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蕭月音其實害怕極了。
自接上這替嫁的重任以來,許多事的發生,都早早脫離了她預期的那般模樣,變得毫不可控。
比如出發第一日當晚便被靜泓認出,
比如模仿蕭月楨的言行難度比想象中高,
又比如與裴彥蘇的關係,時常讓這位久居佛寺、不慣與人相處的皇女頭疼不已。
更比如,她原以為塞姬這樣放浪形骸的漠北美人會不屑囿於後宅,可待對方用那不甚流利的中原官話將交換條件說明時,她方才醒悟,原來這位竟也存了一顆爭寵搶位之心。
若說出自本心,蕭月音其實並不在意裴彥蘇房中有旁的女人,反正她也離脫身之日不遠,這些事不該她操心——
可是若出於“蕭月楨”的話,想來這位千尊萬貴的公主,是必不可能甘心將枕邊人與彆人分享的。
但蕭月音又必須答應塞姬的條件,因為她是目前唯一一個可以證明靜泓清白的人。
而以裴彥蘇一貫的君子品行,是絕不可能事後抵賴這般無恥的。
唯一的缺漏,便是如何哄得那對蕭月楨情根深種的赫彌舒王子,乖乖與塞姬煮那一鍋熟飯了。
正踟躕輾轉時,戴嬤嬤又悄悄來報,說從綠頤的房中搜出了些催.情的藥丸,這大膽宮婢妄圖勾.引王子已非一日兩日,上次公主寬仁放了她一馬,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將她留在身邊了。
眼下的蕭月音無暇思及這後院起火一事,突然計上心頭,隻讓戴嬤嬤將那藥丸留下。
這種東西,蕭月音從前隻在一本話本子中讀過。想來,綠頤也是蕭月楨多年的貼身宮女,所帶的催.情藥丸應當是上好的貨色,即使給裴彥蘇用了,自不會影響他的身體。
而她為了保住“蕭月楨”高傲矜貴的形象,也早早與藏在裴彥蘇床榻上的塞姬串通好了口供,等到熟飯煮好、裴彥蘇再無抵賴之時,她便咬死不承認自己主動、勾.引裴彥蘇服下那藥丸之事,讓塞姬主動將這口黑鍋頂好便罷。
是以,蕭月音便換上了袒胸收腰的紗裙、畫上了嬌豔無比的妝容,吩咐自己院中的廚房備了一桌中原美饌,然後將那藥丸磨成了粉末,均勻地灑在那每塊隻有拇指大小的酥糖上。
這幾日裴彥蘇幾乎頓頓與她共餐,她記得,他似乎對這平民小食酥糖情有獨鐘。
也正好,酥糖易拿易化,不似酒菜那般還要費一番口舌勸人進食,她隻需要在裴彥蘇進門的時候故意撲到他的懷裡,再趁其不備將手中的幾塊酥糖塞入他口,之後便可以靜等那媚.藥發作,推他上榻,讓塞姬來接替她行事即可。
想來,她最大的犧牲,也不過是被這小王子摟摟抱抱一番罷了。
等到那熟悉的腳步聲靠近房門,蕭月音便握緊了手中的酥糖,算準了對方開門的時間,等到那胡服披發的男人跨進了門,便撲了上去。
“大人……你可終於回來了,我已經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在漫長而焦急的等待裡,這句話她反複思量了措辭,又練習了許許多多遍,最後終於勉強捏了個嬌媚的嗓子,自忖應當能勾得那小王子失了魂。
本來,他就愛慕著蕭月楨,自己這般豁出去,做到事半功倍,當是不難。
一切也順利無比,她順利撲到了裴彥蘇的懷中、順利說出了那句話,也順利讓這個男人被自己的這番動作生生驚愕住。
然而順利也就到此為止了。
因為,她正準備往那渾身酒氣的裴彥蘇口中塞糖的時候,卻發現麵前男人的薄唇緊閉,那雙明顯泛紅的、墨綠色的眸子,也籠著濃濃的陰翳,即使不發一語,居高臨下看她的姿態,也令她遍體生寒。
這個從前名動長安的狀元郎,本就生得高鼻深目、俊朗非常,現在他變了裝後細看,滿頭披散的臟辮雖不及發冠高束那般一絲不苟,卻也因著額間的狼頭金飾發帶徒增了濃烈的野性氣息,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與那狼眼般瞳孔的墨綠,生生將粗獷與陰鷙發揮得淋漓儘致。
他的胡服樣式獨特,有一邊袖子開了大口,露出他堅實緊致的上臂,隻需要看一眼,蕭月音便想到了那日在廂房獨處時,她不經意間瞥見他腹上的小小方塊。
從前,她隻當他是書生風流,卻不想胡人漢子與漢人女子所生的男兒,竟也如此將君子儒雅與大漠粗野,這般和諧演繹。
蕭月音忍不住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小手上攥著的酥糖,愈發黏膩,竟然甩都甩不掉了……
“公主殿下,”裴彥蘇手掌留在她腰背相連處,她雖是主動撲過來的,但在這短暫的錯愕後,竟然又一次將全部的主動權交回了他的手裡,“在方才的儀式上不看我,就是為了留到現在才來多看幾眼的嗎?”
這話不錯,那儀式上,她確實幾乎沒怎麼看他。
可是他與她隔了不小的距離,怎麼這也能被他發現?
想到自己還需要哄他吃下這酥糖,必不能在此刻露怯,蕭月音隻能將手掌握緊,任那酥糖融化粘黏徹底撐不開手指,另一隻手大膽搭上了裴彥蘇那半露的臂膀,展顏一笑:
“大人受狼神庇佑,得尊貴加封,欽服於大人豐姿、對大人頂禮膜拜的……自然也有我一個。隻不過大人還是我未來的夫君,關起門來,自然要看得真切一點。”
裴彥蘇扣住了她的後腦,又緩緩湊近,直到她能看出他那狼牙的刺青上細膩的紋理,方才回道:
“現在呢?看仔細了沒有?”
“嗯,”她吐了吐舌頭,想著要把這人往那餐桌上引,又故作乖巧,用另一隻手的指腹,輕輕摩挲他的臂膀,“之所以要提前離開,也是因為想給大人一個驚喜。今晚是大人的大喜之日,怎麼能少了我的恭賀呢?”
果然,這小王子聞言,目光穿過她的耳後,看向了她精心準備的一桌酒菜。
直到今日,慣食齋飯的蕭月音仍舊一聞見那大肉膻腥便乾嘔不止,因而這桌酒菜上的肉食不僅少,而且全是細膾。
“看來公主為了提醒微臣心在漢地,在這珍饈佳肴上,也是頗費了一番心力。”一麵說,裴彥蘇一麵攬著她的腰,將她帶到了那餐桌之前,徑自坐下,且就在她準備在他身旁的位置落座時,一把提起了她,讓她斜坐在了他的雙腿上。
蕭月音一聲驚呼。
即使她不是不諳男女之事的蕭月音、是與裴彥蘇兩情相悅的蕭月楨,麵對此人突如其來的孟浪,也理應如此反應。
她可是公主!堂堂金枝玉葉!
“微臣剛剛才飲了父王和閼氏的不少酒,行為放肆,”可是裴彥蘇嘴上說著謙恭之語,那手卻依舊握著她被紗裙緊束的腰肢,沒有半點要放開她的意思,悠然道:
“若是無意唐突了公主,還請公主殿下恕罪。”
若蕭月音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喚那烏耆衍單於為“父王”,看來他不僅是手上放肆,話裡話外,卻也分明提醒著她那“微臣”的自稱不過是習慣性自謙。
“可是這樣,”這羞人的姿.勢,讓她霎時臉頰紅透,儘力保持著冷靜的她,隻好不接他的灼灼目光,將視線落在他的喉結處,“你我如何用餐進食?”
握著那酥糖的手掌已經徹底黏住了,蕭月音心煩不已,此時隻想跳將起來,端起桌上那碟酥糖,直直灌入那裴彥蘇的口。
“既是公主的一番苦心,微臣自然要一一領受,”摟著她的男人俊容不改,伸手拿起了碗碟上的銀勺,插入距離最近的蔬菜羹中,“微臣先喂公主吃飽了,微臣再來食,可好?”
說完,便用長指持了銀勺,將那舀起的碧綠菜羹,直直送到了她的櫻唇邊。
如炬的眼神逼視,與他口中的謙和恭謹分明兩樣,她被迫張口,任那銀勺在她濡.濕的口中翻攪,方才抽去。
直到看到她毫無保留地吞了下去,裴彥蘇方才用她吃過的銀勺,又舀起了同樣的菜羹,吃了幾口。
蕭月音頭皮緊繃,心下陡然一沉,終於明白過來:
他可能已經看穿了她的詭計,知道她在這吃食中做了手腳,才因此一定要先讓她嘗了,他才肯開口!
恍然間,他又舀了一勺八珍豆腐盒,依著先前那樣,讓她先行“試菜”。
因為心中揣著大事,這豆腐入口也沒滋沒味,卻不想裴彥蘇似乎很喜歡這道菜,不僅慢條斯理吃了好幾勺,還不忘眼含關切問她,是否需要他再喂一勺。
但蕭月音表麵應承,實則慌亂無比,眼看著他如此寵辱不驚,她要如何才能自己不吃、反讓他吃了那撒滿媚.藥的酥糖呢?
