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拎起毫無還手之力的靜泓時,他是起了殺心的。
但音音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想她若是知道他因為嫉妒和憤恨殺了她的青梅竹馬,會不會一輩子都不原諒他?
“逃、逃什麼?”因為吃痛,眼淚便止也止不住,都堆在了眼角。
蕭月音不想讓他現在知道那些。
“逃避,還能逃什麼,出逃?”裴彥蘇像是冷笑了一聲,“逃避回答我的問題,我的問題真的很難回答嗎?”
……原來他沒想過她會逃。
終於將這完整的謊話編出來,小公主心頭暗舒。
然而一瞬不瞬看著她的男人目光又變得陰晴不定,她實在害怕被他看出心虛,隻能趁著此時抽回了手,主動環上他的脖頸,壓著嗓子嬌道:
“當時我剛剛從昏睡中醒來,想到秦娘子這樣的神醫世所罕見,便連忙為大人求了此藥。大人非但不感惜我時時念著大人,還要指責我多事,我真是……”
說著,眼眶也紅了起來,就要落淚。
她主動環上來,被衾也徹底墜落,然而裴彥蘇顧不得欣賞無邊的春,色隻一心看著難得主動撒嬌的小妻子,也回抱住她,掌心覆住她光倮的玉背,反複摩挲。
“我沒有那個意思,真兒如此為我考慮,我高興還來不及。”他親親她的耳屏,“既然是真兒用心討來的補藥,那真兒喂給我吃,好不好?”
“好。”他沒有半點懷疑她的意思,蕭月音心頭懸起的石頭穩穩落了大半。
她鬆開他,在床頭的幾案又將那瓶他方才放下的避子丸拿起,倒了一顆在自己的手心,正要捧給他,卻又聽他說來:
“要用嘴喂。”
蕭月音蹙眉看向他。
裴彥蘇墨綠眸子的寒徹已經徹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笑意,她咬了咬嘴唇,卻是為難:
“這補藥是專為男子服用的,若是入了我的口……”
“這裡不吃,旁的地方也會吃回去的,對不對?”他的拇指在她的唇角撚過,“真兒為我求的補藥,不就是為這個?”
被調.戲徹底的小公主霎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才消退不久的紅暈又浮上來,她不敢在此事上再多與他糾纏,隻能將那藥丸胡亂塞入自己的檀口,又幾乎同時,挺起脊背,吻向裴彥蘇的薄唇。
好在這個藥丸的配方與先前的不同,很難化開,蕭月音並未嘗到苦,隻急急用香舌推送,他的佘尖早已等候多時,迎接住藥丸,又立刻卷回。
但狀元郎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用嘴喂藥的小公主剛剛生了離開之意,後頸又被他按住,佘尖也後退無能,被吸裹著強留在他的齒關。
從前回回都是他侵欺她,難得她的香佘跨越唇瓣,他怎麼可能放過?
一推一拉之間,那藥丸緩緩沿著它該有的路徑滑下,卻也在路上留下了來過的痕跡。
佘根對苦味最感分明,即將窒息之前,蕭月音恍然想到了這一點。
然而裴彥蘇也驀地放開了她,她看著他濡沃的薄唇,喃喃:“是不是很苦?”
“所以不想讓真兒再嘗了。”他的手掌摩挲著她的骶骨,像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歎,沿著半環的路徑移至前方,向下,停駐:
“說起藥,差點忘了,還沒給真兒上藥呢。”
蕭月音才剛剛從赧然中解脫,倏爾聽到此言,想起上一次韓嬤嬤戴嬤嬤所說的話,知曉又要麵臨更為羞窘的場麵,連連推阻:
“還是讓韓嬤嬤來吧……”
但裴彥蘇想做的事,她什麼時候真正成功拒絕過?僵持片刻後,也隻能乖乖聽話,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衾被將自己頭臉和頸下腹上全部蓋住,再一次掩耳盜鈴。
藥膏仍在上次放著的位置,稱心怡然的男人輕車熟路,長指蘸著藥膏,一麵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一麵狀似無意地淡淡問起:
“有一件事情,真兒還沒有回答哥哥。”
“嗯?什麼事情?”蕭月音蒙在被子裡,努力分心,不讓自己露出端倪。
他總是有千萬種說辭來和她周旋。
“給哥哥生個孩子。”藥膏塗抹在患處,冰冰涼涼,他的話是熱的,卻更讓她心頭乍寒。
“這次出征,哥哥已經把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沒等到她的回答,他先說了起來。
“叫、叫什麼?”蕭月音不由自主問道。
“若是男兒,就叫裴念漳,”裴彥蘇頓了頓,唇角勾起,每一個字都帶著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狀元郎文采斐然,她雖然看不穿其中深蘊,卻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們那一輩人,不也從了水字?”蕭月音忽然想到。
“那確實有些不妥,是我考慮不周,”裴彥蘇徹底停了下來,“不如,交給真兒來取?”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滿……”
“此番單於與大閼氏為王子擴充後宅,我身為未來王妃,自是感激不儘。”蕭月音卻出人意表地在此處發揮了嬌縱本色,當眾搶白裴彥蘇:
“隻是婚期這般倉促,若因此委屈了兩位妹妹,我心裡著實過意不去……不如,看在兩位妹妹的麵子上,單於與大閼氏容我放肆一次,將婚期再押後十日?”
27.
此言一出,不僅僅是裴彥蘇和裴溯,就連漠北王廷上下數人,皆是不同程度地驚了一驚。
而其中最震驚的,當屬烏耆衍的寵姬碩伊了。
上次在幽州城內傳播那周室皇寺來的和尚淫.亂佛門的消息,她本想先挫一挫這野種王子和嬌縱公主的銳氣,結果不僅被他們巧妙拆解,自己還賠了個多年的心腹進去。
這兩個要同時嫁給赫彌舒的少女,其中一個是碩伊的遠房外甥女。這妮子從小生活在胡地,也不知從哪裡聽聞了野種王子在漢地連中三元的事情,連麵都沒見過,便早早纏到碩伊麵前,要她這個姨母給個機會,讓她做王子的女人。
給赫彌舒後宅塞人,碩伊當然做好了兩手打算。其一便是借這外甥女的身份將黑手伸到赫彌舒的生活起居中,伺機為車稚粥重奪權柄添上籌碼;其二是退一萬步來說,多一個女人,也能分化這對情比金堅的漢人夫婦。
今日,其實並不是碩伊第一次見到這位永安公主。
這晚上,蕭月音倒是睡了個很香很甜的一覺。
一來是因為裴彥蘇給她留了那“驚喜”的懸念之後,便重新為她拿來了安眠的藥劑,防止她再度暈船;
二來則是他親口承諾了“來日方長”的話,這件事說開,她便不會再提心吊膽,他突然再提圓房一事;
三來,因為這臥艙中配的床榻偏小,她便不能再與裴彥蘇在床榻上保持著“涇渭分明”,兩人蓋著同一床衾被,她被他抱著入眠,倒也算安枕。
早幾日起,她便已經與他同床共枕了,習慣了他呼吸的節奏,也習慣了枕邊多一個人。
再朦朧清醒時,卻也發覺自己不在那臥艙中的床榻上,而似乎是在室外。
有風聲浪聲縈繞,可周遭全是溫暖和煦,還有她熟悉的氣味。床榻上,蕭月音從昏睡中悠悠醒來,甫一睜眼,昨晚的種種便立刻湧了上來。
剛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韓嬤嬤便聽到了動靜,連忙進來,將昨晚外麵發生的驚天巨變,全部告訴了她。
當然,韓嬤嬤也沒有隱瞞她消息的來源——
就在蕭月音醒來的半個時辰前,一夜奔忙的裴彥蘇已經到了,不僅告訴了韓嬤嬤和戴嬤嬤一切,還說起此番清晨來找公主,主要是為那靜泓的懲罰一事。
韓嬤嬤和戴嬤嬤皆知她設下的那餐“鴻門宴”,昨晚小王子將昏睡的公主抱回來時,俊容沉肅,兩位嬤嬤還以為是公主不稔此事一著暴露、他此番來興師問罪,卻不想隻交代了好生照拂公主之後,王子便匆匆離去,並未多留一句言語。
一整晚,兩位嬤嬤偶爾私語竊竊,又聞臨陽府內那小王子的院落空空,塞姬應當已被處置,除了再等正主歸來之外,再無他法。
而清晨時分,這王子披露前來,韓嬤嬤心知蕭月音的想法,也來不及細問她昨晚之事,隻暗自提醒她,莫要為了靜泓而失了分寸。
一想到那餐“鴻門宴”,蕭月音霎時便小臉通紅,而她無論怎麼窮儘腦力,都實在想不起來,原本與裴彥蘇已然那般親密,後麵又發生了何事,她又為何昏迷不醒、以致記憶全無的?
