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自替嫁以來,蕭月音總是習慣虛張聲勢,麵對眼前男人這樣明目張膽的調.戲和威脅,她是根本沒有半點招架之力的。
看來,此人不僅善於倒打一耙、言語無狀,耍起無賴時臉皮的厚度,也是遠遠超出了她的估計。
不過……
在初初被裴彥蘇的孟浪言行和他胸膛裡有力的心跳擾得手足無措後,她卻忽然想到了昨晚馬車上的事。那時候,她因為種種巧合不小心用嘴唇碰到了他的,還試探地問了他關於那晚她不記得的事,他的回答可是比千尺冰凍還要寒冷刺骨,半點餘情都不給的。
難道僅僅過了一晚,他對蕭月楨那已經幾乎消失殆儘的情意,便又春回大地了?
“大人,”小公主又多了幾分底氣,頗有賭一把男人要挾的態勢,臨危不亂道:
“自古男女授受不親,大人久沐聖人之道,是斷不會這般明知故犯的,不是嗎?”
誰知她怕什麼裴彥蘇便來什麼:
“原來,公主也知曉這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嗎?若是如此,那先前公主幾次三番主動,便都是微臣主動招惹了公主?”
“這張字條,證據確鑿,永安公主你竟同敵國國君訂立私約,恐怕所約之事,不僅僅是做花瓶吧?”
蕭月音與裴彥蘇同座,初初幾息驚愕之後,經曆過數次風雨的人,也比先前要寵辱不驚得多。
她不再是當初那個被盧據的頭骨做成的酒碗,嚇得當場昏迷的小姑娘了。
不知是因為他在她身側,還是她懷揣著足以一擊製敵的利器,就在裴彥蘇的手覆住她的、即將開口為她駁斥時,蕭月音率先發聲:
“沒錯,那字條確實是當日我們一行被困在鴨淥府時,本公主親筆寫給大嵩義的。”
“公主識時務,承認了便好,”格也曼的臉上劃過一抹得意,“免得費儘口舌砌詞狡辯,最後還不是鐵證如山!”
蕭月音感受到裴彥蘇覆住她手背的源源熱意,心跳漸漸恢複如常,又說道:
“當日,我們一行走水路自新羅返回,卻在出發不久被渤海國戰船攔截。”
全場鴉雀無聲。
“當時情況十分緊急,每個人甚至都被喂服了軟筋散,侍衛們保護我們,都無能為力。這樣,本公主一心保下自己的婆母,姑且算是人之常情吧?”蕭月音看向坐在上首的烏耆衍,鎮定的目光落在烏耆衍手中的字條上,大方解釋著字條上的內容。
格也曼不屑地哼了一聲。
“當然,更重要的事,是本公主把另一個珍貴的機會,讓給了王子您失散多年的親弟弟。”說到此處,她還故意停頓,微微歎了口氣,才繼續:
“王子您的幼弟自小失散,陰差陽錯流落鄴城,成了我大周皇寺眾多僧侶的其中一位,又緣分使然,跟隨本公主和親的隊伍來到漠北,若是讓他就此喪命渤海國,豈不是大憾一件?”
蕭月音的嗓音依舊柔婉,然擲地有聲,每一聲如一顆鬆潤的石子,落地之後卻激起了層層巨浪。
滿場嘩然。
而其中,反應最大的不是彆人,正是格也曼與靜泓的夫妻、右賢王烏列提本人。
他隻比烏耆衍小一歲多,卻和單於很不一樣,長著一張與漢人相差無幾的臉。
此時他瞪著棕黑色的眼,對周遭瞋目而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單於哥哥,又轉向揭穿這一切的永安公主,就連發問的聲線,都變得扭曲無比:
“你、你在說什麼,你說那字條上的那個沙彌,叫靜泓的,是本王的幼子?”
很顯然,這個局是烏列提與格也曼一同埋下的,他也清楚知曉那字條上的內容。
“確鑿無誤,”與烏列提的反應相對,蕭月音淡然從容,回應時仍舊笑容淺淺:
“今日之宴,靜泓師傅並不在坐列,右賢王若是不信,大可將他召來,以辨身份。”
“末將聽說,漢人有一種方法,叫……滴血驗親。”坐在距離裴彥蘇不遠處的霍司斐,也在這個突然沉默的當口發了言。
他酒量極好,即使同其他將士們一樣飲了不少,此時卻隻是微微臉紅,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把兩人的血滴入同一碗清水之中,隻有血脈相連的人,鮮血才能相融。”
“快,快把靜泓帶來!”烏列提早已把格也曼狀告裴彥蘇一事拋諸腦後,不等烏耆衍的態度,火急火燎想要將此事落實。
烏耆衍卻也並未阻攔,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心腹,將處在風口浪尖的靜泓帶來。
之後的事,也確如蕭月音所料想的那般發展。
靜泓被帶來,先是當眾脫了鞋,讓人看清他生了六趾卻被他自己生生切去的左腳,之後又被帶著滴了血,按照霍司斐所說的方法,與烏列提做了清水的驗證。
在兩人的血於清水中相融的那一刻,烏列提忍不住仰天長嘯:
“想不到,本王與王妃苦尋幼子多年,曾一直以為此生再無可能尋回,今日卻柳暗花明!”