“我記得大人很喜歡這來自民間的酥糖,”實在沒有辦法,便隻能圖窮匕見了,她狀似不經意說道,“也食了這許多鹹口的食物,不如吃兩口糖?”
裴彥蘇的目光淺淺移向了她背後的小碟,又很快移到了她那海棠一樣的嬌靨上。
“公主心細如發,”那一直攥著她腰背的大掌微微摩挲,又引起一片顫栗,“對微臣的口味,也如數家珍。”
蕭月音心下狂喜,知他大約是終於放鬆了警惕,正想轉身去夠那小碟,後腦卻再一次被控住。
“不過,公主有所不知,”裴彥蘇的薄唇越靠越近,幾乎貼在了她的唇上,“天底下所有的糖,都不及公主甜蜜。”
23.
就在裴彥蘇的吻快要落下的同時,他緊扣著蕭月音後腦的手指,卻也穩穩按下了她的穴位。
這個以為自己要初吻不保的替嫁公主,就這樣軟綿綿地暈倒在了王子的懷裡。
王子先是抽了她的手腕出來,端詳了一番她這從一進門起就不尋常緊握的拳頭,發現裡麵那融化後將她掌指全部都粘黏在一起的酥糖,這才笑了笑,用耳房中備好的熱水和巾帕為她清理了乾淨。
於是,在天邊翻起了魚肚白時,即使碩伊苦苦哀求,她那忠心耿耿的心腹仍然被亂棍打死,而那傳過謠言的一百餘人,也全部被割了舌頭。
這下,除了涉事的會通、塞姬和靜泓還沒正式處置之外,這場風波便以迅雷之勢平息了下來,往後,誰也不能再提此事。
不過,這樣的落寞很快轉瞬即逝。
轉念一想,姐姐能來同自己交換,說明她那突如其來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應過她,事成之後放她自由,與她她從小便心心念念的廣袤天地相比,與裴彥蘇這一個多月的相處算什麼?
世上也許本就沒有蕭月音。
蕭月楨和裴彥蘇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船行至傍晚,湛藍的海麵已經將夕陽吞沒得隻剩下一小半的時候,忽然烏雲壓頂、電閃雷鳴,開始了狂風驟雨。
上次從直沽到南浦一行,後麵的幾日裡,天公都並不作美,都隻是淫.雨霏霏。而今日這樣大的風浪,蕭月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風浪乍起時,她便在戴嬤嬤的攙扶下回到了船艙中。
顛簸越來越厲害,透過窗欞往外看,烏雲如黑龍壓境、伸著電閃雷鳴的巨爪,與不斷翻湧的鹹濕海水攪弄在一處,一望無儘的海麵如同幽黑而不見底的深淵,他們的福船再堅固再不可動搖,也像是隨時都要被這摧枯拉朽的驚濤駭浪吞沒一般。
風浪初起時,蕭月音本來還能勉強與裴彥蘇閒談幾句,強做鎮定;後來顛簸越來越烈,他見她明明害怕到臉色慘白卻仍然不主動開口,便一伸手,將她結結實實地抱進了懷裡。
船艙本就狹小,即使韓嬤嬤退出去、隻剩下他們兩個人,蕭月音仍覺得自己被關進了逼仄之內,滿耳是風浪的顛簸與雷電的轟鳴,無處躲藏。
知道她在微微發抖,裴彥蘇俯身輕吻她同樣蒼白的耳廓。
他的懷抱和親吻並不能減輕船體的顛簸和地域一般的鬼聲,蕭月音徒勞地用小臉貼緊他胸.膛的衣料,她聽不見他的心跳聲了,也聽不見自己的,津液卡在舌根,連吞咽都覺得苦澀難當。
“我們……我們會死嗎?”良久之後,她才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她想起了很多事。“夫君,成親日久,第一次這樣喚你。有一事我隱瞞了很久,必須要向你坦白……”入目是她豐筋多力的筆跡,這樣的開頭,已然令他心潮澎湃。
她竟然開口便喚他“夫君”。
他的音音竟然真正將他視為她的夫君。
兩行熱淚滾下,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這般沒有出息,笑著胡亂擦去了麵頰上的淚痕。
心跳越來越快,他讀她寫給他信的速度,卻極慢極緩。
他是連中三元的狀元郎,無數經史子集倒背如流,卻從沒有哪一篇聖人文章,讓他如珠如寶般捧讀,每一個字都反複品咂琢磨。
她的信很長很長。此時的蕭月音無比慶幸,裴彥蘇醒來的時候,房裡隻有她一個人。
淚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時已經被迅速拭去,重新抬頭的時候,她隻覺得自己勉強擠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發苦:
“大人終於醒了,我……我這就去叫人過來。”而她的作繭自縛顯然也讓看戲的裴彥蘇多生了幾分意趣,見她竟然歪打正著主動送上門,他便再無試探猶疑的必要,人又稍稍往前,用五指擒著她掩住抖瑟雪酥的手腕,稍一用力,她便又回到了無從遮掩的狀態。
窘迫和羞赧排山倒海,蕭月音弄巧成拙,見他又有所動作,便隻能不情不願地嘟囔著:
“狗哥哥,狗哥哥!求求你了……”
裴彥蘇銜住她為他留下了細洞的耳珠,讓佘尖與之纏繞,放開時,盯住那銀亮的絲線,沉聲道:
“為什麼是狗哥哥?”
她已經這樣叫過他很多次了,偏偏他現在才來問緣由。
“因為、因為哥哥屬狗……”被重新壓回去的小公主抽抽搭搭回答著,雪酥也跟著抖抖瑟瑟,“還有,哥哥長的是小狗狗,那叫哥哥‘狗哥哥’也、也沒什麼問題……”
“小狗狗”這個叫法是當初裴彥蘇自己說的,這一記回旋鏢,該他受著。
不過他並未用言語回答她。
她的臂展被迫打開,他的親吻從耳珠開始,有嚅嘖的嬋媛聲響絲絲入耳,方才的窘迫和羞赧漸漸消弭,蕭月音隻覺得心跳越來越快,終於在他嗛住玉巒上盛開的紅纓時,她壓不住喉嚨裡的嚶吟。
見兔子終於舍得露幾分媚態,大狼狗更加滿意地認真品啖,還趁著白兔雙眼朦朧時,多撫了撫。
這下,蕭月音更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本就不算白皙,長年累月地苦讀苦練除了讓他生了薄繭之外,還讓他的膚色微沉。她的螓首在枕上無意識擦動,朦朧裡看見他按住她內臂的手,一黑一白,像是無儘雪野上陡峭矗立的頑石。
然後,頑石卻忽然冒著綿綿細雨,趕赴潤澤之鄉。
洪水泛濫,頑石仍然不願點頭,隻一味守著。
“真兒是更喜歡狗哥哥,還是冀北哥哥呢?”他問她,像是在詢問自己的棲身之所。
可這又是什麼問題?
是在問她喜歡哪個稱呼,還是問她喜歡哪個哥哥?
可哪一個哥哥都是他。
他就是想要霸占她所有的、能想到的稱呼。
全都是他。
“都、都不喜歡……”被逼急了,她胡亂地搖著頭,又忽然想到他可能並不想聽到這個答案,慌忙改口:
“都、都喜歡,隻要是大人的一切,真兒都喜歡。”
“有多喜歡,嗯?”裴彥蘇挑眉,並沒有半點放過她的意思。
“從第一眼、第一眼見到大人就喜歡了,”蕭月音頓了頓,在這樣神思紛雜的時候,她還要分出心神來保證自己沒有說漏嘴,“大人是我見過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才高八鬥滿腹經綸,真兒喜歡死了……”
可是被心愛之人這般誇耀的狀元郎,心卻像是被扔進了炙煉的熔爐,滿滿都是憤懣。
騙子,大騙子。
他的音音滿嘴都是誑語。
她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那雙淚涔涔的杏眼裡,分明全是驚惶和錯愕。
那時候她滿心滿眼都在想著怎麼不被他發現她的真實身份,逼仄狹窄的馬車裡,恨不得躲到角落裡把自己蓋起來,說什麼“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了?