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為靜泓求情,即使兩眼一抹黑,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若是實在將她逼急了,便再厚著臉皮學一學蕭月楨,溫柔陷阱,即使首戰告負,也能屢敗屢戰嘛。
是以,當迅速穿戴整齊的蕭月音見到一夜未睡的裴彥蘇時,便隻巧笑嫣然,甜甜道了一聲“早”。
裴彥蘇的反應卻很冷淡。第二日才過中午,原本一蹶不振的漠北軍營,終於迎來開戰以來的第一次好消息。
赫彌舒王子不僅履行了對留守在軍中的參領巴勒裡的承諾,擊退張翼青、救回摩魯爾,甚至比他當初所言的“後日一早”還要提前了大半天大勝歸來。
漠北軍營中炸開了鍋。
那三萬從格也曼手中棄暗投明的將士自然為自己跟了個雄主而自豪不已,原先對巴勒裡表態不願大軍再冒風險營救的軍官們也各自鬆了一口氣,隻有巴勒裡和格也曼,心情十分複雜。
前後兩批加起來兩萬五千人,除了已經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摩魯爾和寥寥幾名活著回來的兵勇之外,算是全軍覆沒,如今赫彌舒王子帶人奇襲,殺了張翼青三千人的小股部隊,距離真正的大勝,還言之甚早。
可雖然全軍上下的頹勢幾乎一掃而空,眼下最要命的問題卻務必要有個決斷——
原先烏耆衍單於欽定的主帥摩魯爾已經傷重生死未卜,這之後與張翼青的仗要不要打、該如何打,一時之間,竟無人能夠做主。
但軍機轉瞬即逝、片刻不等人,若是此時再命人將消息傳回上京、等烏耆衍單於做了決定再傳回來,張翼青怕是早已卷土重來。
上下膠著時,軍醫帳中傳來摩魯爾的死訊。
這一下,巴勒裡再想拖延也沒有了借口,即刻宣布再次召開緊急會議。除了協領、都尉和校尉外,參會的還有剛剛立下奇功又是單於親子的赫彌舒。
巴勒裡是唯一還活著的參領,軍銜最高,但自開戰以來未立下尺寸軍功;赫彌舒雖然身份尊貴,又在奇襲張翼青一役中鋒芒畢露、由此聲望大增,可到底領兵經驗太淺。
這兩人,無論推舉誰接替摩魯爾之位做主帥,持相反觀點的那一方,都要說出很多條反駁的理由來。
最後,還是裴彥蘇主動開口,解了滿場的尷尬:
“參領身經百戰,我赫彌舒初出茅廬,自然不敢忝居主帥之位。不過摩魯爾將軍生前便已將這次出征的大軍分為兩路,參領所領的冀州精銳一路,我手下這三萬餘人一路。”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沉定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不露半分倨傲,繼續說道:
“斥候沿著張翼青敗逃的痕跡查探,現已確定張翼青主力所在,距離此地四百餘裡。張翼青行事詭譎,有前車之鑒,漠北絕不可再貿然行事,不若就此兵分兩路,參領你率冀州精銳走西麵平坦開闊之地,我手下三萬餘人走東邊,若遇伏擊,再互相支援,何如?”
這個方案穩妥周全,又給了雙方各自為政的空間,巴勒裡思考了片刻之後便同意了。
裴彥蘇又處理了一些軍務後,方才回到軍帳。
卸下鎧甲,略微洗漱,他便坐在了行軍床上。
行軍床不比沈州城的高床軟枕,也沒有音音可以讓他抱一整晚安眠,但他要為她立不世之功,必須吃下這些風餐露宿之苦。
而從前他還未金榜題名之時,又何嘗不是日日挨苦呢?
盤腿坐好,從懷中掏出那枚象骨雕兔,端詳了好久,才又放回懷中。
原本隻想閉目養神,但三日未得闔眼,疲憊卻也漫漫來襲。
終究是沉入了夢境。
天地混沌,一切仿佛都化為虛無,唯有被他壓在身,下的如花美人,放肆掠奪著他所有的感官。
美人雪肌玉骨,長眉入鬢,雙目緊闔,黛眉微蹙,兩頰紅霞緋緋,鴉羽長睫上掛著的一滴晶瑩的淚珠,隨著前後擺,動終於滴下,又沿著她如玉的雪肌緩緩滑落。
“音音……醒醒……”裴彥蘇追著吻去那滴淚水,驟雨並未停歇,“怎麼這麼嬌,就受不了哥哥了?”
蕭月音的眉頭的鎖痕又深了一分,人卻未醒。
“音音,理理哥哥好不好?”男人尋著她柔弱無骨的小手,大掌分開十指,緊緊扣住,“哥哥疼你才不告訴你哥哥知道是音音,哥哥怕音音離開哥哥……”
美人濕漉漉的長睫微顫,緊接著,眼簾緩緩打開。
“音音醒了?”裴彥蘇笑著親吻她的嘴角,心頭一激,勁力又狠了幾分。
大約是因為一夜未眠,這位從前總是儒雅端持的君子身上似乎籠罩了一層不耐煩的氣息,俊朗的眼底有烏青,與他左眼上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形成了極為詭異的對比,麵對她明顯的示好,也不鹹不淡,隻在看向她那清淡無比的早飯時,略微皺了皺眉頭。
扮作蕭月楨良久,蕭月音雖然也開始能在正餐時用些細膾,可早餐中簡單的清粥小菜,她是沒有刻意去改的。
何況她與蕭月楨換回來的時日不遠,她確實沒有必要再在這些時候為難自己。
裴彥蘇此番前來,她的庖廚便臨時加了兩道肉食小菜,一道嫩滑可口的雞蛋羹,一道油炸小魚乾。蕭月音最忌在醒來後食用油葷,一時也忘記用餐禮儀,用完自己的筷箸為裴彥蘇夾了小魚乾後,才立刻放下,等到戴嬤嬤重新為她拿來一副,再繼續食用。
可誰知,這明顯的討好並未讓裴彥蘇觸動,反而吸引來了同樣晨起的北北。那貓兒聞著魚香味早早便竄到了桌邊,眨著那半藍半綠的貓兒眼可憐巴巴地望著它背主求榮後的新主小王子,低低淺淺地“喵”了一聲,裴彥蘇也竟然放下了筷箸,直接將貓兒抱到了懷裡。
“還是北北聽話,隻需要一點點好處,便知道誰才是真正對你好的人。”北北得了小魚乾,兩隻雪白的前爪搭在餐桌上,小嘴大開大合,用才發育好的後牙咀嚼這指桑罵槐的美味。裴彥蘇用手指輕撫它頗為享受的脊背,眼神並未上抬,仿佛他對麵的公主不存在一般。
韓嬤嬤和戴嬤嬤對視一眼,便彼此心照不宣,帶著同樣還在一旁侍餐的宮婢毓翹,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這下,餐桌上便隻剩下兩人獨處。蕭月音咽下了口中的稀粥,方才道:
“今日之事,辛苦大人費心安排。仔細想來,是我先前思慮不周,明知那會通留下可能惹禍,仍舊選擇讓大人掩耳盜鈴。若……若是沒有大人未雨綢繆……”
“怎麼?還想吃?”恰好此時北北將一條小魚乾狂食殆儘,不停用鮮紅的小舌頭舔著嘴唇上白絨絨的細毛,似乎意猶未儘一般。
而裴彥蘇便借著這隻和他表字一樣的貓兒,在故意疏離她呢。
這是等著她主動將昨晚之事說出來,然後俯低認錯,好挫一挫她這個大公主蕭月楨的威風嗎?
裴彥蘇什麼時候變成了這種人了?
蕭月音垂著眼眸,咬牙囁嚅,卻全不知這副情態,都落在了對麵男人的眼裡。
他一夜奔波,披星戴月等著她醒來的時候,便想好了要這番試一試她,於是故意漏了那靜泓的處置,給毫無防備的韓嬤嬤和戴嬤嬤聽。
想來,她若是隻緊著昨晚那未遂之事,眼下聽聞他全部擺平,理應歡天喜地,拿出大周大公主的款子,豪氣直白地犒賞他一番。
而不是眼下這副亦步亦趨的模樣。裴彥蘇在軍營中忙了整整一夜,一直到天已經亮了,才終於將所有事暫時擺平。
是原本的冀州總領克裡奔暗地裡使了壞,報複他剛到冀州時對自己的那些處置。軍功是裴彥蘇在漠北王廷的立身之本,隨他一道來冀州的軍隊,全是當初在沈州與渤海國交戰時和他一同立下汗馬功勞的嫡係,他必須要慎重處理。
好在最後解決了,他把霍司斐留在那裡,替他再穩住一兩日。這次與周廷的交接順利完成,如果沒有意外,他們很快便會返回上京。
當然,是在他和他的音音坦誠布公之下。
在處理問題時他必須沉著冷靜,可一有間歇想到音音,他的心便快要飛起來,恨不得立刻飛回音音身邊,告訴她他昨晚在宴席上的話都是在逗她,他早就知道她是誰,他愛的人從來隻有她。
而懷揣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裴彥蘇一路縱馬飛奔,想象著和她坦白後她驚喜的模樣,想他忍了這麼久,終於可以當麵喚她。
“音音。”
“音音。”
這樣的激動讓他控不住身.下駿馬,馬蹄撞碎了驛館大門的門檻,裴彥蘇卻顧不得旁的,翻身從馬背上躍下,正要踏上台階,身後卻傳來裴彥荀的聲音——
“冀北,你可算回來了,我正要找你。”
裴彥蘇的心莫名一沉。
“我本來是來向姑母請安的,”裴彥荀正色,“過來不見姑母,原來……她一大早,帶著公主出城去了,具體去哪裡,沒有人知曉。”
秋日的晨光熹微,在這露珠未乾的時候原本應當溫暖和煦,落在裴彥蘇墨綠色的瞳孔裡,卻儘是千裡冰封的寒徹刺骨。
石塑一般的他,猶如五雷轟頂。
他想起不久之前,蕭月音突然向他提起,說如果阿娘想要離開漠北、離開烏耆衍單於,會如何呢?
