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麼做呢?他有時候甚至覺得這世家們就像是一個巨人,他們這些剛剛崛起的,根本沒法兒與之抗衡。
江知同案隻是僥幸,畢竟有太子親自鬨了一場。
而如今,世家們都不必聯合起來,隻消動一動手指頭,就足以叫他們力不從心了。
怪不得但凡有一人進了官場,就要推舉著自家人往各個位子填。先不說有沒有能力,但就這人數,萬一和對家杠上,人數也是足以消耗一陣兒的。
根基,根基,事到如今,他終於覺察出了根基的重要性。
世家根基深廣,便是陛下也要看他們幾分麵子。
到了下午,外頭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張懷雅起身,往那一線窗外看了一眼。
隨即他笑了一聲,近來祠堂的門兒並不鎖著,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父親故意如此。他蹣跚著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一線。
這一線視角往遠處綿延,草尖泛了黃色,垂下的柳絲也染了焦枯,不再有夏日裡那樣油亮亮的光。雨不大,卻如銀絲貫穿天地,落在地上“沙沙”響著,極輕的聲音,一絲絲的就滲到了心裡頭。
大約這就是夏天的雨與秋天的不同了,秋天的雨,看著總是冷清清的。
張家的祠堂在張府後頭,張懷雅眯了眯眼,看見張府木色的院牆,再往上是灰色的懸山簷。
他想起昨天夜裡偶然聽見的那幾句話:
“李家還是不死心啊……”
“大人近日忙壞了,長了許多白頭發……”
“唉,聽說他們又在坊裡請人唱那出戲,聽說請的還是高先生親傳弟子!這高先生不是一向與殿下走得近嗎,怎的都不約束自家子弟?”
“戲子無情,聽過沒?”
“殿下怎麼也不管管!先前在文華殿時,懷雅公子替他頂了多少臭名兒!”
“太子殿下也沒長這麼多手啊,哪裡忙得過來?”
……
在祠堂裡這些日子,仿佛自己隱於世外了,外間風雨不休,全都衝著旁人去,他一個罪魁禍首,竟然躲在祠堂的庇佑下,全都避開了。
他又推開了些門,探出一隻手。
雨水落在掌心,不消片刻,就積成一小窩,又順著指縫流了出去。
他想起上個雨夜,他說自己要做聖人。
他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下著雨,父親牽著他,將他送到了文華殿,對著那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孩子行禮,“殿下,這是臣家中三子懷雅,日後還望殿下多多擔待。”
他想起很多年前,許許多多個下著雨的時候,他紮馬步、打拳、讀書、聽大哥彈琴……那時自己初生牛犢,意氣風發,以為自己一生都會這樣順遂下去。
他又把門推開了些,徹徹底底地站在了雨裡。
袁潤接到消息的時候還在成乾殿裡,魏帝聽他說完此次進士的安置,又提了些意見,直說他做的不錯,隻是還有改進的餘地。至於被他圈了“待定”四字的人,魏帝道:“到底也沒確鑿證據,就先留在平城待用吧。”
這一道折子,又不知惹來多少人心碎。
袁潤出了成乾殿,允欽早已備好了馬,他出了太平巷就一路疾馳,夜色在餘光中連綿成一道影子,也不知是不是雨下大了,砸在臉上,冰冷麻木。
桃花山,十方寺。
袁潤隻求自己再快一些。
鼓聲清越,木魚深遠,寺中有人在誦經輕吟,和著雨聲,聲聲如刀,攪在袁潤心上。
進山門時有沙彌攔住了他的馬,袁潤乾脆跳下馬背,踩著淤泥,踉蹌著往前。
“施主,請隨知客僧來登記。”
“孤乃當朝太子,誰敢攔我!”袁潤大吼一聲,從腰間摸出令牌扔過去,眼睛卻一刻也不曾離開大殿的方向。
那個地方燈火通明,殿中有僧人圍坐。
眾僧人合圍裡,擺著一口薄皮棺材。
而在棺材最前端,有個格外消瘦落拓的身影,背對著他,叩首三拜。
“張懷雅——”
袁潤再吼。
雨水順著眼瞼流進嘴裡。
那個身影不動,已有年長的師父來,為他摩頂受戒。
“張懷雅!”
袁潤從不知道從大門到大殿的路竟然這麼遠,遠到他聽見
那師父念完了往生咒又念了三皈五戒,如今剃刀已經握在手裡,他竟還不曾近前。
“張懷雅!”
手起刀落,青絲落地,袁潤一怔。
至此,那背影方才轉身過來,披上寬大的僧衣,對著袁潤微微合掌,“施主,小僧法號正渡。”
雨勢頓大,豆大的雨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天地如織,眼前萬物皆籠在白煙之中。
袁潤踉蹌頓住。
想起昔年初見,公子風流如玉。
他是張懷雅。
而今大雨如幕,他遙遙合掌,如立世外。
他是正渡。
袁潤看見殿中的薄棺四壁寫著張懷雅的姓名與生辰八字,他知道這口薄棺今夜就會被燒掉。②
他知道。
從今往後,平城再無張懷雅,隻有十方寺正渡。
作者有話要說::就是內閣提出幾個處理意見夾在折子裡;
②:出家的儀式,燒棺材意思是舍去凡塵俗世中的一切聲名權勢,回歸本新的自我,塵緣兩斷(私設,真實出家很嚴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