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這麼晚找我乾什麼?”
聽筒那端傳來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
“我現在正在華夏最大的沙漠裡,這裡的星星多得讓你想象不到,跟撒了鑽石一樣,回去給你看照片。”唐湖仰頭望了一眼,在靜謐壯闊的星空下,頓時覺得自己相當渺小。
瓊瑤阿姨親自蓋章,古今中外,最撩人的方式莫過於男女主角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唐湖一般隻對哲♂學感興趣,詩詞歌賦的水平也相當一般,隻好看看星星了,但李公子全身上下都是布爾喬亞的墮落氣息,估計會喜歡這種景象。
“現在是淩晨三點,三點!你特意打電話就是為了跟我說看到了星星?”李若川怨氣十足,完全沒有被她跨越半個華夏的電話感動到。
“……不好意思,我忘了有時差。”
唐湖終於想起來這裡比內地晚兩個小時,她下車後睡了一會兒精神還好,B市已是深夜,估計他早就睡著了。
——要是爾康淩晨三點拉著紫薇看什麼星星,估計現在墳頭草已經兩米高了。
“……”
李若川在電話裡沉默片刻,神誌一點點清醒起來:“怎麼有心情看星星,不拍戲了嗎,白天累嗎?”
“有一點,但也不是特彆累,對了,今天我在去下一個片場的時候還遇到沙暴了,就跟災難電影裡演的差不多。”唐湖興致勃勃地跟他形容,咽下壓縮餅乾,又喝了兩口水。
“沙暴?!”李若川猛地坐起來,“你現在在哪兒?要不要我找救援隊?”
名偵探李柯南開始推理真相:唐湖不會大半夜無緣無故打電話過來,既然白天遇到沙暴,搞不好是被困在了哪裡,隻是拉不下麵子向他求救,才打電話說看星星。
真相肯定是這樣的!
“……你冷靜一下,真的已經過去了,劇組是出來拍戲又不是出來作死的,怎麼可能專往危險的地方跑。”
而且對於劇組其他人來說,白天最可怕的估計是她講的鬼故事,因為演技太好,到現在還有人以為她被什麼東西附身了。
“沒事就好。”
李若川完全清醒過來,裹著絲綢睡袍下床,突然心念一動,跑去陽台看星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此刻雖然沒有明月,但沙海也是海,兩人站在同一片星空下,到時候再來顆流星什麼的,那不就是《x的名字》嗎?
然而李若川站在陽台上望出去,卻隻看見頭頂厚重的霧霾。
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忍不住想讓他問一句:……為什麼人類不肯好好保護環境啊!
唐湖尚且不知道李若川的思維已經跑偏到什麼地方,聽見不遠處場務在喊演員就位,急匆匆地對著電話:“劇組已經搭好景了,我先掛了,回見。”
“你——”
李若川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聽見聽筒裡的盲音。
你什麼時候回來?
……
回到塔克拉瑪乾沙漠邊緣。
夜戲的布景已經完成,空曠平整的沙地上支起幾頂橘色帳篷,帳篷中央燃著一團篝火,片場外則是幾盞功率巨大的照明燈。
“a!”
唐湖還穿著白天那件臟兮兮的戶外衝鋒衣,慢慢走到篝火堆旁邊,對人物的體驗已經到了收放自如的狀態:“白天的事情多謝你了,要是沒有你,我可能就真的會死在沙漠裡。”
這段戲接著白天拍的那場,在女主角的不斷任性下,探險隊一行人費了許多精力才來到沙漠腹地,尋找古麋國遺址。
“如果真的想感謝我就彆這麼任性,其他人會有意見的,你上午明明沒事,為什麼還裝中暑?”蔣天光披著羊毛皮大衣,撥弄一下火堆,又添了幾根枯樹枝進去。
唐湖麵色僵硬幾秒,活潑地坐在他身邊笑了笑:“那你會告訴其他人我是裝的嗎?”
“不會。”
蔣天光言簡意賅地回答:“我隻是個帶路的,不管雇主裝不裝病。”
直到現在為止,她這個女主角都不是一個討喜的形象,雖然開頭有場街頭暴打小偷的打戲,但充其量隻能算個嬌蠻任性的小丫頭,性格咋咋呼呼的。
而‘阿紮提’這個角色,當年曾是本地最好的沙漠向導,卻在一次領隊中帶錯了路,本來不是多嚴重的問題,但隊伍中恰巧有人中暑,因為他的失誤而失去治療機會,死在路上。
所以非常愧疚,從此以後改了行當,在鎮上開家小商店維持生計。
唐湖在劇情開頭知道他隔三差五會去探望死者家屬,以此許諾大量金錢逼他重新出山,帶一行人走進沙漠。
兩個人的關係開始就矛盾重重。
但蔣天光的演技不算差,向導‘阿紮提’雖然不苟言笑,這份麵無表情卻和小鮮肉的麵癱不同,冷得很有層次,望向女主角時眼底寫著一分柔情。
閱片無數的觀眾們一眼就能看出來:嗯,這倆人以後肯定得有一腿。
兩個人為感情戲鋪墊完畢,接下來的劇情才是整部戲最重要的衝突點。
唐湖深夜偷偷倒掉所有人的水,然後被探險隊的其他成員當場抓住,氣氛瞬間緊張極點!
