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將海鮮湯做得格外清淡,是換成現在的白鷺絕對不會碰的那種程度的清淡。
斯悅倒是接受良好,他覺得自己不是轉換了,他是味覺失靈了,不然他怎麼一點兒海鮮的腥味都聞不見。
“他真不會碰白鷺?”
白簡挑了挑眉,“不會。”
“為什麼?”
這仿佛在洽談一場高風險商業性質的合作,斯悅隻在剛開始的時候慌亂了一會兒,在白簡雲淡風輕地解釋之後,斯悅冷靜下來。
從某種層麵上來看,白簡和周文宵實際上是差不多的同一類人,他們可以從頭至尾保持驚人的理智。
周文宵不會殃及無辜,他眼裡的無辜.....應該指的是對實驗沒有幫助的人群,而不是指與此事無關的人。
如果白鷺對他的實驗沒有任何助力,他就不會花費任何的精力到白鷺身上。
白簡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斯悅桌麵上的教材,他垂眼,思考了會兒,“有個猜測,白鷺或許是人類。”
“還有個猜想,白鷺與周文宵有著某種血脈上關聯。”
他說完後,抬起眼來,笑容溫和,“所以我才告訴你,周文宵不會傷害白鷺。”
斯悅已經嘗不出嘴裡蟹肉的味道,他木然地維持著咀嚼的動作,“依據呢?”
白簡倒了杯水推到斯悅跟前,“白鷺的治療時間隻用了不到兩周,不管是方式還是治療時長,都可以歸於簡單而又直接,能夠使用這種途徑且對白鷺沒有造成負麵影響的,不是普通的基因注入可以達到的。”
具體可以參考始祖對其他人魚也使用過相同的方式,但最後無一活下來。
“周文宵是始祖的伴侶,他是人類,與他擁有某種關聯的白鷺,也很有可能是人類。”
斯悅在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有些恍惚。
白鷺是白老爺子從海裡撿回來的,沒人見過他的父母。
如果說他與周文宵有關聯,那麼白鷺就是周文宵在三十多年前用自己的基因製造實驗出來的一個由人類轉換成人魚的——失敗品。
他被丟棄到了海中。
又正好被白老爺子撿到,被白家給予精心的養護和治療,養到如今,周文宵主動提出自己有辦法治愈白鷺。
——他故意將白鷺丟棄到海中的,紮到白簡身邊,成為了一個天然的,不會引人懷疑的監控。
如果白簡沒有發現,那麼周文宵可以知道任何他想要知道的事情,白簡的秘密並未刻意對白鷺作過隱瞞。
斯悅自小在青北長大,青北潮濕多霧,陽光總是懸浮在灰白的霧氣上,時常令人產生壓抑和難以透過氣的心理生理,這是一座很適合醞釀陰謀的城市。
隻是他不知道而已。
“你可能也不清楚,”白簡示意斯悅好好吃東西,不要走神,“周文宵如若是老師的伴侶,那麼他尋找試驗品時,使用的就是與老師同樣的方法。”
“老師並不精通於實驗,周文宵不同,他一百年來都在研究這件事,對試驗品,他有自己的一套挑選標準,蔣雲在調查他的過程中順帶幫我整理了一些其他的資料。”
斯悅乖乖地聽著白簡分析,“什麼?”他問道。
“在你當年溺水被我救起的一個小時之後,在對麵的海灣,溺水了一名與你同年出生的人類少年。”
“溺水逝世時間在夏季時有發生,蔣雲在整理資料時,按照溺水者的年齡與性彆分類,分彆有17名十六周歲的男性和17名十六周歲的女性。”
“老師當年與我說過,十六周歲的人類和人魚,是最適宜進行轉換實驗的年齡。”
所以斯悅兩年前溺水不是意外,他成為了被周文宵選中作為試驗品的其中之一。
斯悅咬著筷子,眉頭緊皺,“這是周文宵挑選的試驗品?”
“那那些保安怎麼解釋?”
白簡往後靠在椅背上,“隻有經過不斷的實驗才能挑選出成功率最高的方法。”
不過都是周文宵的小白鼠而已。
周文宵彎起的嘴角出現在斯悅的腦海裡,嘴角上揚,弧度柔和,隱匿在研究所植物園棕櫚樹樹葉後,顯得莫名的詭厲。
斯悅慢慢放下了筷子,他吃不下了。
電話在寂靜的客廳突兀響起,白簡站起來去接電話。
通話時間可能還不到兩分鐘,白簡扭過頭來,“你呆在家裡,不要到處亂跑,知道嗎?”
斯悅一怔,“你要出門?”
“調查組去到三所,發現三所空無一人,也不見白鷺的身影,我需要親自過去一趟。”多年前的衍生事件,一直隱藏在白簡和青北人類的四周,從未離去。
“我要一起”四個字梗在斯悅的喉間,院外天際烏黑,黑雲壓頂,海浪翻湧成了三重奏,風聲尖銳如哨音。
他一言不發地將白簡送到大門外邊,風將斯悅頭發吹得亂糟糟的,像個小鳥窩。
白簡走到車旁,停下,又大步回到斯悅跟前,萬分珍視地親吻了斯悅的臉頰。
“周文宵手裡的基因液,你記得拿。”斯悅雙手揣在兜裡,低聲道。
他還記著解除詛咒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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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小心翼翼地將周文宵遞過來的蛋糕捧在手心,小口地吃著。
周文宵蹲在他的身前,“萊斯島你去過嗎?”