原來那時候他的猜測並沒有錯,她其實是借著裴溯的離開,在向他試探她若離開會如何。
今天,她趁著他不能把她鎖住困住,帶著他娘一起離開了。
因為什麼?因為昨晚她已經幾乎藏不住她的身份了。
她不願意將實情告訴他,不願意用她真實的身份來麵對他。
過去的恩愛原來還是她在演戲,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廂情願嗎?
“冀北,不是表兄非要放這個馬後炮……”耳邊傳來裴彥荀語重心長的聲音,是他的表兄趁著四下無人,和他推心置腹起來:
“其實,你既然早就知道弟妹的真實身份,這麼久了,私下裡這麼多機會,你早就該和她攤牌……昨晚當著那麼多人,弟妹被她二哥幾句話說得下不來台,她又不知你其實早就知情,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後,她魂不守舍一直到宴席結束。”
裴彥蘇的眼角濕了,心臟在胸膛裡一下抽痛過一下。
“隻不過,姑母和她出城一事也實在有些蹊蹺。”裴彥荀眉頭緊鎖,小聲將自己的猜測告知:
“昨晚我悄悄替你留了個心眼,弟妹在宴席結束之後,去找過康王夫婦,至於他們說了什麼,我便不知情了。”
“康王?”草原瘋狗的眸色一凜,如鷹隼般鋒利。
是裴彥蘇身上的氣味,每當他靠近她時,她總能聞到,卻又不知是什麼。
緩緩撐起眼簾,鴉羽長睫交錯的視野之下,是他線條流利的側臉。
眉骨突出,其上狼牙刺青隱去了乖戾,深邃的眼眸裡反射著燭火熒熒,高挺的鼻梁,如山一般屹立,似乎感覺到她醒了,他轉過來,溫柔而緩慢地凝視她。
蕭月音緊抿著嘴唇。宴席結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處。
在宮婢們為她備水、準備伺候她洗漱的時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畫的戰船草圖。
裴彥蘇大勝慶功,她作為母親,在宴席上也難得多喝了幾杯。
燈火映照,夜涼如水,看著那塗塗改改多次的草圖,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閼氏,單於傳您過去。”卻被突然到來的婢女,打斷了她莫名的遐思。
無須多言,烏耆衍什麼意思昭然若揭。
既做了他的女人,有些事也無可避免。
隻是裴溯沒想到,今晚會突然發生。
婢女是烏耆衍那邊的人,裴溯不敢表露半分不滿,將手中的草圖收好,便不帶自己的人,匆匆跟著那婢女走了。
出了屋門,出了院門,還要步行一段時間,才能抵達烏耆衍所住的地方。眼下的時節已經入了秋,走在燈火窈冥的廊廡上,耳邊響起蛩鳴,明明不遠處便是目的地,裴溯卻隻覺得很遠很遠。
好在那領路的婢女走在前麵,看不見她眸中難以掩藏的畏懼和反感。
卻在離開他們所處的府苑大門時,看見了蹲在階梯上的雄偉的身影。
儘管霍司斐本人的酒量極好,今晚單於大宴全軍,他也仍舊是貪杯了一些。此時,宴席早已經結束了許久,那由著王子們攪弄的變故也已然完結,霍司斐原本應該和其他同袍們一樣,出城返回軍營的。
此次出征,霍司斐的變化極大。
他從戎二十多年,儘管能力超拔,卻因為脾性問題把所有上峰得罪了便。漠北的軍營裡同樣需要人情世故,其他人見他一向不受上峰待見,便也統統對他敬而遠之。
赫彌舒王子是唯一一個肯接納他怪脾氣的人。
而他的主動投誠也為他帶來了無數的好處,隨著王子的勝利一場比一場精彩卓絕,霍司斐也同樣摘得了赫赫戰功,那些先前冷淡過、逃避過甚至嫌棄過他的人,又紛紛圍了上來,那熱絡熾誠的態度,仿佛從前的那些全都不存在一般。
今晚亦是如此。
眼見著王子極受單於器重,又徹底扳倒了格也曼這個庸碌卑劣的草包,宴席結束後,霍司斐作為赫彌舒王子新晉的心腹,更是被前呼後擁。
但他卻忽然覺得實在聒噪,推阻了許久,隻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也不知自己蹲在此處是在為等待什麼,但當他聽到輕盈的腳步聲,將被宴酒醺酩的頭顱揚起時,眼前忽然有了一道不同於尋常的光亮。
他知道她是王子的母親、是裴小哥的姑母。
更是單於的閼氏。
從他身邊匆匆走過,也不知她有沒有看清他的麵容。
再一動,發現自己正被他側抱著,身上還穿著寢衣,外麵卻被他用厚厚的鬥篷裹住。應當是他提前命人將船艙中的矮榻搬到了甲板的船頭,他將熟睡中的她抱來此處,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會在她未醒時看她嗎?蕭月音忽然起疑。
不過現在並不是思量這些的時候,她稍稍支起脊背向外望去,一望無垠的海麵還半沉在夜色之中,遠處海天相接,有被清涼海風吹起的片片褶皺,天幕之上,碧藍色與火紅色漸漸交雜,白雲錯落縹緲,偶爾有海鳥三兩飛過,像是為這長夜儘頭、天光肇始的小小裝點。
“這,這就是你所謂的……”蕭月音被眼前的美景攝了心魄,不由喃喃。
“真兒,看看你的頭頂。”裴彥蘇嗓音沉沉,像是被海風熏染,並不回答她的問題。
她像是被他施了法咒,果然脖頸後仰,向頭頂看去。
烏蘭色的夜空上,也有半彎殘月,將退未退。
圍繞其間的,不僅有淡淡雲彩,還有點點星光。
“月,是月……”她又正了螓首,將視線移向行船所駛的前方,就在這片刻之間,滾燙如紅盤的太陽,也從淡淡的海平線上,冒出了一點點。
被海風吹得起了褶皺的海麵,也因此鋪上了漸紅漸藍的雲霞。
“日月同輝,”裴彥蘇將她沒說儘的話補全,“既然與真兒同駛深海,又怎麼不送真兒一次海上日出呢?”
耳畔風聲浪聲依舊,他的話也隨著行船漸漸飄遠,蕭月音來不及回應他,隻直直看向前方的日出。
紅盤一點一點升起,背後的天幕被一點一點照得透亮,海麵上的雲霞,也越來越紅、越來越廣。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②。
蕭月音忽然覺得臉頰濕潤,原來是她被眼前壯闊所感,忍不住流下了淚來。
她雖生性清冷,卻因為從小被迫囿於佛寺,心之向往,一直都是廣袤的天地。
不知內情的他,竟然提前幫她實現了宏願。
又一股暖流湧出,她鼻頭酸澀,雙眼發.脹,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時,唇角卻有粗糲的摩擦,原來是裴彥蘇發覺她落淚,在幫她拭去。
心口像是被堵了什麼一般,蕭月音長長吸氣,仍是不能消解,那拇指卻與食指會和,將她的下巴輕微抬起。
懷抱著她的男人,沐浴在晨光耀眼的光暈裡,格外俊朗不凡。
“是麼?”一貫口若懸河的狀元郎,將目光移到了馬車窗外,看著緩緩閃過的幽州街景,倒像是自言自語起來,“今日這般嬌蠻任性、伶牙俐齒,倒是又有了幾分從前的模樣了……”
想到那封從綠頤身上搜出來的信,裴彥蘇徹底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回事,拿到信已經好幾日了,他卻隻將信筒收起來,沒有半點要拆開的意思。
難道是一貫心如磐石的自己,在麵對男女之事上,也終於怯懦猶豫了一回?
但怯懦猶豫並非逃避的借口,很多上天注定之事,無論怎樣躲,始終都有砸在眼前的那日。
就比如,在今晚裴彥蘇難得有閒心繞著臨陽府散步的時候,走到圍牆邊上,忽然聽到了幾聲啜泣。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萬彆學了你那姐姐,當年也斷了腿,便突然離我而去了……”
是公主的聲音。
裴彥蘇的心口驀地微微一緊。
28.
