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繁榮喧囂的萊斯島已經被變成了普通的一大座海底島嶼,它沉睡著,也將不會再醒來,被海水衝刷洗滌的石山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但白簡在萊斯島生活了上百年,他可以憑借記憶,認出島嶼上的每個區域。
超市,學校,街道......
人魚來到海岸的背麵。
看見漂浮在水中的數十條已經死亡的人魚。
他們被包裹在海水中,尾鰭無意識地被海水帶動,他們的長發像海藻,他們的表情還維持著生前的痛苦。
海中的能見度很低。
彆說今天天色本就昏暗無比,哪怕萬裡無雲,朗朗晴空,光線也無法照耀進海中太深的地方。
白簡銀色的瞳仁俯視著數十條人魚的下方,最明顯的是一塊已經衝刷地全是洞孔的石像,人魚垂著眼,麵龐早就斑駁殘缺,不知名的小魚在大小不一的孔內鑽來遊去,
——這是老師的石像,也是萊斯島的人魚神像。
周文宵,他在祭奠老師。
蔣雨和蔣雲來不到這麼深的地方,他倆在上方,隻能依稀窺見白簡先生白色的長發。
蔣雨扇動著耳鰭,“周文宵居然這麼好查?”
“不是好查,他好像沒怎麼掩飾,隻不過所有人都沒往這個方向想,”蔣雲說道,“他可能活著就是為了這件事,眼裡也沒有對錯,沒有其他生靈,隻是為了完成始祖未能完成的事情。”
“之後呢?他這肯定得死刑吧?”
蔣雲沒說話。
白簡來到了他倆跟前。
恢複人魚形態的白簡讓兩人根本不敢直視,比起平日裡,此時的白簡才是白簡先生。
銀色的瞳仁比海水還要冰涼。
“去船上拿儀器,拍照,保護現場,等調查組的人來。”
蔣雲一怔,“您呢?”
“周文宵去找斯悅了。”
留下蔣雲蔣雨收拾殘局,看著相機裡的照片,有一個雌性人魚的肩膀上還有一個小愛心紋身,還是個小姑娘呢,蔣雨忽然就鼻子一酸,心裡難受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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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悅在看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腦子一團漿糊,因為不知道周文宵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不知道會不會又像很多年前,死傷無數人類和人魚。
宅邸靜謐無聲,連外邊風吹樹葉的聲音都能依稀聽見。
斯悅有點無聊,打開電視,粉紅色吹風機。
他頓了一下,重新關上了電視。
剛放下遙控器,後門處就傳來一聲巨響,斯悅猛然站起來,以為是風將後門吹開了,他慢慢走到後門,打開了走廊的燈。
慘白的燈光底下,陳叔捂著胸口艱難地坐靠在走廊的牆壁上。
周文宵出現在視野中。
他戴著眼鏡,目光柔和,“我來看看你。”
斯悅避開對方的視線,麵無表情地走過去將陳叔扶了起來,老人家年紀大了,根本承受不住周文宵的這一下。
“白鷺呢?”
“在船上,”周文宵答道,“不請我進去坐坐?”
斯悅捏緊拳頭,片刻,他看向周文宵,“行。”
他在轉換期,不可能打得過周文宵,周文宵熱衷於做實驗,誰知道他會不會在身上揣一包奇奇怪怪的藥劑,林姨她們是女性,也不可能去周文宵鬥,她們擠在廚房門口,收到斯悅的眼神,其中一個阿姨趕忙轉身出去打電話了。
周文宵沒有阻止,“我隻是來找你說說話,你不用緊張,白簡馬上就要到了。”
斯悅沒出聲。
他自顧自坐在了沙發上,也懶得讓周文宵坐。
“你要說什麼?”
“你現在正在轉換期是嗎?轉換得怎麼樣了?”周文宵語氣擔心,像是真的在關懷斯悅一樣。
斯悅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是覺得周文宵惡心,而是覺得這個人變態,他說話時候的語氣和眼神,像小蟲子一樣,紮得斯悅渾身不適。
情緒影響生理,斯悅感覺自己耳後的鱗片好像出來了。
角度問題,周文宵看不見。
斯悅沒有回答周文宵的問題,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漆黑的電視屏幕,讓周文宵一個人唱獨角戲。
“我認識白簡的時候,他還跟在阿南身後叫老師,一轉眼,他已經是這麼多人眼裡的白簡先生了,”周文宵神情散漫,他靠在沙發上,完全看不出剛剛殺過三十四條人魚的樣子,“你說,他現在,會不會因為自己當年殺了阿南而感到後悔?”
斯悅不喜歡周文宵說起白簡時這輕蔑的口吻。
“殺了該殺的人,為什麼要後悔?”斯悅沒忍住懟了周文宵。
周文宵一點都不為斯悅的話感到生氣,還是小孩子嘛。
“白簡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正義感太強,不殺阿南,也不會影響他什麼,為了心裡那點兒可憐的正義,被阿南懲罰,得到了永生的詛咒。”周文宵無奈地搖搖頭,“我不是很理解。”
周文宵不理解白簡,同樣,斯悅也不理解他。
估計沒人會理解周文宵。
“誰需要你的理解?”誰願意被一個神經病理解?
