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兩個鮮肉,兩個牛肉!”
早上七點半,紫荊巷口,忙忙碌碌的包子鋪前,停下一輛電動車。
瞧見裴知遠熟悉的頭盔、熟悉的校服,和電動車後座上熟悉的小孩兒,動作利索的店員不等他說完話,已經自動給他裝好了包子。
兩個鮮肉,兩個牛肉,不會錯的,打從他上班起,這兄弟倆從來隻買這兩樣。
“謝了!”裴知遠掏出早準備好的零錢,交換了店員手上的包子。
接過包子,他三口兩口,快速消滅一隻,另一隻咬在嘴上,剩下兩隻遞給後座的弟弟。
“快吃,等會兒冷了。”車騎到半路,等紅燈的時候,他回頭望了一眼:小笨蛋還捧著包子發呆。
“肚子疼。”後座頭發卷卷、臉蛋肉肉的小男孩囁囁嚅嚅。
“彆裝,一周有五天你肚子疼。”裴知遠半個字不信,把包子往他嘴邊強推了推。
小男孩兒鼓了鼓嘴巴,眼看躲不過去,啊嗚一口咬掉小半隻包子。
“好了,到了,下車。”
送弟弟到學校門口,裴知遠催著他下來,給他摘掉頭盔,背好書包,捏了下他的臉:“高興點兒,中午就來接你。”
“不高興,你就不來接我嗎?”男孩兒一臉認真地問。
“……接。”裴知遠抽抽嘴角,揉一把他腦袋,“認真上課,有人開你玩笑,你彆理他們。”
“也不可以……告老師嗎?”男孩兒慢吞吞問。
“那要看是什麼事。”裴知遠有些糾結。
如果真的什麼事都告老師,弟弟隻會更被同學們孤立。
“怎麼才能讓他們,不開我玩笑?”男孩兒又認真問。
“我不是蝙蝠,我隻是,不喜歡太陽。”
“你當然不是。”裴知遠給他正了下小水壺,心裡忍不住生氣。
但再生氣,也隻能忍。
阿昱能進普通學校,已經是母親托關係,老師本來就不樂意收他,說他經常不遵守課堂紀律。
同學們開他玩笑的事,母親也找老師反應過,老師隻會和稀泥。
“他們隻是開玩笑,再說蝙蝠也很帥的。”想弟弟融入正常交際,他隻能咬牙忽略他委屈的眼睛,儘量開解引導他。
“上課不可以隨意出教室,彆人說錯誤答案你不要糾正,回答老師問題要舉手,老師不叫你你不能說話。”
快遲到了,他抓緊時間又叮囑了一遍:“好了,進去吧。”
蝙蝠一點兒也不帥。
小男孩兒低著頭,不高興地“嗯”了一聲,慢吞吞往校門走。
一邊走,一邊默念:上課不可以出教室,彆人說錯誤答案不可以糾正,回答問題要等老師叫,即使老師從來不叫他——
“撲通”一聲,因為走神,小男孩兒不知怎麼絆了一跤,摔了個五體投地。
“哈哈哈,快看裴星星,他又摔跤啦!”
身後傳來嘻嘻哈哈的笑鬨,小男孩兒紅著眼睛從地上爬起來:“我不叫裴星星。”
裴星星是小名,媽媽和哥哥才可以叫的,他們應該叫他大名。
可是沒有人聽他說話。上課鈴響了,小朋友們越過他,一窩蜂湧向教學樓。
小男孩兒緊緊捂著耳朵,等鈴聲響完,他才放下手,眼裡卻莫名多了淚花在打轉兒。
不想上學。
他蹭了把眼淚,抽抽鼻子,看了眼教學樓黑洞洞的樓梯口,靜了會兒,忽然轉身,往校門口走去。
媽媽生病住在醫院,哥哥去上學。
也就是說,他回家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隻要中午提前到校門口等哥哥就好了。
他邏輯很清晰地想著,眼睛由暗到亮,步伐也由慢到快,很快拐出學校大門。
沒過一會兒,又匆匆跑回來,手裡多了張請假條,不由分說塞給一個陌生同學,這回真正腳步輕快地走了。
學校離紫荊巷不遠,隻用過一個路口。
這點路,八歲的裴昱已經記熟了。
可是,他還是走錯了。
第一次一個人走,一切都跟有哥哥在時不一樣。路變寬了,牆變高了,大樹變得張牙舞爪……
他有點兒緊張。
一緊張,不知怎麼就提前拐了彎兒,從大馬路上拐進紫荊巷隔壁的木棉巷。
兩條巷子格局相近,他悶頭走了一半,也沒察覺不對。
直到走到“家門口”,邁上台階,他才怔住了。
好陌生的院子……
小孩兒停下腳步,困惑皺眉。
“你是誰?”院內傳來一道聲音。
裴昱怔了下,順著聲音偏了偏頭,看向院子東北側。
那兒有一棵大樹,大樹下有個輪椅,輪椅上坐著個大哥哥。
原來他走錯巷子了——裴昱忽然明白過來。
哥哥說過,隔壁巷子住著他們班新來的轉校生。是殘疾人,要坐輪椅。
他好奇地看了眼那輛輪椅:這就是會轉的椅子嗎?
“怎麼不說話?你是鄰居家的小孩兒嗎?”
