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入京,怕陷入泥沼漩渦,風大浪急,他不想入京,怕自己動了貪念,忍不住把承諾給自己又收回去的東西再奪回來,更怕偽父子見麵,不知如何相處,徒增尷尬。
信王世子金禹五歲進學,天資聰穎,七歲讀完四書,口齒伶俐,善歌賦,尤長策論,論曆代君王之失,朝政之弊,似有史家政客附身。
信王既喜且憂,一日攜世子外出閒遊,令相師相其子之麵,相師曰:紫氣繞身。
信王眉目不動,向袁機道:“你給他相一相。”
袁機牽著世子的手慢慢行路:“不用相,紫氣繞身。”
袁機教授天文地理,指一幅大炎山川圖向世子道:“可知信陽府何處?”
七歲的世子用羊毫在大地圖中間劃出一個小圓。
“待你成人,此處為你所有。”
“袁叔叔,我想整個都要。”七歲的孩子把兩條小臂一伸,把一幅大圖攏住。
袁機笑著點他的額頭:“問你爹要去。”
“叔叔不是神仙嗎?”
“你爹不動,神仙也沒有辦法。”
信王憂心忡忡,懷裡抱著他心愛的兒子。
“你要這麼多,有心力伺弄好嗎?山川黎民都是活物,不是你的小木馬小木雞。”
孩子點頭:“能,聖人雲,男子漢當懷大誌,爹將信陽府已經經營得很好,兒子將來隻要坐著吃就行了嗎?如此讀書何用?”
胸無大誌,隻想做乖兒子的信王,一時慚愧起來。
“乖兒子,你要,爹就給你去取來,爹去給你謀一份大家業。”
信王不乖了,他原想這輩子當一個乖兒子的,奈何事與願違,現在他隻想做一個好爹,把世間最好的東西捧到兒子麵前。
京中大臣們的問安信函不燒了,放在一隻盒子裡,朝中動向也時時留意。
皇次子七歲的時候,立儲再次提上議程,不知這是第幾回了。
皇帝心焦力瘁,皇後額角的梅花常常滲血。東宮空著,信王遠著,她的兒子就是住不進去。
大臣們不屈不撓地與皇權對抗,他們意外地擰成一股繩,皇帝總不能把他們全殺了,皇帝畢竟是凡人不是神仙妖怪,他沒這個能耐,眼看著親兒子一天天長大,依舊在女人裙下廝混,被寵成個廢物。
又是一個大朝,禦座上的皇帝,兩鬢斑白,昨夜睡眠不穩,他啞聲道:“諸卿,朕年事已高,國本不固,非社稷之福,張清,出條陳。”
張丞相的語聲淹沒在一片嘈雜的聲浪裡。
大臣們爭相發言,吵成一片含混不清,然而不用聽,皇帝和張丞相也知道,他們在反對,理由各種各樣。
“國賴長君。”
“臣以為立儲當立賢。”
“陛下春秋正盛,年富力強,不如待諸皇子長成再議不遲。”
“張氏毒婦!毒殺先後構陷劉嬪,教子無方,忝居後位!”
“陛下欲效仿先時,幼帝臨朝,簾後藏妖,外戚禍亂朝政耶?”
“臣觀皇次子麵相……”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皇帝頭痛欲裂,為什麼,立個儲這麼難?這麼難?
他明白自己已經老了,身體一天天衰弱,後宮也不常去了。
皇後一直豎著兩隻耳朵聽朝堂上的事,給皇帝緩緩的揉著額頭,帝後兩個心情都不佳。
“臣妾給陛下講個笑話吧?”
