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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鄭,西平原。
土腥和屍臭糅雜拚成了這片巨大的厄土,絲絲縷縷、如蟒如龍的陰氣從地底升騰上天,嚴絲合縫罩住了天空,把日輪的光都擁擠著圈住。
沒有清水,沒有食物,沒有生機。
臃腫的膿屍日複一日遊蕩在大地,手足並用,巡梭著每一寸可能出現生人的土地。空中淒風隆卷,無實質的青麵鬼神操風呼嘯,嘴裡循環重複著老鴉般的怪叫聲,尖利又聒噪,連晝夜也不停息。
或者說並沒有晝夜的分彆。
地底是血水,植株是肉蟲,日光是陰霧,空氣是屍臭……鬼神和屍靈遊蕩在每一寸大地,像群狗般唏噓著鼻腔,時刻準備著把莽撞的生人撕扯成肉塊,來填補永遠也饑渴的肚囊。
生與死的界限在這裡似乎被模糊到了極致,生人可以化死,死者可以複生,一切汙穢的、肮臟的、不堪的、貪婪的、黑暗的……
這裡仿佛是人世最為腐臭的泥潭,蒼蠅和蛆蟲在深潭爬動、遊行,身軀濺滿了肮臟水花,每一個上浮的黃濁氣泡裡,都包裹著撲鼻的炫目惡臭。
但此刻,腐臭的泥潭裡,卻傳來了婚嫁的樂聲。
……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陰暗地穴裡,滿臉通紅的田折抖著手,支支吾吾唱著,幾乎語不成調。
他今天難得用所剩無幾的清水擦拭了手和臉,抹去了暗紅的血汙,又在妹妹和同伴強迫下,半推半就的,穿上了大紅色喜慶衣服和頭冠。
在田折身畔,田玉和張元慶歡呼雀躍鼓著掌,滿臉喜不自勝。
今日是婚嫁。
雖然沒有納采、沒有問名、沒有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沒有高堂,沒有贄敬,甚至連個稍微像樣點的婚堂都不存在。
但今天,依然是婚嫁。
……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顫抖的一曲歌罷,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田折被張元慶用力推得上前,踉蹌靠近了角落處那個籠著紅蓋頭,安安靜靜跪坐在地的曼妙人影。
他瑟縮著呆住了,臉頰滾紅如火燒。
“良辰已至,一拜天地!”張元慶怪笑的聲音從後麵傳過來。
嘭!
田折雙膝一軟,然後結結實實給對麵磕了個響頭。
田玉、張元慶:“……”
沈靈:“……”
“我,我……”田折後知後覺抬起頭,整個人傻了:“我不是……”
“田大哥果然實誠人啊,一點都不肯含糊。”張元慶看著田折額頭那塊紅,忍不住嘖嘖讚歎:“這一下,真是結結實實!”
“噗!”
田玉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旋即在張元慶腰間狠狠擰了把,看他故意裝出了一幅齜牙咧嘴模樣。
“你是傻子嗎!”紅蓋頭下,沈靈嗔怪扶起不知所措的田折:“給我磕頭,我是你的高堂?”
“你是我娘子……”
她的手心柔柔,小小的,透著股莫名的暖意。田折心頭一酸,心底藏的很久的話語也終於脫口而出了。
田玉和張元慶都在哈哈大笑。
沈靈紅了臉,把頭偏過去,不願去看他。
手心的溫度讓身體溫暖,讓腳下的陰暗地穴溫暖,那股溫暖在血液間流動,讓心也跟著輕輕柔軟了起來。
就像是一場夢,一場不會醒來的美夢……
第一次,田折覺得自己的手真正抓住了什麼東西。在這個世界上,他不再是無所從來無所當去的身份,他又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年紀,回到了那個小小的,小到可以蜷縮在母親懷裡的年紀。
頭開始疼了起來。
他滿心都是溫暖和難過,恍惚間分不清麵前的是沈靈還是媽媽,總之都是那麼美那麼好,讓人想靠在她懷裡,讓人想說些什麼。
田折腦海裡一片空白,如同幽冥中歸來的魂魄失去了記憶。
他握住她的手,悲傷從心底湧起來,就像是潮,黑色的,鋪天蓋地的潮。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這樣的難過和幸福都捶打著胸膛,像海潮一樣擊打著胸膛,疼痛又快樂的,幾乎想讓人不顧一切的嚎啕大哭。
他想說自己這些年真的很難過,很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他想說自己真的已經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了,但怎麼跑,都好像跑不過注定的那個結局。
他還想說……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隻是緊緊握住沈靈的手,像個白癡一樣無聲的流淚。
那麼溫暖,又那麼熟悉。
在媽媽死後,田折好像終於找到了另一個可以哭泣,可以傾訴的人。
真累啊,他真想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把這一輩子所有吃過的苦都倒豆子般傾訴出來,一句話一句話講出來。
從家世敗落,從離開江南,從妹妹患病開始……那些過去的空虛的影子,難過和鬱結,他都想哭泣著講出來,然後心裡滿滿的都是歡喜。
真好。
他覺得真好……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候也會被幸福所傷。
可再一次的,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己不再是無所從來無所從去的一個人……田折從來都是個軟弱的孩子,但在妹妹麵前他隻能用鐵把自己武裝起來,讓自己像鐵一樣堅硬,好像自己一直都是那樣,是比鐵更堅固的依靠。
真好啊……可以毫無保留的哭泣,可以赤裸裸的軟弱,他等待了那麼多年,他終於等到了自己的良人。
“對不起。”田折喉頭顫抖,帶著哭腔說:“真的很對不起……”
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他本不該哭的,但還是忍不住,
都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為了給妹妹治病,如果不是他盜了丹北左家的丹藥。他們也不會被逼進西平原,然後在這片厄土裡被詭祟們團團困住,像地底的老鼠般晝伏夜出,掙紮求著生。
“真的對不起!”田折終於嚎啕大哭著,狠狠把沈靈抱進懷裡:“都是我不好!”
沈靈把手伸到田折臉側,擦去那些滾落的淚珠,她輕輕撫摸田折的臉頰,然後也用力回抱他。
這個正在哭泣的男人就像某種受傷的野獸,顫抖著,嚎啕著,全身都顫抖了起來,讓沈靈也莫名跟著一起流淚。
旁邊,田靈和張元慶默默看著這一幕,眼圈也慢慢紅了。
他們從沒有見過田折流淚,像是也從未想過,這個堅硬如生鐵的男人會跟著落淚。
“對不起……”田玉抽了抽鼻子,慢慢低下頭:“你其實不必跟過來的。”
“我無所謂的,去哪不是玩,西平原不也是玩嗎?”
張元慶強裝成無所謂笑了笑,他看著身邊的,那個小小的,悶悶的腦袋,心底悄悄動了動。
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又突然猛得瑟縮了。
“你想乾嗎?”田玉狐疑打量了他一眼:“你剛才想做什麼?”
“沒有!”
張元慶惱羞成怒反駁,然後被揪得齜牙咧嘴,一臉苦相,遠處的田折和沈靈都笑了起來。
真……像……啊!
視野恍惚之間,又一次的,腦袋又開始沒有緣由的疼了起來。
窸窸窣窣,那該死的疼痛又開始了,像發鈍的刀砍進了頭骨,穿刺進去,在腦髓裡反複的一攪……一攪……一攪……
田折踉蹌了刹那,瞳孔顫抖,視線遲鈍的,一點點移過周圍的一切。
真好……
真像……是一場夢……
如果這種夢,不醒來,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