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似乎已經許久沒有這樣仔仔細細地看過父親的模樣了,自打他進了文華殿,和太子殿下混在一起……聽說今日是接見烏卓使臣的日子,也不知殿下一切都是否順利。
張承漸漸近了,張懷雅看見他摘下兜帽,也不過幾日未見,父親的兩鬢似乎都泛了白,兩頰都凹陷下去了,整個人又高又瘦,透出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來。
“父親。”
張懷雅挪了挪膝蓋,朝張承點一點頭。
“孩兒還在罰跪,就不起身了。”
張懷雅心中有氣,麵子也不遮掩,張承體諒他,就解開油衣在一旁站著,微微彎了彎腰,“還生著父親的氣呐?”
祠堂裡燈不亮,張懷雅昂著頭,張承看見他眼睛裡滿是血絲,臉瘦了一大圈兒,麵相看起來都不飽滿了。想想也是,整日裡不是跪著就是坐著抄經,這祠堂的窗就小小一線,折騰了這麼幾天,和坐牢沒什麼區彆。
“沒有。孩兒身在此處,卻沒有此處該有的眼界,有此後果是咎由自取。父親說得對,孩兒從未怨過父親。”
張懷雅的眼睛格外明亮,好像冒著一簇火。
“為父知道你心中有氣,你也不必憋著。”張承負手轉了一圈兒,“這事換做為父,一樣會覺得憋屈。明明沒有做錯,怎麼反倒是自己承擔這個後果呢?”
“懷雅,這世上的事兒啊,不是單論對錯二字的。”
張承扶著張懷雅起來,踅身在拜墊上坐下。他輕輕一碰張懷雅的膝蓋,見張懷雅隻是皺眉,並不出聲,就笑道:“疼嗎?”
張懷雅下意識點了點頭,又搖頭道:“男子漢大丈夫,說不疼就不疼!”
“在為父麵前,不必藏著掩著。”張承替他揉著膝蓋淤血,“那日殿下來給你的茶盒裡,放了多少銀子?”
見張懷雅又生起警惕心,張承笑道:“你們還年輕,肚子裡那些小九九哪裡騙得過為父的眼睛。”頓了頓,他又道,“你為什麼不聽殿下的,拿著錢走呢?走的遠遠兒的,再不回平城裡,李家和張家的事兒,也就與你無關了。”
“不行。”
張懷雅搖了搖頭:“聽下人說了,李家做足了姿態,孩兒這時走了,害的是張家的名譽。況且……”
他停了一瞬。
況且什麼呢?他雖被關在祠堂裡,消息卻還是靈通的。
李越安反應很快,不等他和李辭盈的事情鬨大,就已寫了折子來平城,自言教女無法,請魏帝一床錦被蓋住這些事兒,也算是成就一段兒女情。
李家的姿態極低,口口聲聲說著要蓋住這些事兒,平城近些日子裡,卻還是傳揚開了。
自然,經人改編了,分明是毫無關係的兩個人,到最後卻成了一眼萬年,比目簪
為見證的愛情故事。而且男女之間的事情,一般人說起來,都隻會覺得是女方吃虧,如今李家姿態越低,平城裡的流言越多,張家就越騎虎難下。
李家到底是世族大家,幾張下人的嘴,就足以挑撥起百姓們的是非觀來。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
張承止了他的話,了然道,“家世樣貌都門當戶對的,何況咱們張家,若要壯勢,也少不得與他們結交。”
“父親。”
張懷雅看向張承,眼睛裡那簇小火苗漸漸熄滅了。
他聲音低了,祠堂外的雨聲就清晰了起來。
他垂眼看著張承撫在自己膝頭的手,曾經這雙手牽著他,送他去念書,送他去學武,後來把他送進文華殿……那時這雙手還是厚實有力的。
如今卻已經布滿青筋了。
朝上的事情,曾經他聽過不少,覺得無非是各方傾軋。與太子鑽都察院那次,他還對太子說,“這當官兒的也沒有三頭六臂,哪能時時處處都提防著彆人呢。”
如今這句話就落到了自己頭上。
自己這還未曾入仕,朝上的傾軋論理不該輪到這處來。但是沒辦法,他生在官宦之家,就得安穩接受這種命運……這些避不開、甩不脫、被利用甚至以後還要用這種手段去對付彆人的命運。
“父親。”
張懷雅握住張承的手。
“人這輩子,活著是為求什麼?”
“為家族?還是為天下人?亦或是為自己?”
張承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略一沉吟,便道:“君子為家族,聖人為天下,小人為自己……不過大約,這世上還是小人多些。”
“那麼父親是要做君子是嗎?”
張懷雅轉目看向張承,恍然覺得,上一次他與父親這樣坐著談心,似乎已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君子守正行,克己即可。”張承閉了閉眼,“但聖人……大道至簡,聖人無我,於這天下人來說,太難了。至於小人,手段卑劣,心無正道,為父看不上他們。”
“父親。”
張懷雅握緊了張承的手。
“我從小就想做聖人。”
其實對於聖人的定義,張懷雅是有些模糊的。念書前要拜孔子像,夫子們說那是文聖;跟著武師練武的時候要拜關公
像,師傅們說那是武聖。按照這個粗淺的理解,似乎一件事做到極致就可以稱為聖人。
難的是,這個過程會被非議,會遭冷眼,還不一定被承認。
所以聖人究竟是什麼?今日父親說,聖人為天下,那麼當天下失衡、小人肆虐,聖人是不是也就會出現了?
可他等了這麼久,從小等到大,彆說聖人,這世上就連君子都不剩多少了。
第一次,他與張承說話,用了“我”字。
這一次,不是誰的孩兒,僅僅是自己綿延了十幾年的意願,是自己的意誌。
“我以為,聖人,說的是至真至純至極之人。”張懷雅道,“父親,一家興未必天下興,而天下興必然家家興。孩兒想,這世上少一個李辭盈,就能少一個今日之張懷雅。”
“司禮監跟著的案子,孩兒也有所耳聞。那麼這世上少一個顧素辰,也就能少許多死於非命的無辜者。”
“父親,簡夫子曾說‘為官者當修身立業,庇佑百姓’,這天下官場,不該如今日之官場,同僚傾軋,置萬民於不顧;這天下也不該如今日之天下,人人算計,隻求自利,罔顧人命。孩兒自小想做聖人,便是抱定了肅清天下的想法。”
張承靜靜聽著,“既如此,更該入仕才是,你官居一品,才能放手整頓。”
張懷雅搖了搖頭,“可是父親,您如今做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