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酈妙也隻是隨口聊兩句,沒打算刨根問底,轉而開始聊劇本。
唐湖跟她討論了半天角色,回過神才想起自己剛才打算去找鐘子淑,轉頭一看,發現影後不知何時已經離場。
白白失去了一個套近乎的好機會,輸給鄭山卿了。
……
九月末,《十一怒漢》正式開機。
這是拍起來最節省成本的一部電影,沒有大場景,九成以上的劇情在一個改裝成教室的小倉庫裡攝製完成。
開拍時已經是秋天,劇中的背景設定卻還是夏季,片場早晚時分寒意侵骨,隻有角落裡一台電暖器散發出聊勝於無的熱度。
唐湖穿著半袖夏裝,超短裙下是雙細高跟鞋,和其他演員集中在一起,討論最近社會上熱議的拜金女殺死前男友一案。
這部戲的主要劇情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討論被告人是否有罪,沒有常規意義的起承轉合推動劇情,而是在一次次辯論中剖析人性。
“a。”
韓導在片場外指揮,攝像機開始啟動。
1號陪審員負責主持整場討論,站在教室的講台桌後發言:“那麼我們先來進行第一輪統計,認為被告人有罪的,請舉手。”
他們都是被政法大學邀請來模擬陪審團製度的社會人士,開場前三分鐘都在插科打諢,現在才進入狀態。
坐在台下的人陸陸續續抬手。
唐湖飾演‘7號陪審員’,左右看看猶豫片刻,也抬起一隻套著卡地亞手鐲的纖細手臂:“有罪。”
她演的是個濃妝豔抹的碧池型角色,但和以前演過的碧池‘杜鳶’不同,這回完全是個肚子裡沒有三兩墨水的無腦貨色,嫌貧愛富,隻知道吃穿打扮。
讓她說一個跟自己性質差不多的拜金女有罪,總有一種自我審判的不適感,但看見彆人都舉手,隻好也跟著舉了。
鏡頭外,韓導點了點頭。
他從前不看好唐湖來演7號,她的眼神太硬,做不出劇情需要的散漫虛榮的效果,直到看了她的一段自由發揮式表演,才定了她的角色。
第一輪的投票結果是十對一。
隻有10號陪審員猶豫一下,試探著開口:“我覺得還是彆這麼草率,學校請我們過來,至少先討論一下吧?”
這部戲屬於群像,每個人都負擔著一部分至關重要的劇情,不過整場戲裡挑起關鍵線的還是這個堅持被告人無罪的‘10號陪審’,五官端正,劍眉星目,一看便知是優秀黨員乾部。
“兄弟,這還有什麼可討論的?案情已經很明顯了,有罪。”9號陪審員不以為然的笑了一聲。
“可是殺人動機呢?”10號盯著他反問,“她把她男朋友殺了,總要有個理由吧。”
“女的想分手唄,你沒看網上說,那個女的好不容易找了個富二代,就想把前男友踹了,但她前男友死活不同意分手,一怒之下就殺人了。”單國飛飾演的3號陪審員突然插話,提到拜金女時滿臉輕蔑,“現在的女人都虛榮的不行,動不動讓你買什麼衣服背包兒,裙子那麼短,小高跟鞋一踩,打扮得跟個雞似的,能是什麼好人?”
“——你什麼意思,我穿高跟鞋踩你臉上啦?”
唐湖一副貓被踩了尾巴的炸毛樣子,氣得拿起香奈兒小提包,啪的一聲頓在桌上。
這部戲裡每個人都有大段大段的台詞,可表演場景就一個,所以導演添了不少小道具,用來讓演員增加自己的小動作,免得表演太過單調。
“喲,小妹妹,我不是在說你,是說殺人的那個女的,你彆往心裡去呀。”單國飛低頭,假模假樣地安撫她兩句,表情卻沒把唐湖當回事兒。
他平時看起來慈祥,此刻卻全身帶著小人物的市儈氣,演一個憤世嫉俗的老吊絲簡直惟妙惟肖。
“你……”唐湖張了張嘴,氣得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這個案子的真相已經挺明顯的,到底還能考慮什麼,趕緊投完就完事兒了。”2號陪審員不耐煩地開口,引來一片讚同。
嗡嗡的交談音讓教室更顯悶熱壓抑。
天花板上吊著一個古舊的風扇,嘎吱嘎吱的徐徐轉動,明明製造出讓人寒毛直豎的涼風,在座的演員還得裝出一副不耐酷暑的模樣。
10號無奈地笑了一下,眼角皺紋疲憊:“那是一條活生生的命,不能用‘趕緊完事兒’來形容吧?我不知道在座的諸位怎麼想的,但你們這麼一舉手一表決,被告的這個女人就沒命了。”
“……那也是因為她有罪!誰讓她嫌貧愛富,還殺人呢?”