白鷺搖搖頭,那是他哥的家鄉。
白鷺臉色慘白,他害怕周文宵。
“那是你父親的家鄉。”周文宵神色透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和,“隻不過現在已經沉沒了,我帶你去看那片海,好不好?”
“真是謝謝白簡將你養得這樣好,可惜那時候我沒什麼錢,沒辦法將你帶在身邊,雖然你這次沒有幫到我什麼忙,但沒關係。”周文宵手掌摩挲著白鷺的臉。
白鷺看著外邊翻攪的海浪,他是被周文宵拖到船上來的,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三十四個矩形水缸,裡頭裝著尾巴顏色不一的小人魚,一半雄性,一半雌性,他們神色萎靡不振,看著不是很健康的樣子。
甲板上,矩形水缸並列,人魚的長發在水中漂浮,他們的眼神呆呆地落在白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活人的意味。
白鷺咬了一口蛋糕,想自己今天是沒辦法活著回去了。
“什麼父親?”
周文宵看著與天際連成一片的海麵,笑了笑,“阿南啊,阿南是你的父親。”
是阿南還在時世,他就想擁有一個和阿南的,他們共同的孩子,沒有雌性的雙雄性繁殖,經曆過無數次失敗。
阿南的轉換實驗也失敗了,他們走投無路。
幸好,最後他長出了一條漂亮的尾巴,可惜不到三天,他就死了,準確來說,是假性死亡,再醒來的時候,他在孤兒院,有了一張他幼年時期的臉,他的尾巴也還在。
阿南的實驗終於成功了一次,可惜阿南看不見了。
萊斯島沒有了,阿南也沒有了。
不過沒關係,他可以繼續阿南的實驗,將成功的試驗品們,帶去給阿南看,把白鷺也帶去給他看。
白鷺聽著周文宵在耳邊來不停念叨,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感動,他隻覺得害怕。
白鷺再次回頭看著身後的水箱,眼裡寫滿了驚恐。
這些......原本都是人類。
“白簡想要解除詛咒,我不是很希望,他應該就這樣活著,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他背叛了他的老師,這是阿南對他的懲罰。”
終於有白鷺接得上的話了。
白鷺:“呸。”
周文宵看著白鷺的眼神複雜,“看來你真的不太聰明。”
“你知道斯悅嗎?”
“其實他本來是我最看好的試驗品,他身體各項指標都非常符合轉換的標準,成功率是最高的,”周文宵不停和白鷺說著話,白鷺的眼睛有些像阿南,隻不過阿南的眼神沒有這麼蠢,“他現在,應該也快要變成人魚了吧。”
“真想親眼見見他,他應該要比船上這些實驗品完美許多。”
白鷺瞪大眼睛,“阿悅不是試驗品。”
“今天是阿南1117歲的生日,我將這三十四個成功的試驗品獻祭於他,他便能知道,我完成了他尚未完成的事情。”
船往前行進的速度飛快。
海麵在壓下來的烏雲層地下顯得無比平靜,黝黑的深海令人看不清底下具體隱藏了什麼。
萊斯島已經沉沒,它周圍的那些暗礁險灘也儘數不在,所以這一路無比順利。
研究所裡的人穿著白大褂和口罩,將一隻隻人魚從水箱中粗暴地拖出來,用麻繩捆住手腕,吊上了桅杆。
在風裡,這些人魚的肋骨形狀清晰可見,他們低著頭,長發濕漉漉的往下滴著水,皮膚泛著不健康的死白,尾巴上的魚鱗也不健康的翹起,不像人魚,像海邊有些人家曬在陽台上的魚乾。
周文宵不知道什麼時候準備了一把弓,他將箭矢繃在弦上,拉緊弓弦,朝白鷺微微一笑,拇指驟然鬆開,箭矢發出一聲脆響,被彈射出去,鋒利的箭頭準確無誤地紮進了中間一條雄性人魚的心臟處。
一直沒有掙紮的人魚發出淒厲的嘶吼,劇烈掙紮起來。
白鷺蠢,但也是長了心的,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明白了周文宵的獻祭是什麼意思,他伸手推了周文宵一把,衝到那條人魚底下,蹲下來企圖去解繩索。
周文宵冷冷地看著他。
兩旁穿著白大褂的人員走上來兩名,拽住白鷺的臂膀往後拖去,他被按在甲板上,分毫動彈不得。
剩餘的三十三隻人魚被吊在桅杆上,他們都是周文宵獻給始祖的祭品。
“傻逼,傻逼,傻逼!”這都是白鷺從電影裡學來的。
第二支箭矢劃破長空,擊中綁著人魚的繩索,還在掙紮的人魚落入海中,濺起幾米高的水花。
這不是電影,也不會有英雄從天而降。
周文宵慢條斯理,箭矢射穿三十四條人魚的心臟,他們一條一條落入海中,尚未死去的人魚在水中掙紮,獸類的哀鳴,他們從成為試驗品開始起,沒有用過尾巴,不知道怎樣使用尾巴。
白鷺看著海裡麵容痛苦的同類,眼淚順著臉頰悄無聲息地滑下。
周文宵擦乾淨手指,說道:“好了,彆哭了,帶我去見見斯悅吧。”
白簡晚他們一步。
搜尋蹤跡便浪費了不少時間,白簡到時,被四周海域的腥臭氣熏得忍不住皺眉,他下到海水中,銀藍色的尾鰭輕易劃開水麵,他已經很多年沒來過這裡了。
下潛到越深,水壓越大,這對普通的人魚可能會造成影響,但是對白簡來說不會。
白簡停在原來萊斯島的海岸前。
他的尾鰭與深海的顏色融為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