“還有呢,什麼叫‘喜歡死了’?”但他就要聽她說,說得越多越仔細越好。
還要用頑石來逼她。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是飄著的,為了掩飾這份難以言說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辦法,隻能是趕緊逃離。
轉身再起身的動作,她的心不斷下墜,雙足負重難耐,就連雙眼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不堪。
她慌不擇路地追索著自己這般情態的原因。
裴彥蘇終於醒來,她明明應該欣喜不已的,這本來就是她這些日子以來,期盼已久之事。
可是最初的欣喜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的斑駁痕跡隻勉強映照出他看向她探尋的眼神時,從前她反複確認的、血淋淋的事實,便洶洶湧至她的麵前,張牙舞爪地逼迫她將自己再次審看,審看得清清楚楚。
蕭月音不想麵對那樣的事實。
那樣的事實令她窒息,令她難以自持。
而裴彥蘇醒來的喜訊,很快便傳遍了沈州城內外,眾人爭相答謝天神庇佑,額首相慶戰神小王子的大難不死。裴溯連忙叫來了郎中大夫,還有烏耆衍也聞訊趕來,就連裴彥荀和霍司斐等人,也都像裴彥蘇剛剛昏迷的第一日一樣,擠了過來。
一時之間,原本寬大的臥房變得擁擠,裴彥蘇的身邊圍滿了人,反而是蕭月音這個最應該在他身邊的妻子,被擠到了很靠外的地方。
郎中大夫們為裴彥蘇診治、為王子能迅捷又安然挺過這一關而嘖嘖稱奇,裴彥荀和霍司斐笑得十分開懷,烏耆衍的綠眸裡難掩欣慰,裴溯拉著自己兒子的手,說起當日他被毒昏迷之後發生的事,每一句話都說得無比情真意切。
蕭月音並不是他們其中任何一員。
熱鬨也不屬於她,熱鬨都是他們的。在她落寞地遠遠坐在一旁時,她隻能從圍在裴彥蘇身邊之人的夾縫裡,堪堪看見他被兩條筆直的豎線漏泄出的點點目光。
因為於他深溺的情愫,她無比渴望這樣的目光;然而不敢不願麵對殘酷的事實,她又害怕這樣的目光。
所幸,那目光看向了裴溯,或者看向了裴彥荀和霍司斐,並沒有看向她。
“公主?公主她當然一直守在你身邊。”忽然,蕭月音從裴溯的口中,聽到了關於她的隻言片語。
然後眾人的目光齊齊從那邊過來,射向她,蕭月音怔愕著,不敢在裡麵找尋裴彥蘇的目光。
她害怕其中他的目光將她徹底看穿,但更害怕他的目光並不在其中。
“公主,你為何要坐那麼遠?”裴溯疑惑,發問時一如既往地溫柔。
“我……”蕭月音垂下眼簾,以此掩飾著自己的落寞,腦中如同塞滿了漿糊,根本想不出什麼合適的理由來回答。
“公主快過來吧,忌北方才問起你,阿娘才發現你竟不在身邊。”裴溯朝她揚了揚手。
幾步過去的時候,裴彥蘇身邊最近的位置已經被讓了出來,蕭月音坐下,自己卻隻敢看裴溯的臉:
“阿娘,冀北他剛剛醒,你們肯定還有許多話想同他說,我這就不必……”
“公主自己沒有話對微臣說嗎?”裴彥蘇的聲音在左耳之側輕微響起,明明相隔不近,蕭月音卻隻覺得酥麻。
甚至左耳連著左邊的頸後,都開始微微發燙,快要失去知覺。
呼吸頓了半拍,她的喉嚨也開始發緊,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身後的裴彥荀卻先解了圍:
“冀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們夫妻之間的話,怎麼能當著我們這些外人的麵說?”
“方才郎中們說了,忌北的身子應當沒什麼大礙,再好生調理幾日,便會恢複如初。”裴溯仍舊溫柔地笑著,“我們來也耽誤了許多時辰,忌北剛剛醒來,還需要多休息。”
然後,裴溯便微笑著輕輕拍了拍蕭月音的手,起身,帶著房中眾人,又很快退了出去。
她說起她悲慘的身世,說她因為生時的異象從小被父皇厭棄,世人不知她存在,她隻能以“靜真居士”的身份在寶川寺中長大,而因此才習慣抄寫佛經,又自學了模仿筆跡、篆刻和兩門外語,卻對琴棋書畫幾乎一竅不通;
她說起替嫁一事的原委,當時實在是事出突然,她不是故意破壞他與姐姐的姻緣,也有幾次試圖與姐姐交換,最終還是陰差陽錯折戟;
她說起她為了隱瞞和演戲做的種種努力,為他悄然改變的生活習慣,與他一起看過的日出、聽過的海浪,淋過的暴雨和擦身而過的刀光劍影、生離死彆,他們攜手走過的每一方土地,並肩度過的每一寸光陰;
她說起他為她做下的一切,她漸漸的恃寵生嬌,他言出必行兌現對她的承諾,為她打下千裡江山,還送至萬民景仰的高台上、讓她成為真正的盛世明珠;
當然,還有耳鬢廝磨的甜言蜜語,最纏.綿的呼吸和熾熱的心跳——
儘管她知道、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他隻是因為把她當做了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才這樣寵她愛她,她還是忍不住沉迷——
“對不起,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越是愛你,我就越不能原諒自己的隱瞞和欺騙。你是天底下最無辜之人,無辜的人,不該這樣被蒙在鼓裡。”
“所以,到了今時今刻,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我必須要將這些說得清楚明白,但選擇的權利,隻在你的手上。”
“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不會多置喙一句。因為,你是我這一生裡,唯一一個愛過的人。”
淚水徹底模糊了裴彥蘇的視線,但在水珠滾落之前,他連忙將手中的信紙拿開。
信紙上還留有她淡淡的體香和墨香,他已經玷汙過她給他的香囊,再不能將信紙也玷汙。
“喵嗚~”北北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激動,用貓頭在他仍在微微顫抖的手背上蹭了蹭,然後再用貓背。
裴彥蘇又把信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嘴角不由自主上翹,眸底的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讓人難以忽視的笑意,他輕咳,對北北說:
“音音說她愛我,音音說她愛我,她說她一生隻愛過我一個人!”
北北貓唇緊抿,瞪著那一藍一綠的貓兒大眼,半癡半驚地看著他。
但他無暇再顧及這嬌憨可愛的小靈獸了,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他把信疊好又小心收到懷中,大步流星走出了自己的帳子。
外麵的天已經翻起了魚肚白,新的一日即將來臨。
他覺得自己恍若新生。
“冀北!”身後傳來表兄裴彥荀的聲音,步履匆匆而來,“你果然是一夜未眠!”
裴彥荀以為自己看錯了,昨夜還渾身戾氣的表弟,此刻容光煥發,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那典則雅俊的麵容上分明帶著喜氣,甚至……從來少年老成的裴彥蘇,第一次讓他感受到一絲英姿勃發的少年氣。
但裴彥荀無暇再細究詳品,剛剛才從營地外趕回來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說。
“兩件事,”他言簡意賅,“第一件,昨夜單於已經脫離了性命之虞,今早剛剛醒來。”
裴彥蘇淺淺“嗯”了一聲。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帶來了信,”裴彥荀從袖籠中掏出東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東八十裡的東陶鎮上。”
其實,就在上次乘船從直沽出發,在見到四周浩渺空闊時,她便生出了滄海一粟的寂寥之感。那時候天朗氣清,福船一帆風順,她即使隱隱懷了葬身海底的擔憂,卻隻能強行將其按下。
從前她的生活單調而孤寂,卻也從未有過性命之虞。
在嫁給裴彥蘇之後,就像開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有過許多次的生死時刻。
“不會的,我們不會有事。”他將懷抱收得很緊,說話的時候,離她的耳畔也很近很近,保證她能清晰聽見他的聲音,“我們會順利回到直沽,會見到思念已久的北北,會順利收複被渤海國鯨吞的土地,冀州的城門樓上,也會重新懸掛上大周的旗幟。”
蕭月音哽咽。
如果她與他真的就此葬身海底,許多宏願便都不得實現,而應該是好不容易才尋了機會與她交換的姐姐蕭月楨,又該多傷心……
可這件事,她自己沒有任何辦法。
她說不出話,隻能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緊緊與他相依。
不知過了多久,她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忽然聽見船艙門開的聲音,韓嬤嬤的腳步聲沉穩,不像是再處於無儘的顛簸之中。
“王子,公主,剛剛胡堅來報說……”韓嬤嬤的語氣明顯有些為難,“咱們的船,被人劫持了。”
蕭月音人還在裴彥蘇的懷裡,不見他的表情,聽到韓嬤嬤又一頓,應當是裴彥蘇用目光詢問。
“周圍都是他們的戰船,方才閼氏在甲板上看了看,說咱們的船硬闖沒有任何勝算,為今之計,隻能聽他們的。”韓嬤嬤道。
戰船,包圍……這可不是一般的海賊水匪能夠有的架勢,蕭月音一個激靈,從裴彥蘇的懷裡轉過身,問道:
“難道,是渤海國的人?”
事實確是如此。
一切落定,已是日出之後,裴彥蘇回到了臨陽府,卻徑直往永安公主的院落走去。
他昨晚將公主送回了韓嬤嬤和戴嬤嬤手上,想必她此刻,應當快要醒來。
正好,如何處置那犯了包庇罪的靜泓,他還準備讓她來開口。
而還有一點他絕不會說的是,就在回來之前,他還讓裴彥荀辛苦跑一趟鄴城,務必要查清,這位“永安公主”的底細,究竟為何。
24.
床榻上,蕭月音從昏睡中悠悠醒來,甫一睜眼,昨晚的種種便立刻湧了上來。
剛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韓嬤嬤便聽到了動靜,連忙進來,將昨晚外麵發生的驚天巨變,全部告訴了她。
當然,韓嬤嬤也沒有隱瞞她消息的來源——
蕭月音的腳趾都蜷了起來,他要逼著她這般,她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但上天似乎也感應到了她此時的困窘,先前她所擔憂的“狂風暴雨”,在驟然的一聲驚雷之後,便劈頭蓋臉地砸向了這片不算富饒廣袤的土地,砸向了平壤城內數一數二的太德公主府,砸向了他們當下所處的,這公主府內名不見經傳的小院。
夏雨來勢洶洶,裴彥蘇也顧不得旁的,趕緊把被他欺負得太凶的小公主打橫抱了起來,從軟榻來到床榻上,見她仍舊處在方才的緊繃中,又拉過被衾,為她蓋好。
忽然,他想起了什麼,看向她皺巴巴的小臉,低聲問:
“腿上的傷口如何了?”