輪椅上的人又問。
裴昱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轉身要走。他本來就不愛說話,跟生人更不敢——不愛說。
“等等!”身後的人卻聲音略急促地叫住他。
“能不能……幫哥哥個忙?”
盛淮實在沒辦法了。
那隻貓在他牆頭趴了很久了,幽綠的眼珠盯著他,好像能看出來他怕它。
幫什麼忙?
裴昱頓下腳步,轉回身體。
*
中午的時候,裴知遠順利在桃李路小學門口接到弟弟。
小孩兒衣服整齊、臉色紅潤,看起來狀態還不錯,應該沒被欺負。
他鬆了口氣,匆匆帶他回家,簡單煮了麵條做午飯,吃過哄著弟弟躺下睡了會兒
,又匆匆掐著點兒送他去學校。
小孩兒下車時難得沒有拖拖拉拉。
乖巧跟他說再見,還從兜兜裡摸出一塊巧克力來遞給他。
“你哪兒來的?”裴知遠驚訝。
“老師……獎勵。”裴昱歪歪腦袋,慢吞吞說。
“好小子。”裴知遠高興壞了,揉了把他毛茸茸的腦袋,“真棒!”
裴昱看了眼哥哥。
哥哥很久沒這樣笑了。
媽媽這次住院後,哥哥就……總是陰天的哥哥。但是現在,哥哥是晴天的哥哥。
裴昱喜歡哥哥這樣。
他看著哥哥騎車走遠,等他的電車拐彎消失後,書包一甩,高高興興,再次逃離學校。
“你來了?”十分鐘後,木棉巷,響起一道沉靜聲音。
“進來,還給你吃這個。”盛淮晃晃手裡的巧克力。
裴昱猶豫了下。
“喜歡夾心的還是不夾心的?”盛淮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看向洋娃娃似的小男孩兒。
“我找到了夾心的,兩種都給你。”他把兩塊巧克力放在身前的戶外石桌上,往前推了推。
小男孩兒終於走了進來。
盛淮莫名有絲釣到小魚的快樂。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多了抹生氣。
“你不上學嗎?”他隨口問。
裴昱頓了頓,搖搖頭。
“幾歲了?”盛淮打量著他,小孩兒長得異常漂亮,眼睛尤其乾淨清透,配上一頭自來卷,像油畫裡的天使。
“天使”看起來已經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了。
裴昱沒答話,正跟巧克力包裝袋搏鬥。
“我來。”盛淮慢悠悠看了會兒,才從他胖胖的小手心把巧克力摳出來,剝開袋子,重新遞給他。
小孩兒接過來,“啊嗚”一口,小腮幫子微微鼓起來。
盛淮靜靜看著,腿好像突然沒那麼疼了。
“出來玩兒跟大人說了嗎?”等他吃完一塊巧克力,盛淮問。
裴昱眨了下眼,頭微微歪著,古怪地動了動——古怪就古怪在,他這個動作,你可以說他是點頭,但某種程度上……又可以說他是搖頭。
盛淮很順利地理解成了前者。
“你……不會說話?”他又試探著問。
上午小孩兒幫他趕了貓,吃了他給的巧克力,按他說的幫他進屋拿了趟東西,隨後就看起他手邊的一本漫畫,全程一句話也沒說。
下午出現到現在,依然沒說話。
盛淮很合理地懷疑他是個小啞巴,所以,才不去上學吧?
他會說話。
裴昱大眼睛又眨巴了下。
他會說話,但是不喜歡說話。
要是所有人都不說話,直接用腦電波交流就好了。
他的腦電波一定是最快回答問題的,再也不用舉手等老師叫名字。
其他人再笑他躲
在暗處是蝙蝠,他就可以用腦電波讓他們知道,太陽光對他來說有多刺眼。
“對不起。()”盛淮忽然又說話了。
見小孩兒低下頭,神色失落,他以為他傷害了小孩兒的自尊心。
不會說話也沒什麼。?()_[(()”盛淮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對小孩子這麼心軟,但看到那孩子眼神黯淡下去,他已經下意識安慰出口——“你看,我不也不會走路嗎?”
他按了按自己左腿。
裴昱跟著看了眼他的左腿,點點頭。
大哥哥也不想隻有他一個人是殘疾人吧?就像,他也不想隻有自己一個人覺得陽光刺眼、覺得上課鈴可怕。
裴昱給自己找到了很好的理由,眼珠一轉,頗有興致地做起小啞巴。
而盛淮,看到他眼睛亮起來,冷硬麻木的心臟,忽然一軟。
“你叫什麼名字?”盛淮又問,聲音比先前多了幾分認真。
問完想起小孩兒不會說話,他又把一旁的本子和筆抓過來,遞向小孩兒。
裴昱猶豫了下,抓過本子,畫了顆星星。
——做壞事不能留大名。
“你叫星星?”
盛淮接過本子,看了他一眼。
名字倒很契合他,小孩兒眼睛裡像藏了星星。
裴昱點點頭,眼神又掃向一旁的漫畫書。
“想看?”書是原屋主留下不要的,盛淮腿實在疼得厲害,才翻出來看兩眼,轉移注意力。
裴昱又點點頭。
盛淮把書朝他推了推,但手指放在書上,並沒移開:“識字嗎?要不要給你講?”
其實他很忙,高中課業隻是很小一部分,更多的,是金融、管理和相關行業許多知識要儲備吸收。
畢竟他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緊緊抓了下忽然疼起來的腿,眼底劃過一抹陰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