斯悅垂下眼。
半晌過去,他沒聽見周文宵的回應,抬起眼看向對方,發現對方歪著頭,認真地盯視著自己。
“斯悅,你是白色的人魚嗎?”
周文宵抬手指了指斯悅,“你的眼睛,是白色的。”
“睫毛是白色的。”
“耳鰭是白色的。”
“你的頭發也是白色哦。”
“你......”周文宵的語氣有些恍惚,“居然是白色的嗎?”
斯悅抬起手,觸到了自己冰涼的耳鰭。
因為太過於警惕,因為年輕,他沒有控製自己的能力,它們想出來現眼就出來了。
電視漆黑的屏幕裡,表情冷冰冰的少年,正頂著一頭雪亮的白發,白得晃眼。
斯悅防備地看著周文宵。
周文宵眼底的溫和真實了一些,“阿南小時候,一定也是這樣的。”他透過斯悅,看見了已經消亡近百年的伴侶。
“白簡想必很愛你,”周文宵換了一個姿勢,十指交握在膝上,“我研究了轉換這麼多年,轉換不僅要看人類的體質,也要看人魚的體質,更要看雙方的情感,人魚基因很聰明,它可以分辨主人的情感,從而選擇要不要努力轉換人類。”
周文宵忍不住笑了兩聲,斯悅從他的笑中看出了點兒幸災樂禍的意味,“他越愛你,他體內越純淨的基因就會對你交付得越多,對他自己的傷害就越大。”
“同樣,他對你交付的基因越純粹高級,你轉換的風險越低。”
“如果不是阿南對他的詛咒,他現在最多能活個六百來歲吧。”周文宵癡癡笑個不停。
“我本來還想利用阿南的基因液與他做個交易,現在看來不必了,我直接送給你吧,”周文宵溫柔一笑,“看在你和阿南是同一個色係人魚的份上。”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試管,藍色的基因液被保存完好。
斯悅沒去拿,“你試驗成功了?”
“嗯,前幾個月就成功了,所以我才來給白鷺治病,剛好今天是阿南的生日,帶他去見了阿南。”騙了一下白簡而已,隻是騙,沒有彆的意思,白簡一定會像百年前一樣來製止他,可惜,他不會給白簡挽救任何人的機會。
斯悅明白周文宵在幸災樂禍什麼,他之所以會這麼輕易給他始祖的基因液,也隻是因為他知道白簡的壽命在縮短,用了基因液,詛咒可以解除,但白簡的壽命可能就不太可觀了,而不用,白簡會繼續被詛咒所折磨。
周文宵樂於看白簡掙紮在痛苦當中。
阿南死去的時候,一定也很痛苦。
看著斯悅故作鎮定的表情,周文宵靠在沙發裡笑了,“很難受吧?”
斯悅的鱗片出現得越來越多,眸中的白色也愈發深濃,他聽見自己越發粗重的呼吸聲,周文宵的表情在眼裡越來雲扭曲變形。
“阿悅。”
熟悉的嗓音出現在耳畔。
斯悅翻湧的情緒被打斷,他錯愕地抬頭,看見白簡從後門的方向緩緩走過來,他渾身濕漉漉的,眸色很冷。
周文宵回過頭,對白簡的來到絲毫都不感到驚訝,“白簡,你現在也應該叫我一聲老師才對。”
白簡挽起衣袖,目光從斯悅已經全白了的頭發掠過,落在周文宵的臉上,“老師被我掏了心臟,血管經絡一起被拉出來,他被蔣雨丟進海底,被魚類啃食的時候,好像......還沒咽氣?”
“其實老師當時也不是很想活下去,因為你不在了,要是知道你還在的話,他應該也會掙紮一下吧。”
“周所長,老師是因為你,才去做了那樣多的實驗,不是嗎?”白簡的手猛然捏上周文宵的喉頸,周文宵是人類轉換的,不可能與白簡抗爭,他被整個拎了起來,幾欲斷氣。
白簡笑得要比他和煦多了,“如果不是你頻繁向老師表達你想要變成人魚的意願,不停催促老師,給他出各種主意,事情,也不會變成那樣,可是你又後悔了,你良心發現了,你有些對不起老師。”
白簡鬆開手,周文宵被重重丟在沙發上,“休息一下,調查組的人在半個小時以後到。”
白簡走到斯悅身邊坐下,看都沒看茶幾上的基因液一眼。
斯悅臉色有些蒼白,蒼白中透露出一層不太自然的粉。
白簡一到他身邊,他就很自然地往白簡身上貼,他額頭和臉頰滾燙,不是人魚正常的體溫。
白色小人魚的喉間發出急切的低鳴。
周文宵緩過氣來,看著白簡,冷笑一聲,“斯悅已經成年,轉換成人魚後剛好是人魚的成年年齡。”處於轉換期的斯悅,很多地方都還處於成長期,他體內存在屬於人魚的基因,卻未有自控的能力。
他隻需要提示,白簡自然明白。
斯悅不悅地掃了一眼周文宵,屬於人魚的強烈占有欲令他不喜歡周文宵不停和白簡說話。
“我要長尾巴了?”斯悅用很小的聲音問道。
白簡任由斯悅往自己身上賴,貼著斯悅耳廓低聲道:“不是長尾巴,是人魚的交尾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