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商家(2 / 2)

沉璧 方休者 14068 字 5個月前

蘇隱刹住腳,臉頰泛紅,“但憑父母之命”。說罷,她拉著絲絲消失在遊廊儘頭。

劉毅,她是聽過的,一位隨軍校尉。近幾年因邊境紛擾,被調到了京洛護城。幼時,她隨父去劉家赴宴,見一雙髻男童在樹下耍劍,一時看得癡迷。又逢主母張氏遊園,見此景象,問,“他的劍,耍得如何?”

蘇隱作揖道,“翩若驚鴻,宛如遊龍”。她念過曹植的《洛神賦》,覺得此二句極為符合。

張氏大為驚歎,當著眾人的麵,將腰帶上的玉佩贈與她。此後,兩家定下親事。

這場聯姻也救了蘇家商旅。當時蘇家初涉雲錦行業,遇到許多挫折。自從有了劉氏做護身符,益州上下莫不服從。蘇老更是千裡求醫,隻為治好女兒的臉,讓她不至於因為貌醜而受到夫婿嫌棄。

蘇隱從往事中抬頭,她很是後悔。後悔少時炫技逞能,為自己惹下禍事。她知道,世人皆愛美人,追求門第,像她這樣兩頭不占的凡庸女子,又怎會獲得夫君青睞。她始終忘不了,劉毅被她額角的青印嚇得連連後退,橫劍擋在胸前,叫她青麵鬼。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去過劉家,再也沒有掀開過帷帽。父親恐她抑鬱生病,便時常帶她出遊會商,督查莊園佃戶。

一晃八年過去了。她已然接受了自己麵醜的事實,直到再次提起婚事,往日的羞辱湧上心頭,讓她頭暈惡心。

“小姐,你怎麼了?”,絲絲見小姐臉色灰白,不安地問。

蘇隱搖搖頭,“無礙”。她側目,見絲絲愈發美麗,不禁心生豔羨,“絲絲,楓眠本心不壞,就是太自以為是了,你不用理會他。”

她聽說鮮卑與晉作戰,鮮卑敗退,各處正在捕殺鮮卑人氏。也不知道是誰下的令,竟這樣慘無人道。胡漢通婚數百年,如今因為國戰,便要讓父子舉戈,夫妻反目,簡直無禮。也對,許公子就曾說我朝是一個禮樂不存,仁亡義滅的朝廷。

“小姐,我知道,三公子率直坦蕩,是周圍的人容不得他”,絲絲眨著靈動的眼睛,朱唇微啟,臉上泛起盈盈笑意。

“其實,許公子有些地方倒不如楓眠”,蘇隱試探道。自從她知道自己和女婢欣賞同一位男子時,她就下定決心疏遠許公子。她不屑與婢女爭搶。

絲絲聞言,一臉惶恐,急忙跪下,“小姐!奴婢絕對沒有邀寵的念頭,能留在府裡已是萬幸,絕不敢妄想攀折!”。

老夫人見孩子們慢慢長大,便遣散了府中容貌豔麗,心思不純之人。唯恐她們迷惑公子,鬨得家宅不寧。絲絲是蘇隱勸留的,她本是流民,與父親一起到這益州討生活。後來,為避課稅,賣了身籍,當起了蘇家莊園的佃戶。

