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抬頭看我:“小人要說的話,並非是郡王走前的意思,隻是小人的私心。”我看他神情肅然,隻頷首道:“但說無妨。”他仍舊是猶豫著,直到我又點了下頭,才輕吐口氣,重重地叩了個頭:“小人明白縣主對郡王而言,重過江山,但眼下這件事,關乎的不止是郡王的大業,更是郡王的身家性命,全府甚至是相王一脈的生死存亡。”
我盯著他:“若我相救永泰郡主……”他斷然接口:“唯有宮變,隻不過當年太子不似初入洛陽,根基尚未穩固,如今已是深不可測,”他頓了下,才道,“婉兒姑娘與太子的糾葛,縣主想必已清楚。而眼下的太平公主也遠非當年隱忍,還請縣主三思。”
生死存亡,太重的四個字。
手中的茶有些燙,我強忍著心口再次的劇痛,顫抖著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隻覺唇舌微麻。
這是他的書房,我甚至能看到他就坐在書案後,抬頭看我。
不論是當年清潤溫和,或是經殺戮後漸已淡然的目光,都還是他,肯為我拋去生死,護我在亂馬中的李成器。若是他在,絕不會說出今日的話,他隻會說:永安,此事你隻管安心,餘下的交給我。
可這背後他到底要做多少,要妥協多少,從來沒有人提過。
何福這些話都不過是點到即止,避過其中利害,到最後不過給了我三思二字。
這麼多年看過了太多,我又何嘗不懂?
就這樣默了很久,他也就頭抵著地麵,跪了許久。直到再入口的茶已冰冷,我才緩緩起身道:“你說的對。”言罷,才去看了眼空無一人的主座,快步出了書房。
直到回到宮中,我揮去所有人,坐在了書案後。
身上一時冷一時熱的,卻不想動上分毫。
半年前我還大言不慚地直視李隆基,告訴他,若真有一日,要在至親和婉兒之間做抉擇,我最後隻能舍掉婉兒。到最後卻未料到竟是仙蕙,毫無任何心機謀算的仙蕙。
自大明宮到太初宮,自太液池到龍門山,她都曾拉著我的手,嬉笑怒罵。
她護我敬我,信我愛我,可最後我卻什麼也做不到
,什麼也不敢做。
我隻覺得眼睛酸得發脹,漸漸趴到了桌上。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肩上被人拍了下,抬起頭去看時,李隆基就站在書案側,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很晚了,你來做什麼?”話說完,才覺得喉嚨刺痛著,像是被火烤灼著。他緩緩蹲下身子,一雙眼中儘是心疼:“永安,冬陽說你午膳晚膳都沒用過。”我沉默不語,他又道:“這件事遠比你想得複雜,你以為皇祖母猜不透想不明?若非她狠下心,沒人能動得了她的親孫兒。”
我搖了搖頭:“你走吧。”從昨晚到現在,已經聽了太多的利益糾葛,他這一句句的重複,都不過是在刺著同一處傷口,痛入心肺。
他伸出手想拉我,我搶先避開道:“郡王請自重。”
因為背著光,那眼中更顯陰沉,我避開他的視線,沒再說什麼。
他一動不動地半蹲在我身側,我也隻能這樣坐著,不想再去責問他曾說過的‘嚴懲不貸’,此時此刻,我所做的與他並無差彆。一個是殿前順了皇姑祖母的心意,一個是放棄了救人的機會。
落在最後,都不過是自保而已。
過了很久,他才輕聲道:“我帶你去見她最後一麵。”我不敢置信地回頭,重複著這句話:“你帶我去?”他點頭:“我深夜入宮就是為了帶你去見她。”
一句話亂了心神,我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去想想這其中的深淺利弊,可終是想見仙蕙的心思壓過了一切,最後還是點頭道:“多謝你。”
他似乎在笑,卻笑中帶了幾分苦:“我冷血冷情,無心無肺,卻還能換你一個謝字,可算是此生無憾了?”我默看著他:“日後這份情,我會還上。”他又一笑,扶著桌角站起身:“走吧。”
自這句話,他再沒和我多說一句。直到上了馬車,才低聲對外邊人說了兩句話,一路沉默著到了府宅後門處,他才示意我以風帽遮住大半張臉,我依著他的話戴上風帽,待到再抬頭,才發現他仍舊是盯著我。
“有何遺漏?”我挑起風帽看他。他搖頭:“想起年少時,國子監內你也是如此裝束。一晃竟是這麼多年了。”我心頭一酸,拉下風帽徹底遮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