從前在寶川寺時,蕭月音是養過一隻貓咪的。
因為身世特殊,她從小便性情清冷,不喜與多人交際,唯獨對貓咪,多生了許多愛憐寵護之心。
它第一次出現時,蕭月音和韓嬤嬤都以為隻是尋常串門,卻不想這貓每日白天在外活動之後,總會在夜裡回來,蹲守在小院的窗上,守著蕭月音晚間抄經完畢,方才徐徐沉睡。
後來日子久了,主仆二人與貓日漸親近,即使她們從來拿不出什麼能喂給它的吃食,小家夥也總愛賴在這裡,到了冬日天氣漸涼,還會鑽入蕭月音的被窩,作個無怨無悔的暖被湯婆子,滿滿都是忠心。
就這樣過了幾年,突然有一日,蕭月音還如往常那般在窗下抄經,忽然聽到一聲淒厲的“喵嗚”。
抬眼,卻是那貓兒半趴在窗台上,毛發紛亂,眼眶濕潤,半邊貓臉上,還沾了點點的血跡。那“嗚嗚”的幾聲低吟,仿佛求救,又仿佛是在同她敘話,蕭月音驚得連忙放下了筆,叫上一旁做女紅的韓嬤嬤,一並出了房門,想要把這貓捉回來,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誰知道,僅是這眨眼的工夫,貓咪便再無蹤跡,隻有她窗台前的空地上,餘下幾撮淩亂的貓毛,和一灘未乾的血跡。
那日之後,她們再也沒有見過它。
後來蕭月音才聽靜泓提起,說貓兒是至靈之獸,當它自知走到生命的儘頭時,一定會拚儘全力離開主人,不讓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後淒慘的模樣。
想來,那貓兒一定是知曉自己斷腿之後命不久矣,卻又不忍讓她和韓嬤嬤傷心落淚,方才拚了命來和她們道彆,又拚了命不讓她們見到它的慘狀吧。
蕭月音在剛見到北北時,便想起了那隻貓兒。因著先前的經驗,這一次她將貓兒養得仔細,生怕這和她一同來到北地的小靈獸,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轍。
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帶出了臨陽府,裴彥蘇雖然短暫奪了它,但最終它還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帶了回來。
不過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彥蘇抱過的緣故,回來之後,北北便一直頗為興奮,上躥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燈。宮婢毓翹見蕭月音似乎有些惱了,便說這貓兒也許出門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將它帶到大院中玩鬨一番,等它精力散儘,大約也會恢複如常。
而這所有的一切,與她同床共枕耳鬢廝磨的夫君、視她為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的婆母,俱是毫不知情。
隻有那青梅竹馬的沙彌懂得,怪不得她會在可能的永彆時,衝口而出“哥哥”二字。
蕭月音仍不說話,不知是否聽清她方才的那句,明眸善睞的靜真居士微微咬著唇,柔荑無意識攪弄著腰間的衣帶,淡淡的愁容,很難不讓人心生憐愛。
莊令涵天賜一副傾城傾國的容顏,卻最是惜花之人,見她這般,又微微長歎:
“公主所陷困局實在難解,世所罕見。何況公主你心懷慈悲,不會忍心傷害任何一個對公主好的人。這樣至真至純的心情,雖然最是難能可貴,卻也最易消耗自己。”
與陳定霽糾纏時進退維穀的莊令涵,何嘗不能理解她。
“公主以人度己,將所有的憂思深埋在心,才會生了這場大病。”莊令涵頓了頓,又繼續幽然說道:
“我能醫病治病、藥到病除,卻治不了心治不了命。各人有各人的路和歸所,公主的這場婚姻陰差陽錯成了今日的模樣,王子是公主的枕邊人,公主不願將箇中種種向他傾吐,我也不會勸你。想必,公主告訴我這些,也並非是要尋求我的建議,對不對?”
蕭月音抬眼,墨黑的深淵逐漸清明、閃爍著晶瑩的光采,是她為眼前的秦娘子說出這番她意想不到的話而無比觸動。
她以為,她會像韓嬤嬤戴嬤嬤一樣,勸她好好做這個王妃,彆再躑躅徘徊,收起那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心思。
“讓秦娘子見笑……”蕭月音抿唇,衣帶在柔荑之間繼續攪弄,她又頓了幾息,方才下定決心一般,正色道:
“遠在鄴城的長姐音訊全無,我也不是全無可能重新正本清源……雖然已與王子有了夫妻之實,但,我、我對秦娘子,還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公主不想有孕?”莊令涵直截了當。
神醫似乎還懷揣著讀心術,竟能準確無誤猜到她的心事,蕭月音深感驚訝,杏眼微張,咽下口中津液,點了點頭,小聲道:
“這事我不想讓韓嬤嬤她們知曉,她們還、還為我準備了坐胎藥……”
那些昏迷之前的記憶,如今也依然曆曆在目。
“舉手之勞,”莊令涵說著,起身到她的藥箱裡,拿了兩個小小的瓷瓶,交到蕭月音的手上:
“這一瓶是給公主自己吃的,每次事後一顆,不會對身體有任何損傷。這一瓶是給王子吃的,每十日服一顆即可。”
蕭月音接過瓷瓶,端詳著這兩個顏色不同的瓶口,又聽她說來:
“扣掉癸水的日子,即使日日行房,這藥也足夠公主吃上好幾個月的。”
“日日行房”四個字,聽得蕭月音耳根透紅,裴彥蘇重.欲,眼前的神醫連這個都估到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她隻好捏緊另一瓶,顫著低聲問道:
“那、那這一瓶又是?”
莊令涵笑著解釋:
“我並不知曉公主坐胎藥的方子,所以為了以防萬一,又給公主添了一瓶給王子服用的,如果公主想要有孕,立刻停藥就好,不會有任何影響。”
“那……秦娘子,你和你的夫君有孩子嗎?”蕭月音突然想來。
“有,”莊令涵大方回答,“但孩子是我收養的,也出嗣給了我早早死去的前夫。”
見蕭月音目露詫異,莊令涵又笑道:
“行醫走遍天下,懷孕生子便有了牽掛。那瓶給王子服用的藥,便是我在夫君的要求下特意調配的,經過無數次配方改進,才放心交給你。”
“秦娘子,你有一個愛你尊重你的夫君。”蕭月音的眼中流出讚許的光采。
“我初初與他相識時,他可全然不是這樣,但為心悅之人改變,本就是愛人的方式。”與陳定霽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莊令涵也不想在初經人事的小姑娘麵前賣弄經驗,好為人師:
“等公主你真正愛上王子,又或者愛上彆人,你或許不會再服此藥,願意承受苦痛,為心愛之人懷孕生產。”
“心愛之人……”蕭月音喃喃重複著她最後幾個字。
“對,心愛之人,”莊令涵溫柔笑道:她盈盈笑著:
“也不知海岸線上的落日會如何,今日無論如何,本公主都要好好欣賞一番,一次看個夠!”
光是嘴上說還不夠,腳步也輕盈起來,手臂擦著裴彥蘇湖綢的衣料,越過他,直直往窗邊雀躍飛奔。
誰知衣袂嫳屑,卻有一件小東西從袖籠中掉出來。
等蕭月音想彎腰撿拾時,卻已然晚了一步,被裴彥蘇拿起。
掉出來的,是那個她答應他、用來充作他歸還冀州的賞賜的香囊。
當日他為了她被大嵩義毒箭誤傷中毒昏迷時,她五內俱焚、幾乎萬箭穿心,除了守在他的身旁竭力照顧他,便是收拾起從前的不擅長、用心為他繡製這個答應好的香囊。
布料的顏色是她精心挑選後才定下的,豆青色,不深不淺,剛好映襯他墨綠色的瞳孔,兼有鬆柏之高潔和經霜彌茂。
其內裝有龍涎香、佩蘭、檀香、冰片等,用料儘心,每一點都經過了她的手。
那時候,她其實有過一兩個念頭,若是他真正醒來,她在全心全意為他做出改變的同時,會將自己不是蕭月楨一事向他和盤托出。
然而,他確乎如願醒來,張口念的第一聲卻是“楨兒”,蕭月音隻覺得剛剛還熱切如熾的心像是被驟然丟入油鍋裡翻滾——
她雖然深愛他,可他一直都把她當做姐姐,她最好什麼也不說。
所以,儘管這香囊費勁了她的心思和辛苦,早已繡成,她卻不準備把它送給他。
不僅不送給他,還要藏起來,當他偶然幾次問起時,便直接推說根本沒有心思去做。
當然,在她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便已然提前知會了韓嬤嬤等人,共同隱瞞這個香囊的存在。
她給出來的借口是,自己並不滿意這個第一次做好的香囊,必須要等到做出一個令她滿意的、拿得出手的,才會贈給裴彥蘇。
而韓嬤嬤她們,自然是守口如瓶。
“公主先前不是幾次都說,你並沒有餘暇和餘力、給微臣做香囊嗎?”如獲至寶的裴彥蘇,用長指夾著那豆青色的香囊,墨綠的瞳孔裡,滿是得意和挑釁的笑,“所以,這是什麼?”
苦澀與慌亂交織,又要麵對他這樣舉重若輕的咄咄逼人,蕭月音腦中的亂麻糾纏錯落,根本理不出什麼清晰的頭緒來。
眼下,也許隻有抵死不承認這一條路可走,她便硬著頭皮回答:
“這是戴嬤嬤為本公主新做的香囊,沒什麼了不得。”
“是嗎?”裴彥蘇輕哂,反問她。
胸有丘壑的男人劍眉一挑,又慢條斯理地將香囊放置在大掌中,長指撥開袋底,端詳那些粗陋笨拙的針腳片刻之後,方才惋惜著搖了搖頭:
“據微臣所知,戴嬤嬤的女紅針黹在一眾宮婢中算是翹楚,若這香囊果真是她的作品,那大周宮內宮外,豈不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①’?”