她站在人群包圍中,一臉桀驁地接受著隊員的質問。
“不就是白天說了你幾句,竟然要用這種手段報複,你瘋了嗎?!”
沙漠裡的水比金子還貴,她這麼不知輕重,已經不能用嬌氣來形容了。
光頭男發現所有人的水囊都已經被倒空,目光盯著她手上的那壺水,蠻橫地伸手去搶,卻隻倒出了一捧沙土。
唐湖被他推倒在地,坐在地上拍腿狂笑:“哈哈哈……沒想到吧?”
直到此刻,她偽裝出的那份天真徹底褪去,變得理智而成熟:“三年前也是在這裡,你們隊裡失蹤的那個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聶……”
“聶領隊?”
唐湖又從背包裡拿出一個稍小一些的水囊,在所有人痛惜渴望的注視下緩緩倒在地上:“他是我的父親。”
這是劇情的第一個反轉,嬌氣的大小姐一直以來都在偽裝,一切隻是為了找出父親死亡的真=相,一下子調動起了觀眾的期待感。
——所有人都被困在沙漠裡,沒有賴以為生的水源,那主角呢,她該怎麼出去?而且向導也夠倒黴的,無辜被牽連進來。
電影的核心是懸念,導演講故事的功力過關,所以拍得懸念重重,矛盾迭起。
唐湖作為劇情的引子,在開頭半個小時肩負著所有重要劇情,接下來基本都是她在說台詞。
“聶興邦是我的父親,長得一點也不像,對嗎?”她抬手摸了摸臉頰,“因為我不是他親生的,但他對我可比我的賭鬼親爹好多了,所以我來為他報仇,將你們一個個搜羅起來。還有,彆想著去找什麼古麋國寶藏了,那張照片是我做的,假的。”
唐湖嘲弄地仰頭大笑,看著父親那些曾經的隊友絕望的跌倒在沙地上。
有人辯解:“聶領隊是自己去找水才失蹤的,我們已經跟警察解釋過了,連警察都相信,你為什麼不信?要是因為找到了值錢的東西殺人滅口,我們乾嘛還要第二次來這種鬼地方?”
“是啊,要是真的發財了,我們有必要再進一趟沙漠嗎?”
唐湖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反駁下微微動容,表情卻很快凶厲起來:“都給我閉嘴!你們想活著出去就快點說實話,我提前來過這裡,事先在沙子底下埋了不少水囊,地麵上留了隻有我才能看懂的標記,隻要你們說出真-相,我就告訴他水囊埋在哪裡,放他離開。”
此言一出,探險隊的其他人重新看到生機。
在生存麵前,事實如何並不重要,哪怕女主角的父親真的是意外死亡,他們也會編造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謀殺故事,作為真-相。
人心從這一刻開始動搖渙散,由此轉為群像劇,每個人肩負著一條故事線,拚湊出三年前女主養父去找水的前因後果,互相指責,互相揭老底,爭先恐後地出賣對方。
每個人都有作案嫌疑,誰都不是清清白白的。
唐湖自然不肯輕信,就在這部電影逐漸轉為推理故事時,一場變故突然發生。
沙漠中起了可怕的風暴,一行人匆惶逃竄,居然真的逃竄到了古麋國的遺址裡。
——傳說中的寶藏竟然是真的?!
刹那間所有人忘記爭執,盯著眼前的金山銀山發呆,尤其是那隻價值連城的黃金杯,炫目得奪走了所有人的理智。
隊伍中有人用黃金利誘女主角,許諾幫她帶大量寶藏出去,以此交換珍貴的水源。
——放在講究真善美的少年漫裡,女主一定是抵死不從的。
但這是一部講人心的黑色幽默劇,唐湖可恥地動搖了,不再尋求父親死亡的真-相,而是變成爭奪寶藏的惡鬼。
所有人互相廝殺,互相欺騙,直到外麵的風沙停歇,地下的爭鬥仍在持續。
直到隊伍中陸續死了三人,唐湖無意間說出了埋水囊地點的記號,失去利用價值被其他人綁起來打算殺死時,才幡然醒悟。
她意識到自己的扭曲,開始向男主角求救。
一行人之中隻有向導‘阿紮提’才知道該怎麼離開沙漠,哪怕其他人不想救唐湖,他也沒有放棄保護她,以至於傷了腿腳無法行走。
——放在愛情劇裡,兩個人一定也是不離不棄,攜手闖過難關的。
但木導是個異類,讓唐湖從‘阿紮提’口中套出離開的路線,拋下奄奄一息的男主角,拿著黃金杯逃出了地下遺址。
啥愛情不愛情的,老娘隻想要錢!