蕭月音以為他又要檢查,連忙回過神,悶悶地阻止他:
“比昨晚又好了很多,方才沐浴完,毓翹已經為我上好藥了。”
毓翹畢竟是個姑娘,自然也不會追問她這傷口詭異的位置,想起她大剌剌地為自己準備的裡衣和寢衣釀出了這樣羞人的後果,她便索性將衾被上拉,蒙住了頭,不再說話。
窗外風雨大作,又隔了一層衾被,是以蕭月音並未聽見,那窸窸窣窣的衣料之聲。
再有動靜,便是床榻忽然搖晃,有人長手長腳,將她連人帶被,都撈到了自己的懷裡。
這下便悶得有點久,她忍不住拉開衾被透氣,冷不防對上他俊朗的麵容,剛要重新鑽進去,手指被他抓住:
“真兒不熱?”
……熱當然是熱的,可是比起方才在軟榻之上的種種,這點熱她還是能受得了的。
而這一下,演了一天大戲的公主也終於從先前的羞愧之中緩過勁來,抿了抿唇,努力將語氣降到最冷:
“本來是不熱的,被你這樣一抱,就熱了……”
“那就把被子散開?”某人借坡下狗,說著手就要去找被她裹進去的衾被邊緣。
“不不,”她徒勞後撤,想到寢衣,自然半點不肯退讓,“你……你真的要和我一起睡?”
裴彥蘇勾了勾唇角,做出一副“你說呢”的表情,將她連人帶被拉緊了一分,靠近,與她呼吸相聞:
“白日要儘職儘責演好負心漢,晚上寂靜無人,自然是要好好彌補陪伴的。”
當然,也不止是陪伴。倪卞再機敏身手再好,要全天十二個時辰不停歇地儘力保護他的音音,也是太過強人所難,是以晚上的時候,便換了他來。
他就是沒有一晚能離得了她。
“陪伴就陪伴,誰讓你……”埋怨的話語衝口而出,蕭月音自知不該重提,趁著他還未回話,趕忙補道:
“你要的東西,我已經準備好了大半,明晚你再來的時候……唔……”
話還沒說完,裴彥蘇已經將她的唇堵住,為了防止她再向後躲,在此事上愈發熟練的男人,先一步扣住了她的後腦。
不過這一次,他隻是淺嘗輒止,品了品她唇瓣上的甜味,便緩緩拉開。
“明晚再來?真兒盼著我來呢,這就又自己拆穿自己的謊言了?”他輕笑。
橫豎他都有說辭,蕭月音仍是忍不住氣惱,聽著窗外的風雨聲,往衾被之中微微一縮,移開目光,不與他對視:
“人家跟你說正事,你非要……”
“可是我想親一親你,”他追了上來,薄唇剛好擦過她的下巴,“真兒如此厲害,我忍不住想親,不可以嗎?”
“可是、可是昨晚在回驛館的馬車上,你不是已經親過了嗎……”反正她裝暈一事昨日便被拆穿,她索性主動提起,但話說完了,又難免忐忑。
“不夠的,”裴彥蘇用拇指摩挲著她又想要後撤的臉頰,越靠越近,“真兒幫了我大忙,光是親一親怎麼夠呢?”
話音未落,他又堵了上來。
很快,蕭月音便知曉,“親一親不夠”的意思是,她要完完整整地、毫無保留地與他唇齒相依。
在異國他鄉,在大雨瓢潑的夏夜。
在她早就給自己立好的心門之前。
海上的風雨已停,自然的環境又歸於平靜,黑夜早已將夕陽吞沒,半彎明月高懸,映照著周圍幾顆或明或暗的星星。
他們的船形單影隻,海上又不比陸上,他們便隻能任由那成群的戰船,帶他們偏離原定的航線,一直駛到半夜,才在另一個港口停泊靠岸。
那個地方叫安東,蕭月音前幾日在平壤時曾翻過輿圖,特意注意到了這個地方。
剛剛登岸,便有一夥訓練有素的官兵將他們一行團團包圍,為首之人態度尚算恭敬,不過在讓手下向他們每人都送上藥丸時,並未給任何人反駁拒絕的機會。
“放心,這不是害我們的毒藥,”裴彥蘇見其他人猶豫,冷靜說道,“若他們要我們死,在海上時,那鐵甲般的戰船,便足夠讓我們葬身海底了。”
不過,不是毒藥也會有自己的功效,在被引上碼頭早已準備好的馬車之後,蕭月音便靠在裴彥蘇肩頭,沉沉睡去。
睡醒之後,窗外天色早已大亮,馬車又行駛了小半柱香方才停駐。
先前的領頭之人掀開了馬車的車簾,對兩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沒有半點拒絕。
“不知……我們這是在何處?”蕭月音試探問道。
“夜行七百餘裡,從安東至西京,鴨淥府。”那人冷冷回道,“請公主先行下車,不要為難小的。”
裴彥蘇和她幾乎同時醒來,醒來後,他主動牽了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
知曉眼下受製於人,一切便不會如先前那般隨心所欲,蕭月音提了氣,又轉頭看向身邊俊容沉肅的男人,幾息之後,才準備提裙離開。
但手被他拉著,像是有源源不斷的力氣。
她搖了搖,口中發苦,不知還能說什麼。就這樣,在馬車之外的領頭人注視之下,他們又無聲靜默了良久,裴彥蘇方才鬆開了手。
蕭月音從下馬凳上落地時,覺得渾身都有些酸軟,差一點站不穩。
對方催促之意明顯,她也不敢回頭再看馬車和馬車之內的裴彥蘇,匆匆跟著,上了另一輛馬車。
他們方才停駐之地在西京鴨淥府的城門之外,她所乘的馬車很快穿過城門入城,在街市中又駛了兩炷香的工夫,停了下來。
此處有身著甲胄的侍衛把守,但森森大門連著門洞,卻與平壤城之東宮相差不大。聯想到此處為渤海國之“西京”,有森嚴守衛的,很可能是西京行宮。
答案也再一次如她所料。
侍衛放行後,馬車前行片刻便停,有穿戴樸素的宮婢將蕭月音扶下了馬車,又引她在略顯破敗的行宮內行了片刻,方才入了一間隻比平壤城的驛館大上一圈的屋所。
有一梳驚鴻髻、穿銀紅宮裝的年青婦人高坐上首,先示意屋內宮婢儘數退下,待屋門關閉後,方才笑著對蕭月音道:
“公主殿下風采卓然,今日一見,歎服不已,自愧不如。”
婦人在言語之間沒有透露半分身份,蕭月音靜立回之。
“本宮乃渤海王後高氏,”高王後嫻雅一笑,微微抬手,儀態大方,比之新羅金勝敏、樸秀玉之流遠甚,“公主殿下一路奔波至此,當好生歇息,這裡有公主愛食之物,是掐算好了時辰做的,公主嘗嘗可否滿意?”
蕭月音看向她所指之小案處,上有甜白釉盤所盛山珍刺龍芽、百味韻羹、五味杏酪鵝及翡翠流心酥,葷素搭配,鹹淡合宜。這些日子以來,她也見識了許多從前蕭月楨喜食之周宮佳肴,單從菜色上來看,確實是投“她”所好。
不過,餐盤之旁擺的那杯祁門紅,倒是讓她微微一怔。
蕭月楨不是最愛六安瓜片嗎?為何渤海王後在饌饗上如此費工夫,卻在茶葉上疏忽至此?
昨日與裴彥蘇獨處時,她也並未提及。
而眼下這個對視,除了讓她徹底看清大嵩義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橫貫左右的疤痕之外,同樣地,也讓她看清了他深邃眼眸中,閃爍而愈加明晰的欲。
比裴彥蘇看她時,更赤.裸,也更加野蠻。想是這麼想,他也真的隻是想先邀請楨兒到他的東宮與他單獨用晚餐,不做他求。可是楨兒一句話,便讓他心旌搖曳,浮想聯翩。
彼時,蕭月音回想起裴彥蘇說的那一通關於眼下局勢的分析,想著即使真如他所料那般,金勝敏和樸秀玉想要聯起手來對付自己,但金勝春這個新羅太子,也並沒有什麼值得指摘的地方。
除了他的長相,實在是醜了一點而已。
是以,看著金勝春那十分君子的眼神,她輕輕歎了口氣,忍不住說道:
“昨日,太子殿下的孿生妹妹太德公主,邀約我的駙馬赫彌舒單獨到她公主府上。我以為駙馬他會拒絕,但……但他居然、大大方方去了,簡直……簡直就不把我這個妻子放在眼裡!”
當然,事情的真相是她為了讓金勝敏給新羅國王遞話,主動替裴彥蘇應了金勝敏的邀約。
不過金勝敏也說,他們兄妹之間的關係並非看起來那般親厚,如此細節的事情,她即使對金勝春說了謊,金勝春也應當並不知情,更不可能戳穿她。
再說,她也隻是被裴彥蘇氣得不輕,突然想抱怨他一下而已。
回想起來,自己代替蕭月楨嫁給裴彥蘇這麼久了,她好像是從來沒有抱怨過的。
他……他那樣對她,就不值得她小小抱怨嗎?