蕭月音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香囊,他竟然還引經據典起來。
戴嬤嬤女紅針黹的水平有目共睹,若是被她這樣汙了,隻怕不僅是無妄之災,恐怕還會牽連出更多她想要隱瞞的東西來。
她的小臉越脹越紅,生硬地咽了一下口中津液。
原本她隻想糊弄過去,誰知道這狀元郎會看得如此仔細?而那些針腳雖然確實粗陋笨拙,卻也是她一麵擔心著他的安危,一麵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一針一線繡製的。
他的語氣輕蔑得很,分明是看不上,自己的心血被這般鄙夷,她那顆本就又慌又悶的心,更是多了幾分羞愧和難過。
於是,被裴彥蘇幾句話說得呆立在原地的小公主,在複雜的心緒翻纏之下,一急,竟然霎時便濕了眼眶。
“是是是,這香囊是我做的……你說了那麼多,不就是想逼我承認嗎?臭狗,我現在承認了,可是正中你下懷?臭狗!!”滑落的淚珠和她虛張聲勢的怒吼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偏偏滿口都是粗話和硬話,眼淚卻不聽使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越落越多。
蕭月音委屈極了。
“女子懷孕生產,猶如在鬼門關前過,隻有為了心愛之人,才會心甘情願遭那些苦受那些罪。”
想起為了生她和蕭月楨而早早薨逝的盧皇後,想起金勝春兄妹同樣因為生產而死的王後李氏,蕭月音默默點頭,將那兩瓶避子丸小心收好。
有了莊令涵湯藥調理,蕭月音在第二日便已經可以下床,自如活動。
想起隋嬤嬤實為細作一事,早在初初能夠在床上坐起時,蕭月音便已親自手書,向遠在鄴城的太子兄長蕭月權去信。
蕭月權與蕭月楨不同。
因著弘光帝極力隱瞞蕭月音的存在,永安公主和親之後,蕭月楨雖然人仍在周宮養病,卻被完全限製自由,除了治病的太醫,不能接觸任何外人。這也是蕭月音先前想要聯係蕭月楨,必須通過隋嬤嬤的原因。
蕭月權乃東宮太子,收自己遠嫁妹妹的家書實在稀鬆平常。又及,蕭月音在家書中提起的幾件與隋嬤嬤有關的事,漠北檢查信件之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所以最後,這封信一定能順利落到蕭月權手中。
蕭月權和蕭月音一樣心思縝密,她突然這樣提,蕭月權便一定會清查隋嬤嬤留在鄴城的勢力。
而另一邊,莊令涵眼見自己大功告成,便留下幾張方子,向裴溯正式辭行。
如此大恩,裴溯自然感激不儘,極力挽留無果,也不好勉強世外高人繼續逗留。然裴溯剛說完自己次日一早會親自將他們夫婦二人送至沈州城十裡之外的碧原亭,婢女卻提醒她早早定好了要趕去山上的懿寧庵還願,不能耽誤時辰。
正為難時,和她在一處的蕭月音主動提出由她來相送,又言自己臥床許久,應當出門活動,裴彥蘇所率大軍勝利班師,回來見到她康健如昨,也自然會少了擔憂。
裴溯猶豫片刻,也隻能欣然同意。
到了次日,裴溯天未亮便已出發。蕭月音特意穿一襲蔥青色百水裙,與暫居在府中的莊令涵夫婦二人行至府門,才看到一個許久未見的清雋身影。
靜泓一身豆青色僧袍,手持佛珠,向三人肅靜行禮:
“聽閼氏說起秦娘子今日要走,貧僧特來相送,淺償秦娘子救命恩德。”
與靜泓相見還是裴彥蘇出征那日她被隋嬤嬤誆騙離開,之後風雲驟起,他們各自病得昏昏沉沉,蕭月音即使有許多話想要問靜泓,也隻能兀自忍下。
一行來到碧原亭,莊令涵與二人話彆,蕭月音輕輕拉住她的衣袖,不舍道:
“與秦娘子萍水相逢,猶如故人歸,不知秦娘子此去,何日才能再見?”
莊令涵實在喜歡這個外柔內剛的美麗公主,回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輕聲安慰:
“相逢即時緣分,我相信,你我定能再見。”
說完,她便也抽回自己的手,轉身出了亭子。陳定霽默默守在馬邊,見她下了台階,伸手握住她的,再將她扶上馬,與她共騎一乘,上了路。
蕭月音站在原地,目送兩人的身影徹底在視線中消失,方才回首。
與上次相比,靜泓瘦了不少。他本就清雋,如今麵上不僅多了幾處顯眼的青紫傷痕,麵頰也凹陷進去,可見當初受傷之深。
“那一晚,我躲在暗處,見公主被王子帶走,便也決定折返。”在蕭月音開口之前,靜泓先說起了她關心之事,“我回到城中,卻無意聽到了薩黛麗和她的婢女討論起隋嬤嬤。”
“師弟,你聽見了?”蕭月音一驚。
“當時,薩黛麗因為向王子下毒,已經被關押,卻在那裡出現,我直覺不妥。”靜泓皺著眉頭回憶,愁容之下,更顯憔悴,“也許其中有詐,於師姐你不利,我正想回去找人,卻被人打暈。再醒來時,便已是昨日。”
“我聽聞你無端被毆打,原本是想要立刻去看望你的,”蕭月音一聲長歎,“奈何那日後來,在阿娘那裡,又聽到了一些旁的,這才病倒……說到底,師弟,此事是我連累了你。”
靜泓所言,與隋嬤嬤細作一事同宗同源,隋嬤嬤和薩黛麗他們要害的人是她,靜泓隻是因為擔憂,才差點被毆打致死。
但打成那樣,卻仍舊留了靜泓的性命,蕭月音思前想後,也不知其緣由。
她更不敢假設,下手之人就是裴彥蘇。
靜泓搖頭:
“際遇天定,與師姐無關,我命中也許當有此劫……倒是師姐你,身子大好了?”
蕭月音“嗯”了一聲。
“王子、王子他……”靜泓囁嚅,察覺自己的失態。
他想問,王子把你帶走之後,可有對你如何?
但他心知這是越界。
幸而同時天空有隆隆雷聲傳來,他的靜真師姐似乎並未聽見他的話,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轉身:
“看來要下大雨,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兩人剛抬步,卻見身披銀甲的裴彥蘇,就站在碧原亭外。
這一幕,與那晚沈州城門之外,何其相似。
因著從小長在寶川寺,蕭月音幾乎從未在夜間出過門。
黑夜總能將許多起伏和波瀾隱去,隻留下淺淺的印記,又因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裡更添許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時傷懷。
馬車開動之後,蕭月音又一次想起了從前寶川寺中的貓,想起了臨彆那日它絕望卻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後許多個日夜才漸漸習慣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淚。
裴彥蘇坐在對麵,並未多一句言語,想來她這般不斷哭泣,也應當是惹了他的厭煩。
連“蕭月楨”都不好使了。
蕭月音長歎一聲,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淚水,馬車搖搖晃晃,坐在對麵的裴彥蘇卻穩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動,方問:
“大人,這是——”
話音出口時,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已因為哭泣而啞了許多,馬車行駛的聲響不低,這樣他當是聽不清她在問他什麼。
清了清嗓子,自覺應當無礙,複又張口:“我說,大人——”
卻仍舊低啞,就連她自己,都差點認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態也落在了裴彥蘇的眼裡,這位芝蘭玉樹的狀元郎,此時雖然身著胡服,卻仍舊端出了君子的體貼謙和,知她急切想要與他對話,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攏,讓自己聽得清晰一些。
蕭月音便也順勢朝前,再次認真清了清喉嚨,準備將剛剛兩次未竟的疑問,好生說出來。
可正當她做好了準備,“大人”兩個字已經含在了口中時,馬車卻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刹住了。
而嬌小的蕭月音根本無法反應,就著方才的勢頭,生生貼上了麵前男人的薄唇。
裴彥蘇雙目霎時睜大。
29.
