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視元年,狄仁傑終是病危。
按身份,我本無資格前往探望,李隆基卻仍是隨了我的願。
待車行至相府時,已是深夜,卻仍是燈火通明。我放了車簾,看李隆基:“沈秋在?”李隆基伸手拿起袍帔,替我仔細係上:“是,已在此四五個晝夜了,”他手頓了一頓,才又道,“大哥也在。”
我沒說話,隻點頭。一個簡單的結,他弄了半天也沒係好,我笑了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讓我自己來,他卻沒鬆手。
“永安,”他終是弄好,手指擦過我的臉,“下車吧。”
府門前,停了不少車馬,我剛才腳落地,才見另一輛馬車上也下來了一位貴人。
眼帶淺笑,舉止有度。
她再不是當年初見時,險些落了茶杯的婢女,不再是賜婚時,手足無措的人。今時今日,她已是壽春王妃,抹去一切狼狽經曆,乾乾淨淨的北魏元氏,壽春王妃。
此時,她正也看到我,愣了下,才莞爾一笑。
我對她點點頭,見她始終不挪動腳步,便走過去行禮道:“妾身見過王妃。”她點點頭,伸手拉住我,道:“既然來了,便一起進去吧。”我笑:“王妃先請入吧。”她疑惑看我,我側頭看李隆基,她這才留意到不遠處的少年。
李隆基這才笑吟吟走過來,叫了句大嫂。
她忙行禮說:“原來郡王在這裡,那妾身就先一步進去了。”
“大嫂不必多禮。”
他說完,卻不期然地握住我的腕子。
元月低頭笑,告退而入。
我看他,他也看我,就這麼僵了會兒,才低聲道:“李隆基,你娶了一個又一個,如今再做這情深意重的樣子,似乎不大妥吧。”
他低低一笑:“我待你如何,無需做給彆人看。”
我無奈,隻能就這樣任由他拉著我,進了相府。據說今日險情頻傳,連皇祖母都親自來探看過,自然親王貴胄都不敢怠慢,一路上碰了不少,到狄相房外時更是立了不少人,有當真痛心疾首者,亦有不過敷衍了事者。
直到父王走過來,我才抽開手腕,叫了聲父王。這一句,不少人回了頭。當初在大明宮中
常伴陛下左右,這些個王孫貴胄哪個不是待我極善,如今即便是身份一退再退,逃不過他們暗中的閒言碎語,但見麵了也終要做足禮數。
就在我一一行禮時,房內已走出兩個人,立刻引得眾人圍了上去。
“各位郡王親王,就無需在此久候了,”沈秋挽著袖子,麵色早已熬得蒼白,“請都回去休息吧,若狄相緩醒,小人自會遣人去稟告。”
他就隔著我十步之遙,我卻聽得分神,隻因那門邊立著的人。
整整一年,我從未出過王府,而他也從未再出現。突厥叛亂,邊境一路兵敗如山倒,陛下不得已以皇嗣李旦為帥,征兵天下,可李旦身為皇嗣又怎會親自出兵征戰,最後這麼個力挽狂瀾的險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戈鐵馬,征戰邊疆,我無法想象那連連險境。
而此刻,隻看他右臂纏著白布,環繞於脖頸之上時,就已痛的喘不上氣。
他麵色極沉,眼中似乎已有了血絲,隻是靜立在沈秋身側。此時,王元忽然自一側走上前,低聲詢問著是否要吃些東西,他搖頭,微微地笑了下,沒有說話。
我聽在耳中,隻盯著他,不敢動上分毫。
他剛要返身而回,卻突然頓住腳步,緩緩看向了這裡。
那雙眼,清潤依舊,隻蒙了層殺戮決絕後的淡然。
我眼眶一酸,險些躲開。太多的過去紛湧而至,從狄仁傑拜相到如今這病危臥床,整整十年,血雨腥風,到如今卻隻能隔著眾人,在這紛擾中靜看著對方。
難以靠近,連最平實的話都不能多說。
沈秋正要轉身而回,看到他如此樣子,才順著目光看過來,似也是泛起了些苦苦的笑意。我低下頭,正要隨著眾人離開,沈秋卻先出了聲:“夫人留步。”
我僵了下,回身看他。
他大步走下台階,先對李隆基行禮,才對我道:“狄相曾說,若是夫人來了儘管入內,他還有些話想對你說。”
我掃過他袖口的點點血跡,默了會兒才道:“狄相如今還沒醒來,我留下也沒什麼用,還是待相爺好轉再來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