而金勝春欣喜若狂,隻想手舞足蹈起來——
他聽見什麼了,楨兒竟然在自己麵前說起那個男人的不好?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都這樣說了,不就是在暗示他、給他趁虛而入的機會嗎?即使他不能將楨兒留在平壤、日日與她共.赴.巫.山,能和她春.宵幾度,也足以令他長久回味。
而憑借他自己這超絕的男子氣概和魅力,也許,根本不需要那麼直白露.骨,他也能引得她主動向他拋來如絲媚眼。
強忍,再強忍,強行壓下上翹的嘴角,金勝春故意放慢了語速,沉聲關切道:
“也許,赫彌舒王子他……隻是急於向找孤的妹妹辦事,男人大意,忽略了公主你的感受而已。”
“辦事?”蕭月音眉頭微蹙,“有什麼事,直接來找太子殿下你,不是更好?”
金勝春剛想再回,馬車卻已然停下,崔赫宰等人恭敬地打簾請示,金勝春君子風度,示意蕭月音先下車。
但馬車搖晃間,蕭月音卻發覺了自己的不對勁。當時從房間中衝出來時太過生氣,頭上臉上沒有任何裝飾不說,就連發髻,都還是午後為了入宮喬裝成男兒梳的。
她身在異國,舉手投足也代表著大周的體麵,如此不拘小節,也實在過意不去。
是以,在金勝春讓她下車時,她便以整理衣衫為由,讓金勝春先走,多留了一會兒。
從前還在寶川寺時,韓嬤嬤雖是從小照顧她的乳母,但洗漱更衣梳妝這些基本的,她也算是熟手。
梳個簡單的女式發髻,她甚至不需要用到木梳,可卡好了之後,還是覺得頭頂摸起來一片光滑,卻是空落落的。
原先她還是靜真居士時,從來隻用一支木簪挽發,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正要感歎自己這微妙的心態轉變時,卻忽然在抬起的袖籠裡,摸到了一根長長硬硬的東西。
掏出來,是一支牡丹嵌寶的銀簪,這是前日裴彥蘇陪她在平壤街頭的商鋪裡閒逛采買時,她最喜歡的一支發簪。
大約是她走前路過妝台又發了怒,轉身狠狠踩他那一腳的時候,被他不動聲色地塞進她袖籠裡的。
也是她一路以來都心煩意亂,竟然現在才發現。
不過,因為這支銀簪,她那一片光潔的頭頂,便也有了幾分生氣。
簪好之後,連蕭月音自己都沒察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心頭堵著的悶氣,消了不少。
有了金勝春這樣的前車之鑒,她不敢再細思這位狠絕暴戾的國王究竟有幾分意思,她畢竟什麼都沒有做錯。
“妾向陛下所求之事,實在微不足道。”強忍住緊張,蕭月音將視線收回。
又頓了一息,不等大嵩義回應,便繼續半是調侃半是自得提出要求,嗓音細軟溫柔:
“隻是,說來慚愧……妾的父皇對妾寵溺無比,妾也因此自小蠻橫慣了,即使已然嫁到漠北,依然難改舊習。今日於貴國雖為客居,妾又是有求於陛下,但妾總想著,凡事口說無憑,為防萬一,還是立個字據為好。”
大嵩義抿著唇,將袖籠中同樣布滿疤痕的拇指和食指撚了撚,一麵饒有興致地看著這顆周廷最為璀璨耀眼的明珠,一麵玩味說道:
“立字據也可,隻是公主要保證,一定能幫上朕這個忙。”
“自然、自然儘力而為。”蕭月音不自覺顫了顫喉嚨。
她當然知曉大嵩義這話隱含的意思,不過是想引她自己承諾,若是幫不上這個忙,她又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和裴彥蘇一樣,她也需要同大嵩義打這個賭。
隻不過她做事向來穩妥,絕不會容許自己再冒一個風險。
是以,她並沒有順著大嵩義的話說,而是強行掩蓋過去後,又連忙看向了身後的內侍。
很快,她便將一式兩份的字據寫好,先蓋上自己永安公主的私印,等大嵩義同樣用私印蓋了,便抽起自己的那一份,再向大嵩義盈盈施禮:
“雖不知妾之父兄將如何回複陛下所遣使臣,然大周有陛下這樣一言九鼎之盟君,實乃大周之幸。”
在屏風後站了許久的裴彥蘇,在又耐心聽大嵩義召來了彆的內侍吩咐之後,方才出來。
大嵩義的吩咐,無非是多派了幾個人手跟隨蕭月音去蘭昌寺。
至於他的音音究竟又有怎樣的本事、能讓她在大嵩義麵前以此為交換,他暫時是想不出來的。
她有許多驚喜,是他無從知曉的。
因為她人生過去的十七年裡,他也不過是個驚鴻一瞥的過客。
“王子,是聽到公主不願換你平安離開,心下發堵、不太快.活了?”裴彥蘇沉思的當口,大嵩義倒是頗有些幸災樂禍,言語也愈發狂放不羈起來,帶著肆意的笑:
“昨日你與朕本也有場賭,若是你賭贏了,可還想將你這不把你放在眼中的公主王妃一並帶走?”
“陛下可否容我看一看公主她所立的字據?”裴彥蘇不卑不亢,也並不落入大嵩義的言語陷阱之中。
大嵩義隻慢條斯理地將那張字據折好,一麵將其收在自己的袖籠裡,一麵同裴彥蘇一樣刻意不正麵回應,道:
“今日請王子來,原本也不隻為了共進早餐。朕之手下有位年少成名的將軍,名喚張翼青,早已聽說王子美名,得知王子遠道而來,昨日特意求了朕,想要與王子切磋一番,不知王子可否賞光?”
這話的意思便是,他裴彥蘇若是在切磋時贏了張翼青,才有機會見到那張字據上究竟寫的是什麼。
大嵩義其人,在渤海王室的波譎雲詭中一路搏殺上位,狡詐陰險手段殘酷,可比象牙塔中的新羅王室要難對付得多。
用一封偽造的、根本不可能出現在自己手中的大周與渤海國書,便可以誘得新羅國王結盟,麵對大嵩義和高王後,他們卻必須要步步小心。
若是裴彥蘇沒有猜錯,小將張翼青,很有可能是之後會與漠北大戰的渤海主將。
沒有什麼比讓敵人放鬆警惕更加事半功倍的法子,即使折損他的顏麵,他也不在乎。
他不是天潢貴胄,沒有生來就不可彎折的傲骨,他隻需要保證最終的結果如他所願,過程肮臟一點,也無所謂的。
是以,他必須要故意輸給這位張翼青,向大嵩義證明,他不過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這樣,大嵩義才會放心放他和音音回漠北、放心他來做漠北軍的主帥。
隻是這唯一的遺憾,便是他短時間內恐怕不太可能見到那張字據的真容了。
畢竟,他與音音還在冷戰分居。
“答案?”蕭月音黛眉微蹙。
“還有一件事,微臣要向公主秉明。”裴彥蘇卻並未回答,反而另起話頭:
“微臣與公主的婚期,要提前至十五日後了。”
25.