即使是上次她為了那靜泓的冤屈來故意引.誘他時,裴彥蘇也沒覺得心跳會快成這樣。
大約是因為靜泓一事最後兩人各自冷淡,大約是因為他聽到她淡定又主動承了那兩個要和她同一日嫁給他的女人,又大約是因為她為了和他表字一樣的貓咪受傷生死未卜,而傷心欲絕。
總之,在那柔軟的唇瓣貼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聰失明,既將周遭的一切都視作了無儘的黑暗,又轉瞬墮入了一個無聲的世界。
隻有嘴唇格外靈敏,像數月裡不見雨水而苟延殘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禮,迸發出旺盛的生機。
但對麵的“甘霖”,卻十分吝嗇,隻停留不過刹那,便已回撤,不讓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彥蘇控製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還是今日去見烏耆衍單於他們時的那一身。上著杏黃色立領對襟縐紗衫,下著蟹殼青湖綢綜裙,配上梳得一絲不苟的單螺髻,雖端莊有餘卻略顯沉悶。眼下因著她突然的靠近,裴彥蘇卻也看清了那立領滾邊上,貫穿始終精致的纏枝紋。
裴彥荀點點頭:“也許,康王知曉內情。”
話音未落,裴彥蘇已經握緊了腰間的佩劍,如風一般衝出了驛館的大門。
裴彥荀自知追不上他,卻還是留了個心眼,先叫來了小廝胡堅,讓他帶幾個人出城去找找蕭月音和裴溯。
此時此刻,蕭月桓和薑若映夫婦二人已經起了床,正在房內優哉遊哉地吃著早飯。
“殿下,你昨晚那樣說小妹,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經過了一夜,眼看蕭月桓神色自然了不少,薑若映還是忍不住發表著自己的理解,“小妹走時分明是說的氣話,她若真與王子再鬨出什麼動靜,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
蕭月桓的酒醉還未完全清醒,兩頰染著酡紅,嗓音也仍舊粗重,不屑道: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小妹替嫁一事,到了今日,早已經是紙裡包不住火,本王在昨晚那樣宴飲的場合把話說透,對小妹隻能是一件好事,小妹她眼界窄不懂,難道你堂堂康王妃也不懂嗎?”
這麼一說,薑若映又覺得自己夫君的話十分有道理,又陷入了沉思。
“小妹因為命格從小被父皇厭棄,在寶川寺困居,養成了逆來順受的脾氣。她也就是仗著裴彥蘇的縱容和寵愛有了底氣,但她嘴上說要跟本王賭,等裴彥蘇回來,她還不是要夾著尾巴,小心翼翼去說真相?”蕭月桓自信說完,還打了個隔夜的酒嗝:
“不如本王與你也打個賭,賭她根本就硬氣不起來,賭——”思前想後,她還是忍不住。
又一日天色微亮的時候,蕭月音便單獨找到了阿苔,彼時阿苔正準備出門,兩人的對話不會被第三個人聽見。
蕭月音小聲問阿苔:想到一輩子那麼長,他的心頭就抽痛得難受。
就像他現在一樣,他的手心又貼上了她的嬌靨,手掌的薄繭與麵上如玉的肌膚摩挲,該疼的人明明是她。
可他的心卻又開始抽痛。
痛,也許隻有吻才能緩解。
蕭月音仍舊安靜地躺著,裴彥蘇幾乎半跪在床榻邊,俯低了脊背,開始慢慢親吻她的麵龐。
從額頭吻起,讓薄唇與寸寸玉膚緊緊相貼,一點一點向下,吻過她不畫而黛的眉,來到眉心,他用舌尖舔.舐她為了他而蹙起的地方,想要為她撫平。
微微分開後撤,發現她的眉頭舒展了一些,裴彥蘇勾唇一笑,對自己的作品十分滿意。
然後是眼皮,這裡微微發腫,在她被他在城門外逮住的時候,她的眼皮就已經微微發腫了。
她為了離開而哭泣,卻不是為了離開他而哭泣。
如今比當初又紅了一些,是因為焦急不安,不知該如何麵對他,不知該如何幫助靜泓化險為夷嗎?
裴彥蘇心頭升起一股邪氣:哭,哭也是好的,隻要她肯為了他哭泣流淚,便不能說她毫不在意他。
因為她的皮膚細嫩白皙,離近看那眼皮,還能看清細小的血絲,又因著哭泣微微發腫,更像是在引.誘他的愛憐。
沒關係的,親一親就好了。
蕭月音的杏眼長著形狀姣好的雙眼皮,他用舌尖描摹那褶皺時,忍不住一深再深。
鴉羽長睫閉合時像兩把墨黑的羽扇,他的手伸長靠近,讓她沾濕的長睫掃過他指腹上的繭。
越是輕柔,越是隱忍。
稍稍起了身體,再將視線下移,停留在她瑩白圓潤的耳珠上。
那耳珠上有耳洞,是她害怕被他發現身份,著急打上去的。
她身上有他留下的東西,一輩子都拿不掉。
耳洞小小一個,針尖一樣的大小。他的薄唇覆蓋住的,是整個耳珠。
男人十分喜歡她為他改變的地方,又用舌尖抵住,恨不得鑽進去。
但他又是鑽不進去的,能鑽進去的不是這裡。
鑽不進去,便隻能用舌尖卷起來,瑩白圓潤並未得到半點應有的憐惜,又承了牙齒頂端的廝磨。
這裡應當留下他的齒印,應當和她的眼皮一樣微微發腫。
她還是沒有醒來。
唇瓣仍舊櫻紅,她熟睡的時候,並非時時都將朱唇緊閉。
比如現在,軟.嫩的縫隙之下,有潔白的皓齒若隱若現。
這個時候,她才是無比乖順的,她的檀口念過無數佛偈經文,關心慰問過無數旁人,但卻對他總說著違心的言語。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裴彥蘇深深、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氣,滾燙的視線再次掃過麵前寧然安枕的公主,起身,在她身後的衣架上,拿起一件小衣。
方才她身上的被他自己野蠻地撕碎了,已經變成布條、頹敗地躺在地上。
他原本是想直接抱著她去湢室沐浴,可無邊春.色在眼前,即使她什麼也不做,也足以令他亂了心智。
明明是要沐浴,他卻再為她穿上了小衣。
動作慢條斯理。
“除了為阿娘拿藥拿吃食,你可曾離開過阿娘身邊?”
阿苔是小廝胡堅的親妹妹,兄妹兩人父母雙亡、漂泊無依,靠在鄴城行乞為生,後來被參加殿試之前的裴彥蘇救下,為了報答恩情,一個跟著裴彥蘇做小廝,一個跟著裴溯做婢女。
阿苔為人單純,一聽公主的話,以為是要質詢她是否儘職儘責,連忙搖頭回說:
“奴婢一直守著閼氏,就算是晚上,也從未離開過半步……哦不對,如、如廁的時候,還是要離開的,但僅僅是很短的時辰!”
蕭月音明白她這是誤會了自己,拍了拍她慌亂的小手,沉聲道:
“那……阿娘她從前,可有提起過霍大哥?”
“霍將軍?”阿苔一愣,陷入沉思良久,才斬釘截鐵地回答:
“沒有!嗯……那次在沈州,霍將軍撿了閼氏的畫稿,閼氏擔心畫稿損壞,喊了霍將軍一聲‘霍大哥’,除此之外,他們兩人連單獨說話都不曾有。”
蕭月音心頭了然,便鄭重囑咐道:“方才我問你的問題,無論對誰都不能再提起,包括阿娘,知道嗎?”
見阿苔點了頭,又想起旁的:
“霍大哥送食送藥一事,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對阿娘也不要說。”
“可是,他應該等會兒就要送來了……他每日三次,都按時送來的。”阿苔為難。
“我自會去同他說。”蕭月音笑著安慰,“記住我的話就是了。”
果然,不出半個時辰,霍司斐便已經端了藥和粥,從小廚房裡出來。
他開的小灶雖然都是為了裴溯,但明麵上也會多做幾份,若是被其他人問起,都有理由搪塞過去。
被蕭月音攔下的時候,他便也想好了這套說辭,可誰知表麵溫柔婉約的公主一張口,就不給他反駁的餘地:
“霍大哥,阿娘她知不知道你這份心意?”
“溯娘、溯娘她……”關於那深埋的隱秘心思,霍司斐格外謹慎,但越是謹慎,越容易暴露真實的想法。
“你喚她溯娘?”蕭月音顯然也意外於這樣的稱呼。
早前的霍司斐對情愛一事一竅不通,在漸漸對裴溯動了真心之後,再看這被王子捧在手心裡疼愛的公主,更生了親切和信賴之情。
以至於,即使他理智上知曉不該將那些事告訴公主,可嘴上卻根本管不住:
“這是她同意了的,我與她私下裡,可以這麼叫……她,她私下裡也和公主一樣,叫我‘霍大哥’。”
“所以,你們……你們是兩情相悅的?”儘管有些震驚,但想起在營州時被自己無意中聽到的對話,蕭月音很快鎮定下來,淺淺試探道。
“不……是我一廂情願……不……”說起其中剪不斷理還亂的根由,霍司斐不由囁嚅,“溯娘她從未與我談起過這個,不不不……我們再沒有單獨說過話,我不知她究竟是何想法……”
蕭月音沉吟。
最後幾個字,卻是被飛到臉上的門板給生生打斷的。
蕭月桓瞬間眼冒金星,鼻梁上劇痛襲來,這門板的勁力極大,直接將他掀翻在地。
“蕭月桓!”伴隨著薑若映的尖叫,裴彥蘇如山的身影也破門而入,一聲響徹天地的怒吼,震得蕭月桓耳鼓嗡嗡。
然而怒氣衝天的王子並未給自己這二舅哥任何喘息的機會,大步上前,抓起蕭月桓的衣領,厲聲問道:
“你昨晚究竟對公主說了什麼?公主她不見了!”
蕭月桓從小在蜜罐中泡大,哪裡見過這樣真刀真槍的場麵,儘管他早已聽聞過裴彥蘇與渤海國作戰時的勇猛事跡,可印象中和這次見麵,裴彥蘇仍然保持著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
君子怎麼會如此粗暴呢?