蘇隱點頭,俯身引她站起,拍了拍她的肩臂,“好,既知曉了你的心思,我便不會勉強你”。見她對許公子至死不渝的模樣,蘇隱心裡一陣抵觸。

一路上,她邊走邊安慰自己,許巽不過是個落魄書生,沒什麼值得青睞的。絲絲不過是個…美貌的婢女,是呀,美貌。蘇隱抬手摸了摸額角,輕歎一聲。

蘇隱記得,十四歲那年,她跟隨父親去莊園督查課業,見到了絲絲和一個姓許的書生。

那是一個明麗的秋晨,天像洗過一般,高遠空藍。她坐在轎子中,見金黃的稻子垂著穂兒,在風中晃蕩。一會兒一齊向左壓,一會兒一塊向右倒。

穿過一片麥浪,他們在一個茶亭歇腳。太陽往天上爬,最終定格在中間,散發出刺眼的光。侍從擺好了茶點,開始調熏香,舉扇扇風,靜候兩側。

“浮光,累了吧?”,蘇老坐在亭中,笑嗬嗬地望著女兒。

蘇隱點頭。一個侍從給她擦汗,一個扇風,還有一個彎腰捧著案幾,侍奉小姐飲茶。

蘇老招手,示意侍從將石桌上的香瓜遞予她。“此瓜從西域來,香甜潤喉,解解乏吧!”。

蘇隱見銀盤中擺放著青皮甜瓜,剛準備拿,一聲淒厲的慘叫從遠處傳來。她驚得坐起,疑惑地望向父親。

蘇老皺眉,“什麼事?”。他知道,這淒慘叫聲是逃跑的佃戶發出來的。這些流民,當時自願入戶,現在積攢了些錢財,便想著逃跑。真是喂不熟的豺狼!

遠處,一個穿著短褂,包著麻巾的男子匆匆趕來。圓臉黃皮,腰身臃腫,像一隻滾來的水桶,迫切而急促。

“莊主!莊主!小人有失…遠迎,有失遠迎!”,他喘著粗氣,胸前褐色交領上下起伏,婉如纏繞脖頸的巨蟒。

蘇老瞪了他一眼,說“你們這群人下手沒個輕重,人怎麼樣了?”。

一個佃戶每年能產百餘糧,布四匹,綿四匹。五五相分,莊園可得五十升糧,二匹布與綿。今日逃一人,明日死一人,這損失可不容小覷。

褐衣男子連忙下跪,粗眉大眼,指著身後說,“莊主!叼民造反啊!他們不僅出逃,還打了小人!”。他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紫紅的淤痕。

“混賬!”,蘇老嗬斥。

兩邊的侍從舉起袖子,擋在蘇隱身前。

“小人知錯!知錯!”,男子滿眼驚慌,磕起了頭。見莊主怒氣漸平,他裹上衣襟,恭敬地說,“此地簡陋,還請莊主移步去莊內歇息。”

蘇老雖是不語,但已從凳上起身。

一行人進了莊園內。

男子在前麵引路,邊走邊說,“莊主,寧州來的老頭帶著女兒逃跑,被守衛發現,本想教訓一頓了事,可許翁公子非但阻攔,還毆打小人。”

蘇隱聽人說,許翁祖上是僚吏,現下家門破落,難以裹腹。遂在許公子的建議下入莊園,做了賬房先生。蘇隱猜測,與商旅為伍,他定是不甘不願。

“哼!打你的,是年邁的許翁,還是文弱的許公子啊?”,蘇老冷哼。

男子兩眼一轉,彎著腰說,“是許公子讓賤奴打地小人”。他心裡嘀咕,莊主有心偏頗,他還是不提許家為好。

幾番言語過罷,蘇隱見到了許翁,還有他身側的許公子。

透過帷帽,一個年輕的書生站在身前。他形似青鬆,行止有風。與父親說話,也是不卑不亢,聲朗音潤。

一陣風來,吹開了帷帽一角。蘇隱抓住機會,匆匆瞥去。隻見,他麵容俊朗,眼中含笑,一點沒有迂腐酸氣。

蘇隱覺得這帷帽有些悶熱,讓人透不過氣。她隻希望再來一陣風,好讓她仔細觀摩一下此人。

“這位是?”

“小女蘇隱,這是許先生的公子”,蘇老為兩邊介紹著。

蘇隱從父親的聲音裡聽出了愉悅,是的,對於讀書人,父親總是青睞有加。

她朝著書生的方向走去,行禮道,“見過許公子”。

“在下許巽,字靈台,見過二小姐”,書生回禮。

蘇隱見他落落大方,便也不好扭捏作態,微微頷首,回到了父親身後。

太陽漸漸斂去了光芒,將樹影拉長。一綠亭臨於水岸,池中芙蓉正豔,與垂柳相映成趣。蘇隱望著池中的粉花,搖曳生姿,如同少女的裙擺。這芙蓉花會被誰折去呢?是做成香粉,還是點綴在臥房?如果花能言語,能選擇,那她寧可爛在池中,也不願被匹夫攀折。

斷續的啼哭聲打破了寧靜。蘇隱聞聲,扶欄而下,見一個少女掩麵而泣。她瘦小的肩膀顫抖著,像躲在園子裡的狸貓

蘇隱掀開帷帽,“你怎麼了?”。她遠遠地問。。

絲絲聽到有人說話,連忙擦乾淚水,擠出笑容,“我沒事兒!”。絲絲朝後退了兩步,偷偷打量著眼前的人。見她衣著華麗,舉止文雅,猜想到此人一定大有來曆。又見其麵善,心裡猶疑,要不要把自己的事告訴她,求好心人解救。

