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菊也被她這突然的一劍給嚇住了,好一會兒才愣愣地望向地上早已經氣絕身亡的昆子,雙腿一軟,徹底地癱坐在地上。
“小玉”程紹禟上前,握著淩玉持劍的手,把那把仍在滴著血的劍奪了過來,一旁的侍衛連忙接過,擦去血跡重又插回劍鞘當中。
感受身邊人微微顫抖著的身子,程紹禟輕柔地把她摟進懷裡無聲安慰著,再以眼神示意侍衛們處理屍體。
片刻之後,淩玉推開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把地上的明菊給扶了起來,啞著嗓子安慰道“不要怕,已經沒事了,再不會有任何人膽敢欺負你們。”
明菊呆呆地望著她,少頃,眼睛湧上了淚水。
淩玉顫著手替她擦去眼淚“不要怕,沒事了”
明菊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猛地撲到她的懷裡,悲憤難抑地道“嫂子,我恨他,我恨他他為了彆人出生入死,為了彆人耗儘一生,隻顧著儘他的忠,全他的義,命都給了彆人,卻把自己造的孽全留給我們母子來承受我恨他,我恨他”
淚珠不停地從她眼中掉落,她放聲痛哭,將積壓心底多年的怨恨悉數發泄了出來。
破敗的小廟裡,回響著女子悲慟的哭聲。那一陣陣的哭聲裡,有恨、有怨、有悔、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愛。
淩玉輕柔地拍著她的背脊,視線早已變得朦朧,她微微仰著頭,想要將眼中的淚意逼回去,可下一刻,豆大的淚珠便從她眼眶裡滑落。
“我明白,我都明白,都明白”她嗚咽著道,說不清是在安慰著明菊,還是在安慰著上輩子的自己。
在數不清多少個逃亡的夜晚,她提心吊膽不敢睡去,心裡也是恨的,恨那個人早早便拋下她們母子去了;在小石頭餓得直哭,她卻束手無策時,她恨自己的無能,但同樣也恨著那個人;在被街邊流氓地痞調戲攻擊,身邊隻有一個瘦弱的小石頭拚了命保護自己時,她更是恨得心都在滴血。
故而,此時此刻,再沒有彆人能比她更明白明菊心裡的恨了。
可是,每一回聽著小石頭提及過世的爹爹時,那眼中根本掩飾不住的光芒與崇拜,對那個人的恨意便奇跡般地褪去了。
那個人縱有千萬個不好,隻一條,他給兒子樹立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形象。
他生前,以他的正直、忠厚、善良、寬和影響著兒子,縱然在他死後,這種正麵、積極的影響仍然牢牢地刻在那小小孩童的心裡,使得他即便是小小年紀便隨著娘親,經曆了數不清多少的苦難,可心裡依然充滿了陽光,充滿了對美好日子的向往。
每每看著那個雖然瘦弱,但每一日都在努力地生活的孩子,她便覺得,其實日子也不是那樣難熬。至少,她不能倒下,應該一如那個人生前那般,以身作則,將自己所有美好的一麵都留給兒子。
她做到了麼回顧上輩子後半生種種,她想,也應該算是做到了的。
程紹禟腦子一片空白,隻怔怔地望著眼前抱頭痛哭的兩名女子,耳邊響著的是那控訴的痛哭聲,不知不覺間,他想到了宋昭,想到了唐晉源,想到了小穆,也想到了數不清多少回出生入死,幾度命懸一線的自己。
最後,腦海裡閃過了唐晉源自刎殉主的那一幕,而後是明菊險被,淩玉憤而殺死昆子,一直到那一聲聲的我恨他
以死全了忠義之名的晉源,可曾想過會有這樣的一日
雖是尋著了明菊母子,可因天色漸暗,程紹禟便隻能在最近的小城裡尋了間客棧暫且留宿,待次日一早才返回京城。
此刻,明菊已經重新梳洗,換上了淩玉臨時請人買回來的新衣,牽著同樣洗得乾乾淨淨的小栓子,撲通一下跪在他們夫妻跟前。
“你們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淩玉急忙伸手欲去扶,可明菊避開她,堅持帶著兒子給她磕了幾個頭。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今日若不是你們二位,我們母子隻怕再難活命。”明菊感激地道。