劇情接近尾聲,最後一段戲裡,女主角獨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警察在旁邊做筆錄。
“你們一行七個人進入沙漠腹地,為什麼隻有你一個人出來?中途到底發生了什麼?”
唐湖露出怔忪的眼神,木然地緩緩搖頭:“我不知道,進沙漠的第一天就起了大風暴,他們說要去找水,我和他們走散了,等了好幾天,才一個人摸索著走回來……”
——又是同樣的理由。
這跟她的父親死亡時,其他探險隊員的說辭一模一樣。
由於導演安排,主線劇情裡唯一的女性就是唐湖,說的專業些,叫做以她的乾淨堅韌襯托出那些老油條的肮臟,是昏黃沙漠裡唯一的那抹白色。
她執意為父親的死討個說法,不要錢,隻要真-相。
但屠龍的勇士殺掉龍以後,坐在堆成山的財富上,慢慢長出了鱗片和利爪。
唐湖在沙漠中的戲份都是怎麼真實怎麼打扮,臟得連脖子都得特意抹上灰塵,但離開沙漠以後,她被導演要求換了身最純白的裙子,通體乾淨,眼神卻渾濁起來。
她糊弄完警察,走回小旅館裡去拿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雙肩包,打算看一看那個黃金杯。
然而打開拉鏈,才發現千辛萬苦運出來的,根本不是什麼古麋國的寶藏。
背包裡隻有一捧沙土而已。
畫麵閃回,重現在沙漠裡的場景:探險隊的成員在爭執奪寶的時候,男主角早就偷偷的替換掉了背包裡的東西。
“嗬……”
唐湖對著鏡頭揚起唇角,表情既像哭又像笑,滿是絕望。
這場荒誕喜劇終於落下帷幕。
……
《風沙》的開頭結尾都是在新疆實景拍攝的,但沙漠裡挖不出地下遺址,中間段的劇情在棚裡搭景也輕鬆不到哪裡去。
但辛苦總是有回報。
《秦陵圖》上映後的宣傳聲勢浩大,首日票房接近七千萬,後期卻一路走低,連院線都懶得排片,而《風沙》開始不溫不火,一周後的票房卻越來越穩定。
這部電影還一舉拿下金烏獎的最佳編劇和最佳攝影獎,導演木遠鹹魚翻身,不用再看投資方的臉色選演員了。
唐湖終於跟著劇組離開除了老鼠啥都沒有的沙漠無人區,滿臉寫著滄桑從B市機場走出來時,麵對繁華的大都市,心情感慨萬千,隻想說一句——
“娘,孩兒終於從黑煤窯裡逃回來了!”
……
薪月傳媒。
“明遠影業花高價簽下了喬樂儀,李公子手筆夠大的,這些天連續拉攏了不少人,看來要有什麼大動作。”
鄭山卿聽完秘書的彙報,輕笑:“投進去的錢還不一定能賺回來呢,喬樂儀自己沒什麼本事,全靠他的經紀人會打點,所有業務都在電影上,其他說得過去的資源一個沒有。”
電影的票房是門玄學,沒有定數,而喬樂儀的收入來源太看重這門玄學,萬一哪部片子撲了,明遠影業哭都來不及。
而他手上的兩部大項目陸續殺青,隻待上映後收獲票房,不免有些愜意起來。
薪月這幾年的發展勢頭不錯,尤其是前兩年,票房成績高居國內榜首,光是去年八部電影就拿下了35億票房,隱隱壓了業內的扛把子大哥一頭,可謂順風順水。
所以為了擴大業務範圍,又注資發展互聯網娛樂和實景娛樂的業務,講風險分擔出去。
“老板,但我查到那個圖南影視的注冊法人還有一個。”
鄭山卿在煙灰缸裡掐滅煙頭:“是趙昊吧,他那個經紀人?”
公司的法人資料可以公開查詢,所以不算什麼秘密,股東基本都是自己人。
“……不,是唐湖。”
為什麼偏偏是她?她不是早把李若川得罪了,以明遠公子那個自尊心極強的二逼性格,怎麼可能還會被她糊弄住?
鄭山卿的臉色立刻僵住,拿出手機播她的號碼。
卻隻聽見長長的忙音,許久無人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