想象力豐富的人民群眾,光是看見“從寶馬車上下來一個年輕女人”就足以腦補出“小三,被人包養,一身婦科病,說不定還被原配打過”等豐富多彩的人設細節。
況且這次的事情影響更加惡劣,女的要踹了沒錢沒房的男人,得知對方不同意還怒而殺人,“活該”二字足以說明一切。
10號又問:“被告人和死者隻是男女朋友關係,又沒有結婚,不讓分手也能分了,至於殺人嗎?”
“她……她激情殺人唄,兩個人拉拉扯扯,氣不過就殺了。”
“再說現場還有目擊證人呢,您沒看報告上的證詞?”9號陪審員拿出一疊紙,“住在對門的那個阿姨都跟警察說了,她從貓眼裡親眼看著那個女的進了門,過了沒一會兒傳來爭吵聲,吵得特彆凶,還聽見咣咣砸東西的聲音。”
10號搖搖頭:“聽見聲音不代表殺人了,凶器呢?”
“棒球棍啊,驗屍報告說那個男人被打了好幾下,最後一棍子打在後腦勺上……專業術語叫腦乾,這個地方可碰不得,當場就咽氣了,對門聽見的說不定就是打人的聲音。”
10號抓住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反駁:“通常來說,衝動殺人都是一刀斃命,普通人哪怕一時氣不過打了幾下,也該冷靜下來了,不可能一棍棍的把人打死。”
單國飛瞠目結舌地愣了半晌,迅速開口:“那就是她蓄謀殺人,回來就是為了殺人的。”
10號為他一會兒一變的說辭苦笑著搖搖頭,詢問對麵的唐湖:“姑娘,如果是你,你會用棒球棍殺人嗎?”
“……不會吧。”唐湖不安地搓了搓手臂,“萬一沒打過他,被他搶過來打我怎麼辦?”
在戲裡,觀眾看到的是一部完整的電影,而在戲外,卻是一個又一個零散鏡頭串起整個表演,再加上全戲隻有一個場景,在這個鏡頭裡剛被挑起怒火,拍下個鏡頭的時候可能隔了幾個小時,所以保持情緒的連貫性就至關重要。
鏡頭沒切過來,她也必須保持狀態,不能讓觀眾覺得出戲,幸好坐在一張桌子上的都是戲骨級彆的演員,入戲還算輕鬆。
“對了,現場明明有刀,為什麼被告人非要用棒球棍?”10號順勢站起來環顧四周,“再說被害人為什麼不反抗?還是反抗卻沒反抗成功?單憑力氣,他總不可能打不過一個女人吧?”
“那可能是因為他特彆喜歡這個女的,我見過凶手的照片,長得……嘖,我會看麵向,她一瞧就不是什麼正經樣子。”單國飛依舊胡攪蠻纏,“就這種女的外麵太多了,我和我老婆結婚那會兒什麼都沒有,她都跟我吃苦受累半輩子,結果到了現在,我兒子去相親,女方一聽說沒房沒車,嘿,連見麵都不見。”
縱使疑點重重,十位陪審員仍然認定被告人有罪。
他們反對的不是素未謀麵的“拜金女”,而是“拜金”背後折射出的自身,如果這樣的人不死,那麼下一個因為窮而被女人踹開或者分手的,就是自己。
即便是經濟條件比較好的5號陪審員,也對被告人懷著或多或少的歧視心理,他一方麵希望用錢吸引異性,另一方麵又鄙視輕易被吸引來的那些人。
10號堅持疑點仍需討論,卻勸不動眾人,氣氛陷入僵局。
“……無罪,我投無罪。”
唐湖突然開口,看了1號主持人一眼,舉起塗著鮮紅指甲油的右手:“她是找了個富二代又怎麼樣,那個女人就是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傍大款又不犯法,活該冤死啊?”
“想過好日子自己勞動去,我看你也傍過大款,才這麼為她說話。”酈妙指著她站起來,“雖然我是女的,但我最看不起你們這種女人!”
“我又沒傍你老公!”唐湖嫌棄地看了衣著灰暗的她一眼,嘖嘖搖頭,“我還說你覺得有罪,就是因為你老公拿著錢出去給彆人花了,所以氣不過呢。”
“你給我等著!”酈妙氣恨地拉開凳子站起來,隔著幾排桌子就要衝過來撕打。
唐湖嚇得往後縮了縮。
兩個人在戲外的氣質截然相反,酈妙屬於溫婉型,一旦進入狀態就跟真瘋了一樣,穿著破洞的花襯衫,頭發淩亂地抓在腦後,比黃臉婆都黃臉婆。
“消消氣,消消氣。”身旁的幾名男士趕緊攔住酈妙,“天氣熱,彆動火兒。”
年紀最大的4號陪審員搖了搖頭:“真不知道現在的社會是怎麼了,替一個……一個那種女人辯解,擱我年輕的那會兒,這種人得在脖子掛上破鞋,拉出去批l鬥遊街。”
既然道德有虧,那就殺了她吧,不要放過這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