“你我之間,何苦說這些,地上涼,快起來吧”淩玉一手去扶她,一手把小栓子也拉了起來。
程紹禟眼神複雜地望了望明菊,最後將視線落到小栓子身上,見他麵黃肌瘦,個子比之同齡的孩子卻是要矮上不少,隻一雙眼睛卻顯得尤其明亮,望著自己的眼神有著好奇。
他喉嚨一哽,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來。
小栓子遲疑地望向娘親,見娘親朝自己點了點頭,這才走過去,恭敬地喚“老爺”
“老爺”程紹禟一愣,隨即苦笑地道,“我與你爹爹乃是生死之交,你應該喊我程伯父。”
小栓子驚訝地張著小嘴,又聽程紹禟道“你爹爹生前曾托伯父照顧你們,隻是伯父沒用,一直尋不著你們母子蹤跡,讓小栓子受了不少苦。”
小栓子下意識地又望向娘親,見娘親並沒有反駁程紹禟的話,便知道這位老爺所言非虛。
“爹爹”他喃喃地道。
“是,你爹爹是世間上最好的爹爹,是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他一直放心不下你與你娘親,卻又沒有辦法親自前來找你們,便托了伯父來。”程紹禟緩緩地道。
明菊緊緊抿著雙唇,眼中隱隱有些淚光,卻是不發一言。
小栓子恍然。自他有記憶起,身邊便一直隻得娘親,爹爹在他心裡的形象是模糊的,而娘親也從來不會與他提及爹爹,隻道爹爹已經死了。
每每提到爹爹時,娘親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久而久之,他也便再不想了。
如今這位很是英武的老爺卻跟他說,他的爹爹是世間上最好的爹爹,是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
夜色漸深,客棧的上等廂房處,淩玉身上帶著沐浴過後的清新氣息,從屏風後轉出來時,卻發現程紹禟背著手站立窗前,眺望著遠處久久出神。
“你在想什麼”她披著長發行至他的身邊,輕聲問。
“沒什麼,夜深了,咱們先睡吧明日一早便要趕路呢”程紹禟回過神來,勉強衝她笑了笑。
見他不願說,淩玉也不勉強,又道“明菊不願跟咱們回京。”
“那怎能行”程紹禟皺眉。
“我想過了,她既不願,咱們也不能勉強,隻也不能任由她們母子流落他鄉。恰好青河縣的留芳堂缺了個掌事之人,而青河縣也算是晉源兄弟半個家鄉,我想著便讓明菊母子到青河縣去,接替杏屏姐姐。方才我與她說了這個建議,她也同意了。”淩玉便將她的打算道來。
程紹禟沉默良久,沉聲道“如此也好,明日我便安排人手護送她們到青河縣去,把該打點的都打點了,必然不教任何人欺負到她們母子頭上。”
見他同意了,淩玉便鬆了口氣“其實也不必這般急,她既不願回京城那個傷心地,咱們也不急著回去,不如便在此處多留幾日,也好讓我與明菊聚聚舊。”
“一切聽你的便是。”程紹禟自然不會反對。
遠處傳來的更聲一下又一下,夫妻二人躺在床上,也許是尋著了明菊母子,又或許是心裡真正對上輩子釋然了,淩玉很快便墜入了夢鄉。
倒是程紹禟,睜著眼睛怔怔地望著帳頂出神,腦子裡也是一片混亂,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闔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間,他仿佛置身於一個白茫茫的世界,眼前儘是迷霧,待一道強光射來,白霧散去,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嫂子,對不住,我沒有保護好大哥”
他循聲望去,驚訝地發現說話這人是小穆,而站在小穆跟前那名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女子,赫然便是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