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跟家裡老頭去狩過一次獵,深諳在不確定自己是否安全的時候,後背不能留給猛獸這個道理。
孟令徽特意把他引到這裡……必然是要通過他做什麼文章的。
他的背後有內閣首輔與太子殿下,因而決不可叫孟令徽的奸計得逞。
張懷雅罵完了,特意將四周都能藏人的地方都看了看,江府門口原先放著兩頭石獅子,久不打掃,就連獅子腳下踩的繡球上都均勻落了一層灰。
獅子後是上馬石,亦落了灰,看起來這邊沒有。
孟令徽往前邊跑了,如果是打算在這裡埋伏人套麻袋打他一頓的話,那些人大概率會藏在高處。
高處有樹,頂青冠碧,遮掩烈陽。
張懷雅猛一抬頭,陡見一張大網從上撒下。這網織的密,兜頭下來的一瞬兒,張懷雅似乎還看到了裡頭夾雜著的金絲,迎著太陽光,一閃一閃的。
也就是這一瞬,他甚至都絲毫沒
有多想一想,僅憑下意識的本能,翻身下馬,蹬地一躍、一滾,直覺那網已在身後落下、罩住了那匹馬後也不敢大意。他以手撐地,抬眸掠過四周,聽見梢頭風聲頓止——那些人還在找機會。
果真是打算套上麻袋打一頓嗎?
雖是這樣的開頭,但張懷雅心裡並不信。
孟家也算不得什麼世家,真要往上去數,也就夏朝時出過一個丞相,那丞相後來還辭官了。據史書所記,孟相在任期間乾的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事情,確難與世家兩個字聯係起來。
這孟祭酒也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偏得了劉家三姑娘的青睞,做了個贅婿,至此便在平城落地生根了。朝上朝下,他都周全著劉尚書不方便下手的地界,明裡暗裡,也不知道用下作手段害了多少大臣。
狗腿往往比狗本身更叫人厭煩。
張懷雅甩開腰間長鞭,勾住江府的院牆,在他們進行下一步動作之前,先翻進了禁區。
牆內草高且深茂,張懷雅將鞭子纏回腰間。
牆外頓時傳來孟令徽的聲音,“他進去了?”
然後是那幾個打算網住他的小嘍囉,“進去了,兄弟幾個看的真真兒的。”
“你們幾個守在這裡。”孟令徽道,“我回去叫人。”
看來這邊是暫時出不去了。
張懷雅聽了一會兒,再不見有什麼動靜,便打算繞一圈兒。小時他與兩位哥哥應邀來江府做客,知道江府後頭有個人造湖,湖上架了一座橋,橋那頭牆矮,翻過去就是芙蓉河,過了河就是西市。
他打定主意,憑著印象,往人造湖那邊摸去。
才不過走了兩步,便聽見湖那邊有一道極微弱的呼救聲。
似乎還是女聲。
江府已封,這女聲是怎麼回事?
他隻不過一思量,雖也想是不是孟令徽下的套,但到底還是人命重要些。
張懷雅緊趕了幾步,見湖邊果然伏著一個人。
再走近些,發現還是個小姑娘,看模樣不過十二三的年紀,白白淨淨的,大約是落了水,渾身都濕透了。他習慣性伸手要去探她的呼吸,一抬眼卻看見薄紗的衫子緊緊貼在她身上,露出裡頭胭脂色的主腰。
他腦中“轟”的一聲。
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刹那
炸開了,四肢也仿佛中了咒,僵直又麻木,過了好久才收了回來。
“哥哥救我……”
她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虛弱的緣故,輕飄飄的,帶著鼻音,沒有一丁點的氣力,反而如春天的絮子,不知不覺撲在心上,叫人癢癢得很,卻又尋不到究竟癢在哪裡。
這一聲哥哥,讓張懷雅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血液,又沸騰了。
袁潤的血液也差不多同時沸騰了。
在外邊阿辰毫無意識的隔空打配合下,他在壁龕裡看到了一把鑰匙。
這鑰匙大概不是簡行之另外給張懷雅拿去配的那枚。這把鑰匙精巧得很,單機簧就有四處。遠遠看著,像是撐住南天門的四根柱子,參差間錯,能叫人咂摸出許多不同的意味來。
袁潤盯著那鑰匙看了一會兒,然後示意允欽,“你去拿過來。”
鑰匙兩端係著極細的絲線,固定在壁龕深處,允欽沒看見,一動鑰匙,絲線一扯,“哐啷”一聲,拽動了一塊板子。
允欽一驚,往後退了一步。
鑰匙掉在地上,彈起來,再落下,叮當脆響。
袁潤扶著肚子趔趄著起身,小腿肚磕在金裹腳杌子上,劃過青磚,拖出一聲沉悶的聲音,這一寸見方的紗屏內,頓時亂作一團。
簡行之也跟著起身看過來。
所幸這紗屏設計的精妙,雖是白底水墨,但從外頭並看不見裡間情形。
顧素辰也好奇望去,“這是怎麼了?”