裴彥蘇的麵前,放了兩封書信。
一封,是先前裴彥荀從那被打落的信鴿爪上摘下來的。因為發現時信紙已經被水浸泡,上麵的內容便隻剩下了寥寥幾個字。
蕭月音被裴彥蘇的問話弄得措手不及。
此時,她的心裡麵仿佛立了一麵小鼓,心臟每跳動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鼓也被敲得越來越重。
可是另一麵,仍抱著她的裴彥蘇其實並沒再多做什麼,問完那句話後,連手指都沒有多動一下,隻微微側頭,凝眸看她。
他身上的氣味若有似無地在她鼻尖縈繞,往日與他同床共枕、被他抱著入眠時的氣味尚在,而今日因為在金勝春的東宮赴了宴,又多添了幾分淡淡的酒氣。
他的一呼一吸是淡淡的。
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他的動作他的氣味,也無一不是淡淡的。
偏蕭月音淡定不了。 再長大些,他白日裡便要全程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沒有餘錢買書便從彆人家借,看一遍背下來後一字不錯默寫在紙上,因為筆墨紙硯極其昂貴半點不能浪費,無論寒暑懸梁苦讀,隻為科舉入仕出人頭地;
到了舞象時,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斂了渾身的戾氣,開始用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示人,隻有那雙墨綠的眼愈發深邃,偶爾出賣他深埋心底鼇裡奪尊的熱望,隻在他進入考場揮毫潑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題名時,才徹底展露。
這些,都是他認識她之前經曆的,她將他們每每儘興纏綿後他抱著她喁喁訴說的碎片拚湊,在夢境中親眼目睹,陪他走過遇見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夢裡不止於此。
還有她仍曆曆在目的過往,他為她數次披荊斬棘、營救她於危難時的英勇無畏,他悉心體貼和照拂她每一個細節的溫柔和一絲不苟,他貼近她時縈繞的熱息、毫無羞恥之心的浪語和在極致的衝撞裡半數飛濺半數蒸發的汁液。
她在夢裡重複體味重複經曆,然後又哭著醒來,望向黑暗裡身邊的空蕩虛索,久久不能回神。
而現在,她被緊緊抱著,鼻間是他滿滿的氣味,有清新冷冽的鬆柏之氣,混合著一路飛奔的風氣和塵土氣息,她闊彆這樣的氣味太久,她想要再深切體味,剛剛深深一吸,雙眼卻先滾燙了起來。
胸膛的布料被浸濕,裴彥蘇連忙鬆開她,攬著她的腰,一瞬不瞬地端詳她在暴雨中含苞待放的麵容。
饒是文采斐然如他,用儘世間所有美好的辭藻,形容她時,都那麼乏善可陳。
她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禮物。
這一刻,他的心驟然平靜。
她在這裡,他的音音在這裡,因為他的出現,哭得梨花帶雨。
他的眼眶也在發脹發澀,指引他蠱惑他,用吻去安慰她的七竅玲瓏心。
裴彥蘇用大掌覆住她被淚水沾濕的細嫩麵頰,拇指抵在她眼下,剛好與淚珠相凝。他墨綠色的瞳孔此時也氤氳了水汽,目光溫柔逡巡,從她顫抖的鴉羽長睫緩緩下移,掃過挺翹而小巧的鼻梁,掃過她因為哭泣而紅嫩的鼻頭,最後落在她嬌豔欲滴的唇瓣上。
他傾身,用薄唇去表達他入骨的思念,雖然她用離開的陰差陽錯把他逼瘋了太多次,在終於見到她的時候,他仍舊不敢粗暴魯莽,要如珠如寶地小心翼翼。
貼上的一瞬,被他抱握的腰肢抖了一抖。
“閼氏醒啦!公主,閼氏她——”頭頂卻傳來阿苔雀躍的聲音,但似乎是發現了樓梯口上相擁的兩人,歡呼又戛然而止。
“王子你來了!你可終於來了!”阿苔繼續歡呼著,樓梯這處光線不好,她居於上位,並沒有看清兩人通紅的雙眼,隻由衷感歎興奮:
“公主日盼夜盼盼著你來接她,這下好了,她不用悄悄抹眼淚了!閼氏也醒了,我要趕緊去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說完,又轉身,頭也不回地“噔噔噔”上了樓。
“公主,原來你日夜都在盼我來。”蕭月音耳邊傳來他說話的聲音,沉穩的玩味滿滿,又似乎隱隱含著驚喜。
被阿苔這一打岔,蕭月音方才的心潮澎湃生生戛然而止,她垂首胡亂拭去麵上殘留的淚水,然後輕輕推了推仍抱著她的男人,低聲道:
“阿娘醒了,我們趕緊去看看她吧。”
裴彥蘇低低地應了聲,鬆開懷抱,然後任由她牽著他的手,帶著自己也往樓上走去。
蕭月音心頭又脹又澀,被無數甜意占滿,嘴角悄悄上翹。
她以為他發現不了,其實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被他看在眼裡。
兩人牽著手來到樓上的臥房,彼時阿苔已經搶先一步,眉飛色舞地把王子來了的消息告訴了初初醒來的裴溯,裴溯雖然臉色蒼白,在見到蕭月音裴彥蘇牽著手入內時,疲憊的臉上也浮起了淺淺的笑意。
她看得真切,兩人的雙眼雖然都是紅紅的,但牽手之處十指相扣,偶爾的對視儘是濃情蜜意,再也容不下旁人。
裴溯心頭的大石落地。
文人四大雅趣之琴棋書畫,蕭月楨從小師從大儒,樣樣拔尖、無一不出眾。
但她蕭月音不是,她與姐姐雖然幾乎生得一模一樣,可許多事上是天差地彆。
方才那東宮宴上她之所以能成功討巧藏拙,是因為深愛蕭月楨的裴彥蘇從金勝春的嘴裡聽到了蕭月楨當年的剽悍之事,為了蕭月楨的顏麵,才故意將所有人的注意都移到自己的身上。
眼下兩人獨對,他舊事重提,再次直直劍指那“會棋”一事,根本不給她任何再次藏拙的機會。
怎麼辦?
到底怎麼辦?佛家世尊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金像,本就是這次隨永安公主和親漠北一行所攜中最為貴重稀有之物。
其實最早的時候,禪仁居本也是個佛寺,甚至其曆史還要長於大周之國祚。奈何在其建成後不久,幽州便開始陷於混戰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輪番占據。禪仁居也先後數次毀於戰火,寺內僧眾也幾乎逃竄殆儘,便漸漸荒廢,而至今日。
這一次也是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簡單將禪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寶川寺僧侶帶來了等身金像,禪仁居內便專門辟出了最大的一處佛堂,以示尊重。
謐步走入那佛堂,隻見幾位沙彌盤腿端坐於牆邊蒲團上,闔眼誦經。一眼望去,其中並無靜泓的身影。佛龕上寶相莊嚴,前方供有鮮花果盤,香火繚繞,餘煙嫋嫋,與昨日所觀之殘暴非人的刑罰,堪堪兩個世界。
佛龕前隻有一個蒲團,裴溯被請先行下拜。跪立叩首,雙手合十,裴溯闔眼默念數句,又緩緩起身,接了由蕭月音遞來的佛香,點燃後,雙手虔誠插於香爐之內。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兒子和兒媳。
裴彥蘇做了個請的手勢,蕭月音便也做了簡單的參拜之禮。
之後輪到裴彥蘇,隻見他跪下後同樣雙手合十,闔上長眸,再不見那墨綠的眼珠。不似裴溯那般動唇默念,他薄唇緊閉,就連薄薄的眼皮底下也未見半分動落,儀態莊嚴,仿佛與那佛龕上的世尊一般。
可是世尊菩渡眾生、慈悲為懷,裴彥蘇殺人如麻又狡詐自私,哪裡有世尊的半點佛性?
隻是這層好看得不似凡物的皮囊,為他偽裝了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
蕭月音暗自感歎,還好他對蕭月楨情根深種,自己隻要不被他逮住,大抵也能安然僥幸。
參拜完,三人前後走出佛堂。
裴溯一人行在前,蕭月音本想快步跟上,裴彥蘇卻虛虛用高大的身軀攔了她的意圖。
原本,自己這趟陪裴溯來禪仁居,就是想借機見一見靜泓,卻在半路被他愣生生橫插這一下,蕭月音心中不免惱憤,眼下他又如此無賴,她擰眉,瞠目向上看他。
“公主方才,在佛祖麵前許了什麼願?”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眸,他又適時地開口問道。
這話換做旁人,倒也不算什麼,照樣回答便是。
偏偏是問的蕭月音。裴彥蘇詭計多端,心思深沉,蕭月音早已領教過。
譬如他們剛從鄴城出發的不久,遇到車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蓋世,卻要當著她和韓嬤嬤的麵,徒手接那凶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傷。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過是想再次挑起車稚粥和摩魯爾的矛盾,以借機向烏耆衍告狀。
後來在新羅,對付金勝春等人,他無須費一兵一卒,隻需要連環施計,便既賣了宋潤升一個巨大的人情,又達到了與新羅結盟的目的;
再後來,在渤海國的那些日子儘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讓他數次隱忍,沒有讓她受什麼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計,蒙騙了大嵩義和張翼青,最後還又在沙場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討了回來。
這樣的裴彥蘇,竟然會直截了當、毫不猶豫地承認,是他打傷了靜泓。
對此,蕭月音的震驚遠遠大於憤怒。
“你……你……”她囁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小手按住床榻,然後緩緩、緩緩地坐直。
他並沒有動,她也因此,與他的距離相隔半臂。
“你為何?”這是蕭月音能夠問出來的話。
身處濃濃的震驚,她因為等他回來時積攢的困意早已煙消雲散,眼下尚且保持著冷靜,她知曉自己身為“蕭月楨”,也不能表露對靜泓過分的關心。
再仔細回想,在裴彥蘇生辰那晚和之後他撞見她與靜泓送彆秦娘子,他都隻字不提靜泓。
若是他早早知曉那晚在城門外還有靜泓、她與靜泓相識還差一點一起離開,她根本不可能還在這裡。
“我為何出手打他,還把他差點打死?”裴彥蘇看向她,他的淡定自若與她的震驚躲閃有著極為鮮明的對比。
“即使先前有過誤會,靜泓師傅到底是阿娘信任的人,”蕭月音努力收束著眼眶,即使根本壓不住顫抖,“在新羅在渤海國,他也幫過大人不少,大人為何……”
“因為那晚我把你接回來之後,出去料理格也曼隋嬤嬤等人時,發現靜泓也在尾隨。”裴彥蘇不緊不慢地說著,墨綠色的眼眸裡滿是真誠,“先前,靜泓與格也曼相交甚密,我也隻是懷疑,他可能會與那些人串通,又想到他曾經幫過我們,便隻教訓了他。”
這樣說來,裴彥蘇的行為完全合情合理。
今日知曉了靜泓與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當初兩人那來源莫名的相交,便也並不算難以理解的事。
隻是蕭月音知曉,靜泓之所以會尾隨隋嬤嬤等人,大抵是因為她被裴彥蘇帶走之後,他心頭不能完全放心。即使靜泓與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他也是正直善良之人,根本不會與他們沆瀣一氣。
所以,到頭來,靜泓仍舊是被她所連累,遭受了這些無妄之災。
幸好,幸好他們遇到了秦娘子,有了秦娘子這樣的神醫天降,他們才得以保全。
想到這些,蕭月音心頭原本就不多的怒意也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對靜泓深深的愧怍。
一個原本靈根慧聚的沙彌,現在也已被迫卷入漠北王廷的明爭暗鬥中,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我打他的時候,他人已經昏迷了,他並不知道是我下的手。”裴彥蘇眸色未動,俊朗的麵容沉穩,像是公平公正地訴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打完之後,又發現他似乎是與格也曼之事無關,本來想找大夫來為他治傷的,但軍情緊急,就讓倪汴把他送回來了。”
“那……那為何,那日在沈州城外的碧原亭裡見到他時,你沒有向他道歉?”蕭月音偏著頭,如瀑的青絲垂落滿肩,隨著玉巒恰到好處地起伏。
“我……早就把這事給忘了。”男人終於有了說謊時的點點失措,但旋即調整過來,墨綠的眼眸看向自己妻子的目光裡,又多了幾分慕愫:
“收到阿娘的家書,一心隻記掛真兒的病情,日夜兼程,一見到真兒,便再也顧不得旁的了。”
這話倒是不假,蕭月音回憶,那日的氣氛詭異,但若裴彥蘇真的有心與靜泓作對,可能當場便會殺了他。
這像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
長於佛寺,慣聽、慣習佛法,她對佛家的理解,早就已經遠遠超越了世俗之人視神佛為救命稻草的功利之心。
修行者,見己見物,唯我唯他,追索一生,唯渡人渡己,僅此而已。
是以,參拜時她從不許願,隻求淨心思定。
但她現在扮演著從前不敬神佛的蕭月楨,自然不可能說出如此高妙的見解,美目婉轉之間,便順口一答:
“祈求大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求我父皇身強體健、長壽百年。”
“公主貴為金枝玉葉,時時刻刻不忘己責,”裴彥蘇勾了勾唇角,目光難得沾了暖意,向外掃視了一圈,停駐,方才繼續:
“是微臣小人之心了。”
蕭月音提了氣,本想問他小人之心所指為何,卻又霎時間判斷這大約又是他的言語陷阱,便轉了頭,把視線落於他們身旁的低矮灌木上,再將那口長氣呼出。
抿唇時,耳後卻是他的聲音:
“公主怎麼不問,微臣許了什麼願?”