一直懵然無狀的格也曼,也終於回過神來:
“怪不得當初你舍身相救,原來是你我本為自家兄弟——”
——“王子說笑,若論自家兄弟,那麼我在王子的眼裡,是否也稱得上‘兄弟’兩個字呢?”就在幾人沉浸於認親的巨大喜悅時,裴彥蘇卻突然高聲搶白。
蕭月音心頭一滯,下意識摸了摸懷裡那封偽造的密信。
幸好,東西還在。
她聽出裴彥蘇此話是要向格也曼發難,可他手中沒有證據,口說無憑,哪裡能徹底將格也曼釘死在恥辱柱上呢?
格也曼先是下毒,後來又是設計構陷,再後來丟下將士臨陣脫逃,罄竹難書的罪行,卻因為他是烏耆衍單於唯一的侄子,而輕飄飄放過了。
以至於今日,他還能恬不知恥、義正詞嚴地反告她和裴彥蘇裡通敵國,像小醜一樣,不斷拉低醜惡嘴臉的下限。
或許,為了徹底解決格也曼這個不斷製造麻煩的禍患,蕭月音應該把他私.通的信件拿出來。
可是,她已經將原件送還給了靜泓,靜泓此時也在此處,她若出爾反爾,便也徹底成為言而無信的小人。
就在她反複猶豫時,裴彥蘇已經站了起來,從懷中掏出另一封信,走向烏耆衍,親手呈給了他:
“與渤海國大戰初期,敵方主將張翼青設下毒計,摩魯爾將軍遭伏。當時格也曼王子正在兒臣的後援軍中,聽聞摩魯爾將軍的遭遇,急急前往大營支援。但就在同一日,兒臣的斥候在探查敵情時,卻意外截獲了這封信。”
烏耆衍快速掃過信件,原本酡紅的麵色,也陰沉了下來。
格也曼聽到此信的來曆,登時腿軟。
那封信是他親筆手書,寄給敵將張翼青,告知他赫彌舒率部所處的位置,請求對方派兵將他們一網打儘的。
相比於自己手裡那永安公主含義曖昧不明的做賭字條,他這封信,才是更加確鑿的罪證。
眼前的少女說這些拒絕的話時,眼淚仍舊簌簌流下,一顆一顆沿著她精致的下頜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一滴一滴堵住了他方才開始便揪成了一團的心口。
這個女人究竟有多絕情,又有多希望彆的女人能夠把他對她的愛重全部分去,好獨善其身?
他垂眸,與她的婆娑淚眼對視,嗓音卻不自覺啞了大半:
“你……就一定要把我往外推嗎?”
這一次,整個人都被淚水浸泡的蕭月音也聽出來了,這才高八鬥的狀元郎,對蕭月楨的情意,應當從未消減過。
占有之心也好,愛慕之心也罷,能夠問出這樣問題的人,絕非是利用感情之人。
但她卻無論如何不能講明實情,甚至連半點鬆口之意,都不能流露。
而越急眼淚流得越凶,她也硬撐著不斷思考圓謊的話術,就這樣沉默的片刻裡,那先前一直托著她後腦的大掌忽然滑到了前麵,捧起她被熱淚沾濕的麵頰。
然後裴彥蘇也等不及她如何回答,又一次俯身吻住了她。
32.
這一回,裴彥蘇倒是比上次溫柔了許多。
蕭月音也果然是漸漸止住了眼淚,待男人終於饜足放開了她之後,再次頭腦空空,方才本就在醞釀說辭,現下便更是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了。
而裴彥蘇也很滿意自己的成果,和懷裡的女人又無聲對視了片刻之後,方才微微長歎。
“現在時辰尚早,微臣騎快馬去一趟燕山,把牧醫請回來,應當不會有阻滯。”說話的時候,拇指還為她將唇角殘留的淚珠拭去。
他也知曉自己這麼說,也就代表著最終妥協。
誰讓他自以為意誌力堅定,也早已看穿了小公主虛偽絕情的麵孔,卻在即將成功逼迫她說出他想聽的話時,瞬間便被她洶湧的眼淚徹底征服?
