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商家(1 / 2)

沉璧 方休者 14068 字 5個月前

西晉末年,司馬氏政權麵臨著內憂外患的窘境。王宮內宦官弄權,朝堂上外戚攝政。

司馬氏本是魏朝臣子,現如今廢主自立,國號為“晉”。若還是推行儒家那套君臣父子的政策,恐怕是行不通了。漢末紛爭,君臣互否。曹操是漢臣,雖未稱帝,但他“挾天子令諸侯”的風範是深深刻在眾人的腦海中。遂而,司馬氏篡魏,也算是學笑西施。

儒家行不通,當權者就另投他家。三國鼎足之際,他們見識到法家的強大,可幾十年的戰爭已使人身心俱疲。此刻,道家舉幡,行走在街道上布舍、傳道,成為百姓靈魂的寄托。

戰爭,讓人們感受到生命短暫,輕如草芥。賦稅徭役,又讓他們沉重生活,往來奔波。他們在輕重,來去間沉浮,無所適從。

招攬名士,名士不往?殺!竊論鄉野,非議當權?殺!卑奴牧人,僭越無禮?殺!

武帝泰始六年,鮮卑酋長樹機起兵,次年匈奴酋長劉猛叛變。

太康二年,鮮卑慕容氏、拓跋族攻擊遼東西。

惠帝元康四年,匈奴反。關中氐、羌反。

在“八王之亂”後,階級矛盾、民族矛盾激化,司馬政權岌岌可危。

公元312年,匈奴軍進攻洛陽,司馬政權南遷,史稱“衣冠南渡”。

益州地處長江中上遊,四周多山嶺環繞,雲雨綿厚,濕霧騰騰。蜀地的高山密林,長江天塹,阻擋了胡人南侵的步伐,而山林、運河,也帶來了養殖、絲織的發展。

眾多灰牆綠瓦的林苑樓閣坐落在昏山中,沿著河流蜿蜒,高低錯落,從北到南,有如一條玉鱗蒼龍,蟄伏在林海中。

河流上遊是精致繁複的明堂,秀麗典雅的府院,以及花草蝶飛的園林。河中段,是高牆大院,屋舍相雜,巡查嚴密,這裡堆放的是大半個益州的絲織、茶鹽以及鐵器。河的下遊,多是圍獵的草場,散養些馬匹,及其他畜類。

蘇老每逢月初,揚帆乘船,順著河流從西到東,督查生意。若順風而行,五日便可歸來。若是逆風靜波,則要耗上十幾日。五十年來,從未間斷。他自小便跟隨父親出遊從商,天下州郡,他至少走過一半。父親告訴他,從商不恥,商富人貴。蜀君劉備就曾受蘇家糧資之惠,這才入主蜀地。他聽後不禁歎服向往,對蘇氏的家業更加上心了。

此刻,蘇慎見父親站在船頭上,秋風卷起他的衣角,花白頭發一絲不苟地紮在發冠中。他近來忽然發覺父親老了,從他的雙鬢,亦或是日漸渾濁的眼眸中探出。

“父親,船頭風大,早些進去吧?”,蘇慎走到父親身側,恭敬地問。

“無礙,快入冬了,小心看護馬匹”。

莊肅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蘇慎望向父親。雖已做好了準備,但還是被那灰黃凝重的臉嚇了一跳。

“是,坤山明白”,蘇慎急忙說道。他不想在父親麵前露怯,特彆是及冠之後,他越發注重自己蘇家嫡長的身份。

一旦入冬,昏河上遊便會結冰,細水涓流,下遊河道露出淺灘,以致水運難通。草木枯敗,數千餘馬匹隻能靠往年囤積的糧草過冬。而這糧草運輸便成了一大難題。

蘇慎坐在案前,卷軸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爍。船隻搖擺,燈火斑駁。“為何非要外調糧草?”,蘇慎自語。府上佃戶繳納的餘糧雜末便可做馬糧,經年累月,便無需外調。

他問過父親,這糧草是益州劉氏配給的。名曰配給,實則索要的糧資不下萬貫。蜀地劉氏,益州嚴氏,都是他們惹不起的大族。如此說來,外調糧草是分利,廉價送貨是共益。

不到一日,蘇家大船停泊在岸邊。蘇老帶領一眾人等前往各院察看。布匹、鐵鋪、酒樓,均無異樣。唯有粗鹽一項存疑。

入夜,蘇慎和賬房先生在

對賬,蘇老坐在堂上,一言不發。

良久,蘇慎拱手,“父親,有人扣壓了一袋粗鹽。”