正欲搖頭冷淡應之,又覺得這不應當是蕭月楨的反應,蕭月音隻好再轉過來,微微偏頭,笑問:
都說被逼上窮途末路之人,反而容易生了急智,蕭月音心中的鼓聲乍然加快,再加快,又旋即暫歇,隻留餘音。
她口中濡濕,將目光重新移到裴彥蘇的麵上,對上他的直視:
“我會不會棋,在此時似乎並不重要。倒是大人你,為了誘得那金勝春放下警惕之心,不惜先大敗於新羅的準駙馬樸重熙。”
見他眸光一動,卻未有回應之意,蕭月音繼續說著,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駙馬負於駙馬,十分新奇的見聞。當時,我見大人慘敗,心裡麵著實是慌得很,一直在想找個什麼合情合理的借口,能讓我們夫婦順利從宴席上撤下……”
“公主說,那時心慌?”裴彥蘇卻在此時開口,嘴角掛著點點的戲謔:
“公主若是心慌,之後見我被金勝春糾纏,非要再下幾局的時候,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我,我……”他的質問語氣淡然,內容卻是合情合理,蕭月音心虛得緊,難免囁嚅不已:
“是你,你自己都沒有半點給自己找借口的樣子,我若是替你說了,在金勝春他們眼裡,你我夫妻,豈不是慫成了一個模樣?”
“所以,公主的意思就是,”裴彥蘇恍然大悟狀,刻意頓了頓,“即使我之後再輸給那位新羅太子,我們夫妻兩人,就不慫了?”
“哪有,”知道他一直盯著自己,蕭月音耳尖發紅,好不容易架起來的氣勢又消了下去,聲音放低,回道:
“以我了解的大人,必然不會坐以待斃。事實上,也果然不出我所料,‘以退為進’‘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幾個字,讓大人演繹得明明白白,同時也讓他們,輸得心服口服。”
麵對她這般由衷誇讚,裴彥蘇隻是淺淺一笑,忽而唇角凝住,一頓,又放大了音量:
“所以公主,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會不會下棋?”
“我、我不會。”不得不承認,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最擅長在人意誌薄弱時展開攻擊,蕭月音由著心底的實話出口後才意識到不對,但又不能收回,便隻好舔了舔嘴唇,自己為自己找補:
“大人也不是不知道,當年我輸給那金勝春後惱羞成怒打傷了他,這麼多年來,我便一直心有餘悸。是以,這棋藝……也沒什麼長進。”
隻能睜眼說瞎話了。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來救她出水火了!
綠頤又驚又喜,正要撲到裴彥蘇寬大的懷裡,那尚未出口的歡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嚨裡。
他墨綠色的瞳孔裡,也儘是殺意。
26.
在看到裴彥蘇的那一瞬間裡,綠頤想起了很多事。
在和親隊伍抵達幽州之前,全城上下便已經開始了戒嚴,除了有特殊令牌的商隊以外,一般人根本不能隨意進出。
即使蕭月音貴為大周公主,在此事上也得不到半點待遇的特殊,若要讓幽州城門放人,那必然得先從小王子那裡討來令牌。
“真兒呢?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她抿唇,想到應對之策時,方才抬眸與他對視,“大人走了之後,我一個人煩悶了一整日,想到今早沒有上城樓來送大人出征,始終覺得遺憾,就又過來了……”
“就你一個人?”他的大掌隔著薄薄的衣料微微摩挲她纖細的後腰。
蕭月音耳根發燙,隻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錯漏百出,但也隻能硬著頭皮編下去,隻為了讓裴彥蘇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今日她們都累了,我一個人步行出來的,”她仰臉親了親男人緊繃的下巴,生怕他再追問,又急急問道:
“大人的軍情嚴密,不告訴我是自然,隻是……”
話至於此,她忽然又頓住。
其實,她雖然嘴上這麼說,也仍舊好奇裴彥蘇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的;更重要的是,隻有問清楚他究竟要做什麼,她才能想出相應的對策來。
但她不能直截問,問他是不是接下來準備跟她一起回去。
——如果他要走,她與他周旋完畢,等到時機成熟,便再找機會出來;
——可是如果他不走、要跟她回去的話,那她的計劃,豈不是全盤打亂?
“忽然有彆的要事,我從另一個方向回來的,”裴彥蘇俯身,在她臉頰上啄了一下,“繞城轉了一圈,剛好在這裡看到了你。”
蕭月音眉頭緊蹙。
隋嬤嬤從前說得清楚,蕭月楨這幾日一直住在城外,方才急急把她丟在這裡,也是為了去接蕭月楨。
裴彥蘇單人單騎繞了沈州城一圈,是剛好沒有碰上他們,還是他們此刻已經入城了?
遲疑的幾息,她又聽見他深沉的嗓音:
“真兒想讓哥哥留下來嗎?”沈州雖然不比幽州繁華富饒,可是供給王子閼氏等人居住的宅院,卻並不比幽州的臨陽府小套簡陋。
這個宅院聽說是從前渤海國占據時期,一名富可敵國的商人為自己精心營建的。後來沈州再被漠北占去,那個商人便隻能丟下這堪比平壤東宮的宅院,攜家帶口地出逃。
而大嵩義上台之後,又清洗了不少從前的政敵、包括他的正妻賀氏一家,這個商人受到牽連,全家被屠。
漠北王廷所有的人都住在這所宅院之中,包括為格也曼看病診治的靜泓。
蕭月音一心念著與蕭月楨的約定,剛剛落腳,便趕忙叫來了隋嬤嬤。
隋嬤嬤是帶著北北一起來見公主的。
回想當初,北北是因為自己而被塞姬所打傷,還險些喪命,蕭月音便對這貓兒更加歉疚,但讓她寬慰的是,這一個多月北北的傷勢幾乎全好,可以自如行走坐臥,趴在她懷裡撒嬌時,也多了幾分粘人。
不過,貓爪不同於人手,踩蹈時沒輕沒重,在她玉巒上按出幾個凹陷,又轉瞬即逝。
隻這樣一個回神,蕭月音便無端想起來沈州時馬車之中發生的事,裴彥蘇在這裡反複品咂把玩,她阻止不能,快要羞憤致死。
隋嬤嬤當然不知道,這個花樣連連的冒牌公主為何抱著貓突然臉紅得滴血。
時至今日,她仍然想不明白,王子那般神姿高徹的男人,怎麼可能、怎麼會明知眼前的蕭月音是個冒牌貨,不僅不戳穿她,還處處縱容、處處寵愛?
從前在鄴城時,他與大公主蕭月楨,可是人人豔羨的金童玉女!
蕭月音除了吃齋念佛什麼都不會,王子怎麼可能看上她?
王子是見異思遷之人,或者說,蕭月音用了見不得人的下作伎倆,王子被蒙在鼓裡不說,甚至還以為自己操控一切?
若、若不是王子用性命威脅,隋嬤嬤堂堂公主乳母,怎麼可能答應一起給這冒牌的公主做局呢?