隻要她不再哭,不再哭得那般傷心,他怎麼樣都好。
是以,在小公主驚喜的眼神裡,他對她許下了承諾,且很快付諸行動,騎上快馬,向燕山營地疾馳而去。
女人的眼淚當真是一大殺器,希望她沒有發現自己對她的眼淚這般招架不住,否則以後自己想要硬下來的心腸,便隨時都會再次因為她的幾顆珍珠,而土崩瓦解了。
就像方才的宴席上,她的目光是否曾在他身上駐足過一樣。
裴溯心煩意亂,刻意繞離那不知是何人的大漢,蓋因他身上的酒氣,讓她再次產生了不安。
她習慣於清醒著痛苦,酒這樣使人昏沉使人短暫意亂的東西,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果然,還未進烏耆衍的臥房,她便聞到了其中飄來的濃鬱酒氣,令她作嘔。
婢女退下,房內隻剩她與烏耆衍兩人,她屏著呼吸走近,隻見這專門為單於準備的房內,並沒有床榻等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巨大的氈毯。
氈毯下麵鋪了數層鬆軟乾燥的草垛,草垛聯結緊密,比漢人所睡的床榻高度略低,卻更加舒適有彈性。
單於馳騁草原,也會將草原上的衣食住行的習慣,帶到被他們所占領的漢地上來。
此時,烏耆衍正仰麵躺在那氈毯上,兩隻胡靴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擰作一團,身上的胡服也頗為淩亂。他聽到裴溯進來的腳步聲,一動未動,隻冷冷懶懶哼道:
“會伺候人嗎?”
屈辱感眨眼而至,裴溯喉嚨緊繃,說不出話來,強行驅動雙腳,走到了烏耆衍的身邊。
指甲將掌心掐得生疼。
“今日,是看在赫彌舒的麵子上,才把你叫過來的。”烏耆衍忽然坐了起來,雙腳落地,分腿坐直,雙手撐住雙膝。
“還在看什麼?回答我的問題。”淩厲的目光瞥來。
裴溯心頭一震,烏耆衍身上濃烈的酒氣隨著他的說話更加濃烈,她強忍作嘔的衝動,低下了頭,道:
“二十二年來,我一心隻在撫育兒子上,不會伺候人。”
“又乾又鬆,長得有點姿色有什麼用?”烏耆衍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又指著自己雙腳之下:
“那就用嘴吧。”
裴溯一動不動,鳳眸微微撐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跪過來!”這下烏耆衍僅有的耐性耗儘,光腳踩著石板的地麵,微微起身,抓起裴溯頭頂的高髻,一把將她拽倒在地。
重新坐好的時候,裴溯隻能跪在他指定的地方,雙手死死抓住自己上衫的下擺,垂著頭,任高髻散亂肩頸。
“赫彌舒能乾有本事,是因為他是我的兒子,你彆得意,以為都是你的功勞。”見她這副死樣子,烏耆衍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就算我現在殺了你,赫彌舒知道了,為了我的單於之位,他也隻能無動於衷。”
烏耆衍手上的力道太大,裴溯疼得霎時眼含熱淚。
但饒是如此,看向這個當年對自己做下獸.行的男人,她的目光仍有傲骨。
烏耆衍回想起當年的場景,過了這麼久,這個女人還敢用這種眼神看他。
“掃興!”耳光狠狠甩在裴溯白淨的臉上,裴溯被巨大的掌風打落在地,有鮮血沿著她的唇角,滴落在地麵上。
她滿耳都是轟鳴,旁的什麼也聽不見了。
雙膝被冰冷堅硬的地麵幾番碰得疼,手肘也因為支撐而撞傷,渾身沒有一處不疼,裴溯卻由不得自己有半點停滯。
她還沒死,她不想死。
儘管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結局,她還是拚了一口氣,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就往門外跑去。
無人阻攔她。
她本也未帶婢女,她還記得來時的路,捂著被打得紅腫的臉,一路蹣跚著往回走。
走出府門,卻見來時的漢子還蹲在階梯上。
光影轉換,這一次,她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
是與裴彥荀稱兄道弟的胡人,是裴彥蘇新收服的心腹,是今晚宴席上提議要讓靜泓和烏列提滴血驗親的軍官。
更重要的,他是那日暴雨她被困在官道上求救無門時,從天而降為她除困紓難的男人。
目光短暫相碰,裴溯連忙閃開,離開的動作仍舊蹣跚,她卻絲毫不敢停留。
兩道宅院府門相對,都有重兵把守。
她是赫彌舒王子的生母,如此狼狽的模樣,她不能被旁人瞧去。
霍司斐卻望著她離開的身影出神。
方才的匆匆一眼,他看清她麵上鮮紅的掌印。
她的發髻蓬亂,她的衣襟發皺。
她的雙眼通紅,分明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他的心口突然莫名刺疼。
“孟大人無須為我牽掛,”聽孟皋似乎越說越沉重,蕭月音趕忙笑著寬慰,“有大周千裡江山作後盾,即使漠北王廷上下虎視眈眈,我也絲毫不會害怕。”
主仆二人便這樣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身後的幽州城很快便沒了蹤影,而目標的營地,也暫時還看不見在何方。
而就在兩人的對話暫時凝滯,相對無言時,一直牽著馬穩步如山的孟皋,卻如同被抽乾了呼吸一般,直直倒在了地上。
蕭月音一聲驚叫,腦中一片混沌,剛要下馬查看孟皋究竟如何,後腦卻是一痛,緊接著,便也失了知覺。
而躲在暗處一路尾隨兩人的倪卞見狀,心下也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新主裴彥蘇來:
幸好他早已料到今日的婚儀可能有變,在閉關之前叮囑過自己暗中保護公主,否則,公主此番被人劫走,可是不知下場會如何淒慘了。
33.