“就一袋?”,蘇老蹙眉。他大船百餘袋粗鹽,賊人隻取一袋?這不是盜竊,是示威。

蘇慎看了一眼賬目,重複說,“就一袋。”

“要變天了”,蘇老搖頭輕歎。他蘇家涉鹽,是官府特許的。獲利三七分,出入無礙。

蘇慎不解,一袋粗鹽丟了和變天有什麼關係。他風聞陛下準備攻打匈奴,捕殺鮮卑人。難道這是變天嗎?他眼睛一亮,直愣愣地盯著父親。

“好了,二水,你來查,他要什麼就給什麼”,蘇老歎氣道。自古商不如農,位卑人羞。他忽然覺得自己勞苦一生,竟是為他人做嫁衣。

一個壯實的漢子從人群裡走出,他抱拳道,“是,老爺!”。他的聲音洪亮有力,在大堂內回蕩。

正當蘇老準備起身回房,卻被一聲歎息絆住了腳步。幾個賬房先生低聲交談,麵露難色。

“怎麼了?”,蘇老正色道。下麵這群人是蘇家老人,自父輩起就跟著他做事。他們一向忠心耿耿,從不偷奸耍滑。這也是蘇商得以屹立益州的根基。

一個年輕的灰衣男子不顧旁人勸阻,作揖道,“蘇老爺,酒樓的賬目本無差錯,可三公子…三公子上月調走三百貫錢資,此錢是否入賬?”。說罷,他用衣袖擦去額角的汗珠,躬身等候回話。

蘇老正欲開口,卻被其他人打斷。

“蘇老爺,三公子上月命我等挑選良駒三匹送入蘭院,數日後,又遣人將良駒送返,又三日,良駒暴斃”。中年男子橫眉扼腕,眼角帶淚。

蘇老臉色漸漸發白,忽而凝成鐵青色。

“蘇老爺,三公子送來幾張畫,讓咱給他打造畫上兵器,咱應許下月送去,三公子生怒,派人砸了咱的鐵鋪!”。一矮胖男子從人群中鑽出,他黝黑的臉在抽搐。

“啪——”,蘇老將桌上的茶具打翻在地。臃腫的身軀猛地站起,血氣上頭,兩眼發昏,往後倒去。

“父親——”

“蘇老爺——”

蘇慎搶先一步扶住蘇老,他極力撫平父親起伏的胸口。

蘇老躺在長子懷中,搖頭,發紅的眼睛逐漸恢複原有的模樣——渾濁發黃。他示意長子將他扶起來。

蘇慎小心地將父親扶到椅子上,命人去請醫師。

“你都知道?”,蘇老抬眼問長子。他這一生最後悔的事,便是娶了鮮卑女子為妾,生了個孽子。鬨得家宅不寧,為害蘇商。

蘇慎不語。在他看來,幾匹馬,幾塊鐵都算不了什麼。再說,三弟生性紈絝,揮霍隨意,十幾年都是如此。隻是,近幾年愈發嚴重了。晉伐鮮卑,他母又是鮮卑人,總少不了人語侵擾。他定是心裡窩火,才耍人發泄。

蘇老接過茶水,抿了一口。良久,他環視一周,見眾人滿眼擔憂、自責。他緩慢地說“我蘇安,外能謀商,內卻…不能安宅”,他的目光落在了鐵匠黝黑的臉上,又滑向了酒樓掌櫃的綢衣,最後定在了駒場主那兒,“你們放心,就算是大義滅親,我也不能讓他毀了蘇家百年基業!”。

眾人擁簇上去,“嚴重了嚴重了,就幾匹馬,幾貫錢而已!”。

“是呀!三公子隻是有些頑皮,談什麼滅親呢?”

“對啊,郭掌櫃說得對”

蘇慎接過茶盞,寬慰道,“父親,三弟本性不壞,隻是結交了一群濫友,一時走錯了方向。”他常勸慰楓眠不要與寒門往來,那些沒落子弟非但不知奮發進取,反而非議朝政,抨擊國臣。和這樣的人往來,遲早要連累蘇家。