蘇隱見此女欲言又止,問“你有何難事?說出來,我或許能幫你”,在這蘇家莊園上,她的話還是很有分量的。隨著年紀的增長,她逐漸體會到特權的魅力。

絲絲聞言,眼中露出驚喜的神色,她忽然跪在地上,“多謝女公子!奴婢為園內婢女向女公子拜謝!”。

園內婢女?蘇隱引她上樓,準備聽她細言。在她平淡如水的日子裡,起過兩次波瀾,一次是三年前的劉家彆苑,一次是今日的莊園之行。

此女名叫絲絲,二年前跟隨父親南下,路上遇到山匪,不僅搶走了他們的錢糧,還打傷了二人。好在無傷性命,也就在益州安了家。可是,流民要承擔更重的課稅,還要被罰到貧瘠之地墾荒。無奈一下,他們賣身莊園,當起了佃戶。

本來這兩年收成不錯,蘇家莊園的課稅比朝廷要低很多,他們也積攢了些錢糧。可是,莊園大戶見絲絲長得貌美,便想占為己有,屢次騷擾。

“奴婢和阿爹從來沒有想過要逃走,那都是大戶長瞎編的!”,絲絲氣憤地說。她眼角通紅,含著一絲恨意。

“大戶長被人打了?”。流民之難多在饑寒,這等屈辱之事她倒未曾見過。

蘇家莊園很大,分為十戶,一戶五十家,設一戶長,以管佃戶。她猜測,在歇腳亭裡見到的應該就是大戶長。他們一貫粗蠻可鄙,為非作歹。

蘇隱見她眼神躲閃,似有隱瞞,便說“你隻有說實話,我才能幫你。”即便蘇隱信她,可是,莊園裡的規矩可不饒人。毆打戶長的罪名,輕則鞭刑,轉賣他人。重則負石浸水或脫衣燒死。

絲絲忽然跪地,仍是不說話。

“既然你有心遮掩,那今日…就當我不曾見過你”,蘇隱欲起身離去。

身後傳來一句話,“是許公子救了奴婢!”。

聽見“許公子”三字,蘇隱刹住了腳步。是會客堂裡翩翩公子——許巽?想不到他竟會掄起袖子打人,這樣的景象她是無法想象的。

絲絲見狀,連忙說道,“大戶長…欺侮奴婢,許公子路過,救了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字更輕。“許公子是個好人,奴婢不想牽連他,還望女公子恕罪!”。

蘇隱心裡很複雜。一方麵她欣賞許巽的風彩,欽佩他的學識,還有他善良正直的人品;又一方麵,她又覺得為下人大打出手,有失風度。若他是見色伸援,那就更惹人嗤鼻了。

遠處傳來幾聲呼喚,絲絲見三五侍從四處趕來。他們衣著整齊,步履匆忙。女婢用紋錦束發,男侍腰上懸香。這些人見到女公子後,噤聲不語,垂手恭候在側。

蘇隱起身,抬手讓女婢整理衣飾。臨走之際,她停在絲絲身旁,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說,“你叫什麼?”。聲音冷淡,不似前時柔和。

“奴婢叫絲絲”,絲絲磕頭道。她聲中帶淚,伏首在地。她多希望離開這裡,希望許公子能安然無恙,希望還能活著見到他。恐怕再見之時,自己已是醃臢之人,不配和他說話。

“你去溪園吧!”

這句話在頭頂飄蕩,似有還無。她抬頭,一臉錯愕。夕陽的光灑在蘇隱的肩上,袖外白紗鍍上了一層金光。絲絲覺得,眼前這位帶著帷帽的女公子恍若一個慈悲的菩薩。

“角兒,你帶她吧!”,蘇隱對身側的婢女說。

“諾”

絲絲緩過神來,連續磕了幾個頭,“多謝女公子!多謝

女公子!”。莊園裡的人都知道,溪園覆雪,東欄竹風,柳樓夕照,乃蘇家三絕。能住在裡麵的人,一定是蘇家親眷。

蘇隱點頭,扶著婢女的手,緩步出了閣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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