“講吧。”
“聽說信王世子三歲生辰時,信王命人做了一塊大糕,上麵插了三根蠟燭,俱是彩色的,油燒儘之後滴在糕上,可以吃。”
皇帝來了一點興致:“他倒是會玩。”
張皇後見皇帝起了興,便接著往下講。
“更奇的是,那大糕上繪著山河圖,小崽子兩巴掌拍個稀爛,他們父子圖個樂,是不吃的,那山河糕便落到幾個下人肚子裡。”
皇帝臉色陰沉下來:“這是個笑話嗎?朕怎麼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張皇後勉強笑道:“怎麼不是呢?臣妾覺得很好笑啊。”
皇帝冷冷的盯著她:“子昭登不上儲位,與信王何乾?與那小崽子何乾?朕是不是寵你們母子太過了?”
張皇後強辯:“若非信王,若非大臣們把眼睛盯著信王,昭兒如何登不上儲位?”
“所以信王有罪?”
“臣妾曾聞陛下夢囈,信王非陛下之子,乃是個野種,何故阻嫡子之道?”
皇後的額角梅花滲出了血,一絲絲將花瓣染得氤氳模糊,頭痛難忍,她渾不在意,繼續說道:“陛下心懷仁善,信王卻不知恩,矯情作態,恃寵生驕,屢違聖意……”
皇帝的龍袖狠狠地甩在她的臉上,不疼,但鑽心。
皇帝大步離開坤寧宮。
野種?野種會在久彆重逢後欣喜的抱著父親撒嬌?會為父親性命擔憂,寧可棄了榮華富貴跟著他去做賊?會為他涉險地守孤城,險些把自己餓死?
彥兒,回來吧,爹老了,他們一個個都欺負爹,乖乖我的兒!
大炎十年冬,帝感風寒,臥床養病,賜玉環一雙,快馬馳信王府。
兩月後,信王攜妻挈子歸京。
玉環,“欲還”,帝思兒之意,“朕欲汝還”。
生彆八年,他的乖兒子信王果真回來了。
帶著欲望而還。
皇帝久治不愈,風寒哮喘一並發作,日日以湯藥續命,形容枯槁如柴。
信王風華大盛,率妻兒入宮。
宮中奇景總是不絕,乾泰殿外,兩小兒不知是嬉戲還是打架,一兒將另一兒掀翻,騎在身上捶打,抓起地上的泥巴往對方嘴裡塞。
邊上立著兩班宮人,一邊人多,男男女女一大排,木然的看著,並不相勸。
另一邊隻有兩個宮女,低著頭咬著唇,怯怯的不敢吭聲。
兩個小孩差不多大,俱是八九歲的模樣,隻是下麵那個瘦弱一些,小臉隻有巴掌大一點,以年齡估算,應當是苦命的三皇子。
先失親娘,再失養母,如今不知被指給了哪一個低位嬪妃撫養,落得如此淒涼,遭人欺淩。
上麵那個打人的必定是皇次子金子昭無疑了。
也是個苦命的,親父親母親舅舅為他爭了七八年,依然沒能儲位加身。
信王並不想當大俠,天地之寬,不平事太多,可憐人不絕,縱是神仙亦難為。
他沒有料到,給予國本厚望的皇次子被教養成這幅模樣。
他上前把皇次子的衣領一揪,一提,毫不客氣的甩在地上,完全不當活物,就像扔掉一塊抹布。
皇次子金子昭在世間渾渾噩噩活了□□年,從未吃過這等虧,立即嚎啕大哭。
邊上站著的太監宮女一窩蜂的趕上去,扶起來拍灰安慰。
地上的可憐孩子爬起來,使勁吐出嘴裡的泥巴,望著高大威風的信王發呆。
那邊大呼小叫了一陣,一個老太監用尖細的聲音道:“原來是廢太子回來了。”
“廢你媽!”黑衣侍衛甚是粗魯,開口就罵,罵完了鼓腮吹一口氣,那老太監立即被一陣怪風卷起來扔進旁邊的池塘。
池塘水不深,淤泥不少,頭插了進去,兩條細腿叉成一朵花亂劃。
眾皆瑟瑟,無人敢救。
“哈哈哈哈哈……”信王仰首大笑:“妙哉!”轉頭往乾泰殿去了,留下一地驚懼不已的宮人。:,,,859821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