蘇老點點頭,似有所悟。蘇家一脈本就單薄,幸虧長子性敦聰慧,又好商旅,把家業交到他手上,也算

對得起祖宗。

蘇慎見父親眼裡露出慈愛,不禁一驚。從小,他很羨慕妹妹和弟弟,他們可以撒嬌,可以胡鬨,甚至可以頂嘴。隻不過,違背家主意誌要付出鞭打、跪祠堂的代價而已。

可是,父親——也就是家主,從來不會打罵他。若他做錯了事,父親隻會冷靜地訓導他,最多皺皺眉,然後,留他一人麵壁反思。

二日後,蘇老一行人沿河返回。

秋風送雨,庭院的楓葉豔紅如霞。濕潤的空氣中夾雜著泥土味兒,屋簷泄雨,如珠斷線,一滴墜連著一滴往下落。“啪嗒—啪嗒”地砸在竹葉上,奏出天籟之樂。

一粉衣女子,嬌小靈動,頭簪碧玉。一手挽竹籃,一手遮鬢,往遊廊上避雨。

絲絲用袖口擦乾臉上的雨水,漂亮的眼睛撲簌簌的閃著,平眉小口,猶如雨中梨花,池邊纖柳。

“絲絲?”,蘇澹倚在廊上,眼中帶笑。

絲絲聽到聲音後連忙轉身,見是蘇澹,她後退兩步,躬身行禮,“見過三公子”。

蘇澹見她欲走,心生不悅,於是翻過欄杆,將她攔住,“絲絲,你躲什麼呢?我又沒長獠牙,難不成會吃了你嗎?”。

絲絲躲到柱子後,將竹籃抱在胸前,低眉道,“三公子,小姐在等奴婢,求三公子讓路”。

蘇澹拿起竹籃中的楓葉,前後看了兩眼,“要這破楓葉乾嘛?”。他隨手一扔,向絲絲靠近。火紅的楓葉被他踩在腳底。

“三公子!求您高抬貴手,放了奴婢!”,絲絲猛地跪在地上,竹籃掉落,滾了一圈,楓葉散落一地。夫人說得對,她這張臉遲早會害了自己。

蘇澹不明白為何人人視他如洪水猛獸,避之不及。明明他是府中公子,模樣俊俏,又財大氣粗,和善可親,怎麼如此待他?難道是嫉妒,是故意為之?

“絲絲,你也讀兵書嗎?欲擒故縱這招兒——對本公子可不好使!”,蘇澹雙手叉腰,腳踩竹籃。就在前幾日,他忽然發現二姐身邊的丫鬟長相秀美,十分可愛。前前後後送去了許多胭脂水粉,綾羅綢緞,可這些竟被退了回來。這讓他十分不解。

絲絲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她跪地求饒,“三公子,您佳木良秀,奴婢實在攀不上,您還是…還是另擇他人吧!”。

“可本公子就是喜歡你啊!”,蘇澹直白地說。府中院落,百畝梁園,可惜佳人甚少。蘇澹心想,一定是善妒的老夫人見不得貌美的丫鬟,又或是,怕美人搶了他二姐的風頭。

“你喜歡——就要給你嗎?”,一個柔和的女聲從遊廊外麵傳來。

“咦,這不是我那醜姐姐嗎?”,蘇澹側身,見一個綠裙女子緩步走來。

草綠羅裙,繡著銀絲花鳥,月白上襦,青靄小褂,對襟鑲碧玉。烏絲半挽,發帶垂肩。本是一個佳人,隻可惜額角一塊青灰色的印跡減去了一半風華。

“蠢材吾弟,爹回來了”,蘇隱見她的竹籃被一隻黑靴踩在腳下,不禁蹙眉。

蘇澹聽見這句話,指尖微顫,收回踩竹籃的腳,僵硬地笑了笑,“回來就回來,又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蘇隱見他一副死鴨子嘴硬的模樣,決心要嚇他一嚇,“爹好像很生氣,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事?”。據角兒說,爹爹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誰也不讓進。她正準備向大哥問問詳情。不料,半路遇到這廝調戲她的婢女。

蘇澹咽了咽了口水,猜想一定是他雇人教訓劉世勳的事被發現了。這劉賊仗著家族,欺壓佃戶,強搶民女,多虧他仗義俠心,救人於水火之中。

不料,劉世勳這廝,陰險狡詐,竟派人騷擾蘇家商鋪。於是,他秉著捍衛家門之心,雇人揍了他一頓。此事若被他那頑固老爹發現,一定責罵他破壞蘇劉聯姻。

趁蘇澹冥思之際,蘇隱將絲絲護在身後,臨走時還不忘撿起竹籃。

“蘇浮光,你真要嫁給劉毅嗎?”,蘇澹在身後問道。劉毅是劉世勳的親哥,憑劉世勳那副德行,他哥哥也一定不是什麼好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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