心裡卻道,必然有貴人在這裡。
甫一進來看見這處多餘的裝飾,顧素辰就猜後邊有人,所以他今日作答格外仔細。中途被阿辰打斷,如今剛剛續上,後邊卻又鬨出了這樣的動靜。
簡行之回過頭,勉強笑道:“無妨,養了一隻大貓,也太不叫人省心了。”
“大人養的是暹羅國的貓吧,聽說那貓鬨騰得很。”一旁的李辭盛接話,“聽說陛下一共就收了六隻,餘下的都分在了各個衙門裡頭,先前一位伯父還送了父親一隻呢。”
簡行之連忙應道:“是,鬨騰得很。”
他心有所思,一手拄著拐,一手便去摸腰上的荷包。
扁的。
果然落了鑰匙。
為著這所謂的國士麵試,他整整忙活了一早上。這事兒是殿下囑托,
又不好讓太多人知道,他便事事親力親為,果然就落下這麼一樁要緊的事兒。
那壁龕裡供著鎮宅仙,每日夜間他都將鑰匙係在這裡,汲神靈正氣。今天忙,忘了收,正好留給了太子殿下。
這事兒鬨得你說。
簡行之又往紗屏處看了一眼。
從不安分守己的太子殿下,加上太史局禁地書樓的鑰匙,可能會發生什麼?
想都不用多想。
不亞於一場九級地動。
九級地動在平城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簡行之深吸一口氣,他二人的回答也聽不到心上了,總之照殿下的意思,這兩人都是國士苗子,不論最後點了哪個,都是功德一樁。心不在焉地聽完了,又匆匆交代了幾句,囑咐阿辰送二人出去,他起身在門口站了站,見兩人都走遠了,才快步繞到了紗屏後。
果然,紗屏後除了歪掉的杌子,以及地上一隻湯婆子外,再無其他。
簡行之匆匆出了門。
把全身的氣力都壓在龍頭拐上,他的步子又亂又急,一連被石塊絆了兩次也來不及斥責身後跟來的史官。
史官不明所以,想去找阿辰問問清楚,又怕簡行之身邊沒了隨行的人出了意外,隻能不遠不近地跟著。卻不防簡行之猛一回頭,喝道,“跟著我乾什麼,書樓也是你等能進去的地方?”
史官一怔,停下步子。
簡行之也一怔,意識到自己近來脾氣太差了,好像總是在訓人。他心裡也不明白,想自己坐鎮旌門關的時候,指揮的是十幾萬鐵甲軍,麵對的是凶狠殘暴的烏卓人,一個不慎就是性命攸關。那時的自己也不似現在這般著急忙慌啊,怎麼自打和太子殿下有了牽扯,從前那個沉穩又機智的自己就不見了?
好像永遠都在意料之外、意料之外。
現實就是滑不溜丟一隻泥鰍,眼看著在掌握之中,一個倏忽,就把他閃開了。
書樓是太史局最大的建築,一入太史局正門就能看見,並不難找。
袁潤揣著鑰匙,跑得比兔子還快。
允欽有點跟不住,喘了幾口氣,“殿下,殿下您慢著點兒,當心腳下——”
也就是現在沒跑鞋,不然還能更快一點。
風呼嘯著,允欽的話到不了袁潤耳邊,他咬住後槽
牙,拿出體測時跑一千米的勁頭,跑到門前,撥開牆上垂下的綠藤,拿出鑰匙,一捅一擰,“哢噠”一聲。
此處是太史局禁地,鑰匙是簡行之貼身保管,其餘史官都不得近前。因而也沒有人出麵阻止,袁潤這個不速之客背著手四處溜達了一圈,倒比主人更加利落自在。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袁潤想起那天晚上,他和張懷雅趴在都察院的樹上,望太史局興歎後引發的一連串事故,此時竟然有了些遲來的快意。
看吧,命中注定,終究是要進來的。
顧素辰和國士選拔被他拋在了腦後,袁潤推開正房的門,抬手揮了揮落下的浮塵。
書樓裡存放著的是太史局的手稿。
金卷記錄皇室,藍卷記錄官員,旁邊一口上了鎖的大鐵箱放的則是整理完備打算裝訂成冊的。
袁潤按照書裡的說法,用同一把鑰匙打開了鐵箱。
簡行之真的是個很省事的人,這在無形之中,也為袁潤帶來了很多便利。
袁潤伸手,先拿出一本《朝臣列傳》。第一頁記得是內閣首輔張承,“祖籍平涼,父張之尹,任十渡村村正……”袁潤又翻了幾頁,看到崔玄亦,“……父崔皓,屢試不第……”
《朝臣列傳》是按照本朝官員綜合評分排的,聽似公正無比,其實袁潤覺得還是有水分。
那首輔與尚書一樣的品軼,崔玄亦還當過太子太傅,怎麼反而排到了張承後邊?
袁潤又翻,看到了簡行之。
簡行之對自己的評價倒也簡單,就三個字:訥於言。
一連看完了幾個重臣的,允欽才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殿、殿下。”接著一眼看見打開了的鐵箱和被袁潤翻出來的書冊,他一怔,就連語調也帶上了顫音,“殿下,這、這可是……大罪啊。”
袁潤把《朝臣列傳》放回去,又拿起一本《皇族宗氏》來。
第一頁自然是留給魏帝的,袁潤看了一眼,寫的很多也很正常,大概是從魏帝做安國將軍的時候寫起的。
隨便撈了一頁又是西景王。
袁潤對他不怎麼感興趣,書裡好像就連造反的時候也沒怎麼提過這個藩王,於是就瞟了一眼,注意力也僅僅在“性奢驕逸、好大喜功”幾個字上落了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