“北北比先前走時要圓潤了不少,傷勢也幾乎好全,”蕭月音用指尖撓著小貓咪毛茸茸的下巴,淡淡笑著,“這還要多虧嬤嬤儘心儘力照顧。”
“奴婢既為公主乳母,為公主分憂解難,自然是分內事。”儘管內心煎熬,隋嬤嬤麵上仍保持著客氣的和藹,“照顧北北,本來也有翠頤的功勞。”
說起翠頤,蕭月音愣了一下。
她都快忘記了有這麼一名宮婢存在,隋嬤嬤說起,她才回想戴嬤嬤告訴她的,翠頤與綠頤當年同時入宮,都是蕭月楨的貼身婢女。因為蕭月楨極愛青綠之色,所以不僅給自己的宮殿命名為“碧仙殿”,就連兩名貼身宮女,都為她們改名為“綠頤”和“翠頤”。
裴彥蘇的眼眸是墨綠色,他著青色又是極為好看的。
緣分這件事,真是奇妙至極。
而順勢回想起綠頤,蕭月音不由感歎:當初綠頤犯錯,她念著蕭月楨並未懲治她,而是將她輦回鄴城、還托她帶了手書給蕭月楨,這一次,若真如她所料想的那樣,綠頤可能還會跟著蕭月楨來。
到時候又該如何解釋呢?
她突然小小地慌了一下。
“公主不負皇天後土,”為防止再有人知曉,隋嬤嬤上前,在蕭月音耳邊低語,“公主先前所思之事,已然有了眉目。”
“當真?”蕭月音喜笑顏開,愉悅傳到懷裡的北北身上,這小貓咪還十分得趣地“喵”了一聲。
見到冒牌公主被蒙在鼓裡的愚蠢模樣,隋嬤嬤心底剛剛泛起的惱恨,竟然也隨之消減了不少。
字字句句敲擊在她的砰砰直跳的心口上,逼迫她立刻做出回答,可無論她怎麼回答,都好像是要落入他的陷阱裡一樣。
原本想要好好離開的雀躍之心如同墜入深淵,天上地下的差彆,讓她措手不及。
事情似乎到了完全超出她掌控的地步。 最終,蕭月音還是稀裡糊塗答應了他。
其實針線功夫她也會一點點,隻是刺繡這種細活她實在無能,若僅僅隻是做一個素色的香囊,倒也不算太為難她。
但說到底,裴彥蘇究竟能不能順利討來冀州,她也仍舊忐忑。
畢竟她並不了解這位草原上人人聞風喪膽的梟雄。烏耆衍可以毫不留情地下令將陪伴自己多年的寵姬碩伊剝皮實草,即使他對裴彥蘇這個認回的兒子再滿意都好,對於冀州這樣到手的土地能不能妥協,還真是未知之數。
裴彥蘇走後,蕭月音也沒有心思再繼續抄佛經了。
起身,想要出去喚翠頤來,把北北抱走洗去身上的墨點,卻在視線掃過直棱窗下時,發現了一個信封。
信封上一個字未寫,裡麵的信紙比信封要古舊不少,到處都是折痕。信紙上的內容,粗粗讀來,卻讓蕭月音心中大震。
這封信,竟然是他們從直沽出發去新羅之後不久,由格也曼親筆寫給大嵩義的。
信上的內容,除了將赫彌舒王子一行的行蹤儘數告知外,還以沈州及方圓一百裡的土地為交換,請求大嵩義出手,在赫彌舒王子返回漠北之前,悄無聲息地把他們全部殺死。
格也曼想用隋嬤嬤誘她出城、汙蔑她私通渤海敵國,實際上做下這通敵賣國之事的,分明是格也曼本人。
聯想到他其他的惡事,蕭月音湧上一股惡寒,此人罪行罄竹難書,和他的表兄兼堂兄車稚粥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番烏耆衍來到沈州,又恰好帶來了烏列提和格也曼,這封信在此時出現的目的,必然是希望她借機揭穿格也曼的又一罪行。
而這封信是格也曼寄給大嵩義的,應當在大嵩義手上。
難道……是渤海國大敗於裴彥蘇後,想要用這樣的方式激起漠北王廷的內鬥,好坐收漁翁之利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蕭月音實在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讓這封信見光,韓嬤嬤卻突然進來:
“公主,靜泓師傅來說,他有要事,一定要現在見您。”
自從那日在碧原亭偶遇裴彥蘇、被這日夜兼程趕回的新星戰神一聲不吭帶回沈州之後,這幾日蕭月音一直未見靜泓。
靜泓是個辦事極為穩妥之人,突然要見她,一定是十分要緊的事,她不能推辭。
為了避嫌,靜泓與她單獨相見的地方在兩個院子相連的角落處,有韓嬤嬤守在一旁,蕭月音也心安不少。
幾日不見,靜泓卻也沒有如往常那樣稍稍寒暄,而是開門見山,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遞給她:
“方才有人給我投了這封信,信上說我,其實是右賢王烏列提失散多年的幼子。”
靜泓的言語難掩激動,與他慣常的處變不驚完全不同,蕭月音自然也被震撼感染,接過信,又匆匆讀罷。
信上將靜泓的身世和從前的行蹤一一列明,除了年紀和時間對的上之外,其中最為重要的證據,便是烏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左腳生有六趾,恰巧靜泓的左腳也天生有六趾。
“血脈相連總有感應,無怪乎我先前一見格也曼王子,隻覺得莫名親切。”靜泓一聲深深的歎息,“我幼時漂泊無所,後被住持看中遁入空門,本應當早早斷絕七情六欲,卻在親情麵前,仍舊失了分寸。”
七情六欲,當然也不僅僅包括親情。
但是又一次目睹師姐被王子抱走離開的靜泓,已經沒有任何資格再同她說清楚。
“所以,所以……”蕭月音根本沒有在意靜泓的言外之意,她此時隻想起方才同樣收到的那封信。
“嗯?”見她不回答,他又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拇指上的薄繭,是長年累月的寒窗苦讀和修煉武藝得來的,微微在她嬌嫩的肌膚上研磨,便會給她帶來痛意。
不止是她的下巴,還有她身上的許多處,都被他這樣對待過。
“不是我想、不想大人留下來,”被逼得太緊了,她隻覺得有氣頂在頭頂,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無比艱難,無比晦澀,“大人首次出征討賊,身上擔、擔的是軍國重任,大人的去留,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真兒是想逃?”他隻多用了一分力,她的下巴被迫抬得更起。
更吃痛了。其實,在最開始決定布下這個局的時候,裴彥蘇是想過很多種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態度,人既已出嫁,不願意交換、不願意離開他的話,他其實會考慮,直接告訴她他不僅早就認識她、而且還早就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
但她沒有,她一聽隋嬤嬤說可以交換,恨不得像兔子一樣跑開。
那他就一定不會向她坦白了,隻能繼續陪她玩這個扮演的遊戲。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著今日將她逮回來,她若是乖乖的,他會控製自己動作輕柔一點,讓她少疼一些。
上次在新羅,在平壤的驛館裡,被金勝敏設計中了媚.藥的他,正是擔心她受不住那樣的疼,最後才沒有要她。
但她回報給他的是什麼呢?
在渤海國,她用儘心血換來的離開的機會,她給了靜泓那個禿驢;
剛到沈州,她第一時間和隋嬤嬤商量交換之事;
最可恨的是,她拋下這裡的一切離開,不帶韓嬤嬤這個跟了她十七年的乳母,卻答應靜泓帶她一起走的要求!
青梅竹馬……私奔天涯……
她如此不留餘地地羞辱他,是不是從未把他當做她的夫君?
喔,也確實不是“夫君”,在她的眼裡,他本來是她的“姐夫”。
裴彥蘇咬牙想著,手上毫不憐香惜玉,裂帛之聲聲聲入耳,他很快便將蕭月音身上的衣衫,從裡到外都撕得粉碎。
他將那些布條扔在地上,地麵乾淨無塵,與布條碰撞,卻發出沉悶的聲響。
不當他是夫君又如何,過了今夜,他從名到實,都是她的夫君。
裴彥蘇的手上沾滿了鮮血,那些死人的鮮血已然凝固,他將手掌貼在她的麵頰上,鮮血也即刻便沾了上去。
她的心她的臉,都是潔白無瑕,她太過善良聰慧,任憑他才高八鬥滿腹經綸,他所寫的華彩文章,也隻能描摹她優點的萬一。
現在,這樣的潔白無瑕,被他手掌上的血跡玷汙,他摩挲後微微拉開,看那血跡又重新在她麵容上凝固。
蕭月音蹙著的眉頭,一直並未鬆過。
裴彥蘇忍不住想起方才在城門之外,她轉身看到他時,滿眼的錯愕和不解。
沒有驚喜,全是心虛。
而她之所以主動跑向他,全是因為要護著那榕樹乾後膽大包天的靜泓。
抱他親他,讓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隻是為了不讓他看到靜泓。
其實,他比她還要早到那榕樹的周邊,他到的時候,靜泓一人牽著馬,已經到了。
隻有一匹馬,而音音不會騎馬。
靜泓竟然想和她共騎!
一想到這裡,裴彥蘇後悔自己方才打那禿驢的幾拳,還不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