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此時已垂了頭,倒是韋團兒冷冷看著李隆基,似有看好戲的架勢。我見此狀,猛地記起婉兒說的話,韋團兒欲嫁太子卻被婉拒,必會伺機報複。而這把柄,莫非就是今日國子監一遊?
李隆基正是恭敬起身,回道:“孫兒今日去國子監,巧遇崇文館學士杜審言,後又隨他見了崔融,與二人暢談一個多時辰,深得其益。”陛下頷首,道:“這民間的‘崔李蘇杜’你倒有幸遇了兩個,崔融曾是你三皇叔廬陵王的侍讀,為文華美,朕記得他。”
我聽皇姑祖母這一說才想起來,當年廬陵王李顯做太子時,對此人極依賴,東宮表疏多出自此人之手,不過那已經是過去了。看陛下麵色如常,該不會為這等人遷怒的。
李隆基回道:“孫兒幼時也曾聽過這四人的名號,今日也算是
有緣。”
陛下頷首,道:“讀書人多有些清高氣,你可是露了身份引他二人留意的?”李隆基搖頭,笑道:“孫兒自始至終都未表露過身份,是與一些學子論書,說了些話,才引得杜審言駐足留意。”陛下笑道:“不愧是朕的孫兒,八歲便能與國子監學子論書了。都說了些什麼?”
我心頭一跳,李隆基亦是一僵,才猛然發現今日那話極不妥。
陛下自定洛陽為神都後,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抬高洛陽地位。自登基起,便在洛陽建武氏七廟,遷徙十萬戶,又將科舉由長安移至洛陽,抬高洛陽國子監地位。如今,又廣招天下學子論述洛陽之重,恰在此時李隆基在國子監出此言論,皇姑祖母又怎會不知?
叔父們似乎早已知曉,都在一側聽著,李隆基已漸變了臉色。我偷看向李成器,卻見他仍舊嘴角含笑,隻是眼中已沒有半分溫度。
陛下又問了一次,李隆基卻麵色發白,緩緩跪了下來,沒有答話。
這一跪,在場人才覺事有蹊蹺,太子李旦更是斂了笑容,眸中憂心漸深。
陛下再不去問他,緩緩環視眾人後,竟將視線停在了我身上:“永安,今日隆基都說什麼了?你可還記得?”
我驚得起身,險些撞翻了案幾,卻僵了片刻才走上前跪了下去。我若不說,就是有意偏袒,更顯得他是有心之舉,我若說,卻也不會好到哪裡。我緊攥起手,竟是左右猶豫下,半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殿中瞬時安靜下來。
陛下靜了片刻,才道:“永安,你隻管據實說。”我垂著頭,緊咬著唇,腦中反複都是李隆基字字有力的話,如今想來竟是每句都可犯聖怒,每句都可招大禍。
“皇祖母。”
李成器忽然起身行禮,打斷道:“永安縣主年紀尚幼,恐是記不大清楚了,可否由孫兒來奏稟?”我心中猛跳,卻不敢抬頭看,隻聽得陛下默了片刻,說道:“也好,成器來說吧。”
一雙黑靴停在眼前,李成器就立在我身側,平聲道:“隆基所言甚多,唯有點睛之句頗有些見解。‘論地勢,洛陽北通幽燕,西接秦隴,東達海岱,南至江淮,確可居中而攝天下;論軍政,洛陽確可控以三河,固
以四塞,是以陛下才如此看重洛陽,但長安自西周起便為都城,曆經十二朝,早已為天下民心之所向,絕非遠超一疆一土,唯有長安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覲!’”
我聽到最後一句已是手心冰涼,除卻語氣聲音,一字不差!既然已有人稟告在先,他若有分毫偏差便是欺君,所以,他如實稟告,語氣雖溫和,卻掩蓋不住這字裡行間身為李氏皇族的傲氣。
陛下又靜了片刻,才道:“說得極好,”她頓了一下,道,“永安,可正是如此。”
我緊咬唇,抬頭回話:“回皇姑祖母,一字不差。”
陛下神色越發淡漠,眾人卻已噤聲,連要放茶杯的父王都不敢動,隻能緊握著茶杯盯著我。所有人都明白此話嚴重,卻無人能猜透陛下究竟會如何,包括跪著的我、李隆基,和背脊挺直站立的李成器。
“成器,”陛下,道,“你認為,你弟弟這話說得如何?”
李成器未立刻答話,隻撩起衣衫,直身下跪,道:“孫兒叩請皇祖母降罪。”
陛下,道:“話並非出自你口,何來降罪?”
李成器,道:“隆基尚年幼,不過是聽孫兒當年之話,才記在心裡。今日入國子監見眾學子高談闊論便起了爭強的心思。說此話的雖是他,但最初教他的卻是孫兒。”
陛下深看他,道:“何為當年之話?”
李成器,道:“數年前孫兒閒走國子監,曾說過‘長安,天下之長治久安’,彼時不過是隨性所至,卻招來一眾學子的附和,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今日故地重遊,便當做閒話講給弟妹們聽,豈料卻讓隆基起了好勝之心。是以,此話的根源在孫兒,而非隆基。”
陛下細看他,道:“長安,天下之長治久安,也是句好話。”
我聽到此處,已是衣背儘濕,殿中雖暖意融融,卻比殿外寒風襲身還要冷上十分。
“話雖是好話,卻是忤逆之言。身為皇室理應謹言慎行,為朝臣之表率。皇室安,才是天下安,神都之位絕不可輕易動搖,”李成器緩緩叩頭,道,“請皇祖母降罪,以儆效尤。”
李隆基已是臉色煞白,欲要起身,卻被身側二哥李成義穩穩按住。
陛下默默看了會兒他,才道:“數年前的隨心之言,朕本不該追究,但朕在數日前已下詔書,集天下學子論述洛陽之重,今日你們竟以皇孫身份在國子監說此言論,不能不懲,”她將手中茶杯遞給婉兒,歎了口氣,道,“去殿外跪上十二個時辰,聊以自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