍住,多叮囑了句:“注意安全。”
楚辭二話不說,抬腳就進了廂房,房間裡頭沒明火,可有熏得讓人沒法睜眼的濃煙,還有那股子嗆人的焦臭味。
“救命,救命啊……”屏風外間的繡架邊,一團黑影在地上緩緩蠕動,並發出呼喊聲。
楚辭沒見著火星,微微放下心來,他揮袖掩唇,腳不轉彎,徑直往繡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