更何況,縱使被嚇破了膽,他蕭月桓也是堂堂大周康王、是太子蕭月權唯一的嫡親胞弟,在外國王子麵前,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威儀。
“本王不知王子說的什麼,王子的王妃失蹤,與本王何乾?”鼻梁發腫、鼻孔流血,蕭月桓堅持嘴硬。
然而嘴硬不過一瞬,裴彥蘇便毫不猶豫揮拳打了過來,剛剛還在說謊的嘴又是一陣劇痛,原來是兩顆牙齒掉落。
薑若映心疼不已。
在裴彥蘇出現以前,蕭月桓這個康王也算生得一表人才俊朗非凡,如今卻被打得鼻青臉腫活脫脫成了一個豬頭。
蕭月桓沒見過這樣的場麵,薑若映又何嘗見過?此時的她,早已被嚇哭,隻能憑借著本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她膝行到裴彥蘇的腿邊,一麵抽噎著,一麵努力求著怒氣衝天的王子:
“是,昨晚小妹、小妹她確實來找過殿下,他們兄妹有些口角……”
可誰知王子非但沒有放手,反而又狠狠打了她的夫君一拳,幾乎將他打暈。
薑若映慌亂不已,電光火石之間,卻忽然反應過來,是自己說漏了嘴。
“小妹”這個稱呼,隻可以指向一人,那便是蕭月音。
但裴彥蘇一直以為他身邊的王妃,是他鐘愛的蕭月楨呐!
對,一定是裴彥蘇聽出了端倪,發現他們合起夥來騙他,這才不放過她的夫君的!
“其實、其實有一件事,我們、我們一直隱瞞了王子……”薑若映渾身抖成了篩子,越是想要強作鎮定,越是徒勞,連牙關都在顫抖:
“與、與王子成親的,不是、不是楨楨,是、是楨楨的妹妹月音。”
她壯著膽子抬頭,卻見王子墨綠的眸子裡波濤洶湧,又連忙繼續道:
“此事關係重、重大,其中緣由,三言兩、兩語說不清,但確與我們夫妻二人無關!小妹她從小不在父皇身邊,缺少教養,任性得很,居然在這個時候擅自逃跑……請王子大人有大量,千萬要原諒小妹!也……也請放了夫君。”
“倒是很會把自己摘乾淨,責任都推給妹妹……”裴彥蘇的語速終於放緩,同時也放開了蕭月桓。
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最為可怖,就在蕭月桓夫婦雙雙鬆氣時,麵前英氣淩人的新星戰神,卻突然抽出了腰間的佩劍: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來的單於大閼氏,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莫說這送給你們的冀州,就算是周都鄴城,我的漠北鐵騎也定會踏平!”
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心口不一,嘴上說“結草銜環來報”,那小臉上堆積的敷衍假笑,好看是好看,可沒有半點真心。
一想到北北,裴彥蘇心頭驀然一片濕潤,又匆匆將胡服外袍換做了漢服,方才再次出發,探望病貓。
但病貓還未入眼,卻在曾經與它的主人共餐過很多次的地方,先瞧見了一身火紅色嫁衣的倩影。
像是草原上燎原的野火,怎麼燒都燒不儘。
刺得他移不開眼。
30.
平心而論,這一次修改的嫁衣,幾乎每一寸都十分貼合蕭月音的身形。多一分顯臃腫,少一分則狹隘,就連一向在穿衣打扮上不甚上心的蕭月音,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鏡中的自己。
即使現在以公主的身份生活,除了幾次重要的場合,她都從不穿鮮豔的顏色。
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適合這樣的鮮豔,火紅的嫁衣上身之後,就連麵上一夜未睡的疲憊,也隨之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世中迎風招展的嬌花,隻有最是豐采高雅、才高絕頂之人,才配將她采擷。
就連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韓嬤嬤,也被她這般的豐姿折服,由衷誇讚了好一番後,還特意為她梳了個相稱的淩雲髻,配以展翅金鳳,小公主也因此而愈發豔光四射。
不過,蕭月音驚豔又欣喜的眼神,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從前幾次,裴彥蘇攬住或者握住她的腰側時,蕭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斷沒有此時這般快過。
隻有兩次被他熱.吻,他纏住她,她腦海空白一片,卻也不似眼下這樣胡思亂想。
其實,自從他與她從那月色下的山頂返程、又一同對付了碩伊母子的詭計和胡攪蠻纏之後,他對她行動上可以說是極為克製,與大婚之前他慣常的言行逾矩比,簡直堪稱君子典範。
就說連續兩晚與她同床共枕,她不與他睡於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關切什麼話都沒有多說,隻悉心幫她把被衾掖好,熄燈就寢時,放低所有動作的音量,生怕將她打擾。
這番禮待、尊重和克製,讓蕭月音漸漸放下了防備。一切的根由都是她自己,她欺騙了裴彥蘇,同時連累了靜泓,眼下又有了靜泓身世這樣重大的事情,先前的誤會,她也沒有了任何可以向裴彥蘇生氣的道理。
反而心虛的人是她。
垂下眼簾,蕭月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柔荑把玩著玉巒上的青絲,她穿這件海棠紅的寢衣,隻襯得她的嬌靨比海棠花還要動人。
裴彥蘇知曉自己賭對了,他的音音即使心裡麵暫時還沒有他,但對靜泓,也未必有從前那份親密。
何況她還在演,她不可能真的因為靜泓而對他如何。
除非她突然裝不下去,要向他攤牌,坦白一切都是她在演戲,為了大周與漠北之間長久的和平。
但他知道她不會坦白的,該不該戳破、要如何戳破,這決定權在他的手中。
即使她暫時還沒有愛上他,決定權也隻能在他的手中。
“所以,大人先前答應我的事,可有著落了?”蕭月音也想明白了,重新抬起杏眸,幾縷青絲在指尖纏繞,她強硬地轉移著話題,言語間自然嬌軟了許多。
“什麼事?”裴彥蘇微微勾唇,明知故問。
他難得這樣一動不動,也許是因為她連番語氣不善的質問惱了,既然自己有心將這件事揭過去,她主動一點,也是十分必要的。
“就是……冀州的事情。”蕭月音將身子前傾,主動伸手纏住了男人的脖頸,晶亮的杏眸看著他,多汪了幾分水意,“說好了要給大人做一個香囊,料子我都找韓嬤嬤備好了。”
這當然是假的,她從回來之後一直想著那幾件事,神思不定,又怎麼可能顧得上香囊這樣微末的事。
但裴彥蘇顯然很吃她這一套,大手隔著那海棠紅的寢衣一路摩挲,在她的纖月,要上停頓,燠意傳來,他高挺的鼻梁也剛好卡在她左耳的耳屏上:
“我後悔了,光是一個香囊,不夠抵消我為公主做的這些。”
她明白他言語中所指的是什麼,除了歸還冀州以外,還有計殺摩魯爾、除掉當初殘忍屠殺冀州百姓的那些漠北軍人。
一個香囊便換來這麼多好處,天下哪有如此劃算的買賣?
所以當然不夠。
“要我為大人寬衣解帶嘛,可以的……”她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便將一隻小手從他的後頸處撤下。
若忽略他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裴彥蘇穿著漢服的時候,怎麼看怎麼都像文質彬彬的端方君子。而他身上的月白寢衣虛虛披著,衣襟半開半掩,斜坐床頭的模樣,十足魏晉風流名士,蕭月音的小手堪堪滑過,那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有辱斯文。
但緊接著,那隻手卻被另一隻手捉住,月要間的大掌把她往前帶,她從他的瞳孔裡讀到的,分明和“斯文”二字沒有任何關聯:
“不夠,這樣不夠。”
蕭月音咬緊櫻唇看他。
“大人……冀北哥哥……”頓了一息,她又發覺自己應當把姿態放得再低一些,便換了一個他更喜歡的稱呼,掐尖了嗓音:
“你心疼真兒、想把真兒的身子養好一些,可是這幾日每晚都弄到後半夜,真兒又要一早起來向阿娘請安,實在是沒法好好休息……”
“早就說過,不用向阿娘晨省,”裴彥蘇捏住她尖細的下巴,指尖上薄繭明顯,“再說,哥哥這是在疼你,哪裡不好了?”
“今晚能不能隻要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問,越說到後麵,音量越細。
見他眼底似乎掠過了一道陰影,又連忙補充:
“前幾日,我的膝蓋好疼,今日聽到哥哥真的兌現諾言拿回了冀州,膝蓋突然就不疼了。”
“嗯,不疼了。”男人差點沒有掩住嘴角上揚。
世間哪有像音音這樣可愛的姑娘,明明在求他,還順便給自己提要求。
“可以,可以跪著的……”蕭月音的小臉越說越紅,那幾個字像剛剛從沸騰的油鍋裡撈出來的細膾,燙嘴得很,“就是,就是隻能有一次……”
話音未落,月要上的大掌驟然前滑,他遒勁的前臂抵住她的小月複,讓月要卡在臂彎上,她被他折過來,自己的手肘,也因為這猛然的變故而撐住床榻。
“一次也可以的,”他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隻是真兒不許哭,不許求饒,否則,就不止一次,聽懂了沒有?”
“好……”自食其果的小公主,隻能哆嗦著,應下這樣過分的要求。
大約是因為她在大婚之夜來了癸水,身體不適,惹了他的心疼和百般嗬護。
他可以為了自己這個“蕭月楨”卸下隱藏許久的文弱偽裝、單槍匹馬殺穿惡霸的老巢,也可以顧惜她的身體,以端方君子之風,絕口不提他也許老早就想補全的周公之禮,一切由她來定。
他情深至此,她本來便應當愧疚不已。
可他卻在她的風平浪靜之時,再一次做了這親密之事。
——但,說是親密……倒其實並不算什麼。蕭月音果然受不住,櫻檸著從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用力在他肩膀上一推:
“好疼好疼……臭狗,你就知道欺負我!”格也曼不僅僅是裴彥蘇的堂兄,他也是靜泓的親大哥。
所以靜泓也是裴彥蘇的堂弟。
這不是眼下最糾結錯亂、最要緊的事。
最要緊的事,是她手裡還握著格也曼通敵叛國的證據,若是她拿出來,以烏耆衍狠厲的手腕,格也曼必死無疑。
“所以我找師姐你,是想讓師姐幫我拿個主意。”今日的靜泓與往日表現大相徑庭,如若不是他一身僧袍和頭頂的結疤,此時他與一個舉棋不定的弱冠青年,沒有任何區彆。
蕭月音看向他。
“我入佛門,原本應當斬斷塵緣,但親緣一事從天而降,若要我權當不知情,又著實違心……”靜泓眉頭緊皺,向來清雋的麵容實在難掩痛苦,“但以我推測,若我與父兄相認,他們又必定會讓我還俗,這也實非我所願……”
靜泓的糾結不無道理,蕭月音自小與他相識,從未見過他如此痛苦。
她本應該好生勸慰,再竭儘全力為他出謀劃策的。
但她先有了格也曼那封信,此時做任何決定、說任何話,她都不可能將自己的立場完完全全摘出來了。
有了私心,她又如何坦坦蕩蕩呢?
“此事事關重大,我、我實在無法替師弟你做任何決定,”蕭月音黛眉緊蹙,即使再努力,也無法抑製心頭不斷起伏的波瀾,“師弟,實在是對不住……”
話音剛落,她又忽然覺得自己不該把話說得這般不適,忙又扯出了一個笑容,十分勉強:
“無論如何,師弟找回至親,都是極好的事情。師姐這一聲恭喜,先說給你聽了。”
靜泓自己早已方寸大亂,根本沒有察覺蕭月音神色異常,聽到她如此禮貌的結尾,也知道她不想為他做任何建議。
而蕭月音在說完恭喜之後,匆匆和靜泓互相施禮,便轉身離開了。
今日連續兩個重大的消息,砸得她應接不暇,她滿腹心事,行走的速度便也慢了許多。
偏巧,與靜泓相見的地方她此前從未來過,韓嬤嬤見她沉浸於思,便也並未提醒她腳下的路。
“靜泓師傅,好久不見。”她聽到熟悉的聲音,才發現自己又繞了回來,就在與靜泓分手的不遠處,能看見前方的兩個人影。
一個自然是靜泓,另一個則是從前跟著王子一行前往新羅的侍衛倪汴。
靜泓微微頷首。
“見師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許多。”倪卞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然而話已出口,他一時找不到說辭來圓,便隻能儘量找補:
“那晚師傅重傷,我本想即刻找郎中來為師傅瞧瞧的,奈何軍情緊急,便隻能把師傅帶回來,放在門口了。”
蕭月音聽到此處,又是驀然一驚:
倪汴怎麼會同靜泓受傷扯上關係?難道她先前的預感不錯,靜泓真是裴彥蘇打傷的?
“這不是欺負,這是在疼你,”裴彥蘇眸色閃爍,忍不住銜了她圓潤的耳珠,“我愛你還來不及,怎麼舍得欺負你?”
“你愛我,我就一定要原諒你的欺騙嗎?”蕭月音將目光移向遠處,強壓著嗓音中的嬌媚,咬牙:
“我又不愛你,我為什麼要接受你?”
如同一盆寒冬的冰水澆下來,裴彥蘇心頭抽痛。
他不敢再動作,忍住入骨髓般的劇痛,一字一句,問著他心愛的女人:
“一點點感情都沒有?我以為,我與你夫妻一場,共曆幾次生死,你好歹、好歹能……”
從來口若懸河的狀元郎難得囁嚅:
“音音,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演戲、演戲騙我……如果我也一直演戲、假裝不知你的身份,你能否演一輩子,也、也和我白頭偕老?”
時空仿佛凝滯。
不知過了多久,蕭月音才緩緩、緩緩將目光回移,檀口一開一闔,道:
“……”
——“冀北,冀北醒醒!”裴彥蘇的耳邊卻傳來裴彥荀的聲音。
“怎麼回事?”夢境被打斷,裴彥蘇一身.火無處施泄,連帶著對表兄,也多了許多不耐煩。
“霍司斐說有要事找你,一直在這帳子門口,趕也趕不走。”裴彥荀自然知道自己這表弟的脾氣,未免引火上身,趕忙把自己摘出去,“天還沒黑,我想以他的作風,極有可能在外麵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將這事了了。”
裴彥荀和裴彥蘇住在同一個帳子裡,自然想大家都好過一些。
“罷了,”裴彥蘇一麵說著,一麵不動聲色地用衣襟掩蓋住自己溽得一塌糊塗的褌根,“讓他進來吧。”
比起戴嬤嬤那教導的冊子上所行之事,他隻不過用高大的身軀微微將她罩住,大掌之所以攏著她的小.腹,也是因為她方才為了擺脫他,才用那早已雲銷雨霽的癸水來做擋箭牌,他順勢體貼關切一番,如此而已。
蕭月音隻覺得頸上熱透,微微提起了手臂,卻在尚未按住他時,又猶豫了一瞬。
因為方才,借著去靜泓處看望北北的由頭,她已經在路上,聽了隋嬤嬤耳語,順利再次放飛信鴿、將她的手書傳回鄴城一事。
事不過三,前兩次的書信杳無音訊,想必這一次,無論如何都會有回信來了。
若是在此時明確表露對他的不喜和抗拒,豈不是又可能前功儘棄?
是以,蕭月音抬手原本隻想撥開他,撥開這源源不斷的熱溫,卻在猶豫之後,選擇了輕輕覆在了上麵。
“先前這破房間內太悶,用冰散散,”她故意將話語說得散漫不經,即使渾身酥.麻,仍舊要努力扮演好蕭月楨,“隻要不將冰塊與我接觸,應當對癸水無害。”
這番做賊心虛的辯解,裴彥蘇有無數種方式拆穿。
他當然猜到了她用冰所為何事,不過是今晨他不經意提到的“耳洞”之語,讓她急三火四,趕在有條件的第一時間,穿好了耳洞。
穿耳應當痛感不輕,否則在他前次與她門口相遇時,她的雙眼不會那般紅。
寧願自己哭著苦著,也不願向他求個嘴軟。
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偽裝再好,那藏於鬢發之下頗為紅腫的耳珠和那突兀穿現的褐黑茶葉梗,也暴露她曾於此手忙腳亂的模樣。
“不用冰,是為公主的身子著想。”裴彥蘇沉了嗓音,又故意俯首,將薄唇貼近她耳朵邊緣,“下次不可以這般任性了,好嗎?”
話雖體貼無比,可他每一個字說完,熱息都要在那薄薄的耳廓回旋,帶得她酥.癢無比,就連輕輕覆住他手背的手,都忍不住柔荑卷起,以乾淨的指甲微磨為回應。
“大人說的是,我不應當隻貪圖一時的爽利……”被他擁著,先前的幾次張牙舞爪的姿態,全都被縮進了心殼之門,蕭月音震.顫不已,“大人……大人能不能先放開我?”
“我,我來這湢室,是為了換……”最後幾個字含在口中,卻是因為他的吻突然落在她的耳上。
隻蜻蜓點水一般,似乎不帶半點情.欲的妄念。
蕭月音隻覺得腳下一輕,渾渾然間,如臨無底深淵。
而指甲再摳,卻已經好似脫力一般,玉臂垂落。
“換什麼?”音猶在耳,裴彥蘇又落下一個吻。
“公主,”裴彥蘇微微俯身,與麵前透紅的嬌靨越靠越近,呼吸相聞,“恐怕那草原醫女氣量狹小,不像公主這般海量汪涵、大度容人,受了辱也還能回來。”
“那……”被揶揄的公主舔了舔櫻唇,美目一轉,便又想到了另一條法子,“本公主便隻有再去禪仁居一趟,把靜泓師傅請來,為北北治傷。”
可話音未落,裴彥蘇卻突然伸出長臂,圈住蕭月音的纖腰,將她攬在了懷裡。
嬌.軀撞上他硬挺的胸膛,甫一皺眉,下巴也被他捏住了,隻聽男人方才平靜的話語,也陡然生了明顯的怒意:
“不許去,否則,我現在就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