烏耆衍手握整個漠北,在自己這個新認回來的小兒子身上,也費了許多心思。
這一次裴彥蘇在大婚前的閉關,除了因為他為其安排開始學習接手王廷的事務之外,便是漠北代代傳習的婚前祭祀狼神的儀式,需要舉行整整三個日夜。
這個儀式,烏耆衍從前隻在次子車稚粥成婚之前為其辦過,就連他的長子狐維,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烏耆衍梟雄大半生,稱為“傳奇”也不為過,唯有在幾個兒子的問題上,始終意難平。
且看裴彥蘇,他的祭祀閉關住所與新婚的營地相隔不遠,到大婚這日暮色沉沉之時,他才終於將所有的儀式完成,在重新換了身大紅色的胡服袍後,方才單人單騎,在指引下來到了營地。
營地之中立有三頂一模一樣的大帳,圍著的篝火正熊熊燃燒。今晚有三名同時嫁給他的新婦,不出意外,便分彆處於這三頂燈火通明的大帳之中。
來之前,新婦的祭天儀式已經完成,各自被送入了大帳。裴彥蘇問明了公主所在之後,便毫不猶豫地朝著那頂大帳走去。
帳內無一婢仆,上下陳設倒是肉眼可見花了不少心思,但隻要那一身火紅的嫁衣映入眼簾,旁的便再不會分走半點注意。
但這端坐的新婦並非大周的永安公主,而是那配合著撒下了彌天大謊的薩黛麗。
自聽話入帳之後,她的心便一直怦怦直跳,根本無法平靜。
蕭月桓的父皇弘光帝生性仁弱,除了十幾年前雷厲風行將繈褓中的幼女蕭月音送往寶川寺外,對內對外都極少展露天子憚赫千裡的威儀。
而裴彥蘇突然這一聲咆哮,讓蕭月桓與薑若映都嚇得麵如土色。
他們本以為,這小王子聽到蕭月音替嫁的真相後會勃然大怒,可他的話——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來的單於大閼氏——”
“音音”二字喊得自然又親密,在這劍拔弩張的激動時刻,竟然讓“音音”的兄嫂兩人,感覺到了一絲詭異的甜。
然而甜過之後,更是無比的震驚。
他們不敢確定,是裴彥蘇其實早就知道蕭月音是代替蕭月楨出嫁而一直佯裝不知,還是對自己相濡以沫的枕邊人情根深種,她真實身份為何,他根本不在乎?
但無論如何,天子一怒,流血漂櫓,裴彥蘇這個未來的漠北單於,盛怒之下也很難不做出脫軌叛道之事,輕而易舉實現自己放下的狠話。
當初冀州迅速城破失陷,原本漠北鐵騎揮師南下、占領周都鄴城不過是彈指之間,而到如今,當時以一己之身保住鄴城的狀元郎,早已翻了臉,隨時可能衝冠一怒為紅顏,蕭月桓夫婦不敢想象這一趟拿回冀州不成反倒引發如此嚴重的後果,再次痛哭流涕,紛紛哭求。
“音音不幸,幼時被父皇厭棄艱難長大,現在又有你們這樣的兄嫂,聽見她失蹤的消息,不但沒有半點擔憂,反而還隻想著自己——”劍氣的寒光折射在裴彥蘇高挺的鼻梁上,他那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更像是沁出了血色。
“冀北!”裴彥荀趕到時,便聽見他這樣的不屑的喃喃。
隻是掃一眼這屋內混亂不堪的場麵,他便將原委猜的七七八八,挪步至渾身被寒刺籠罩的裴彥蘇身旁,在他耳邊低語:
“無論如何,康王夫婦是弟妹的嫡親兄嫂,你做事不要太過衝動了。”
裴彥蘇冷冷地回視他。
“若是弟妹知曉你這樣對待冀州和鄴城,會如何想你?”裴彥荀又將蕭月音搬出來,“你為她奪回冀州,又讓她受了冀州百姓無數讚譽,現在卻要出爾反爾……你可曾想過,那些昨日還山呼公主千歲的百姓,又會如何翻臉不認、唾罵她為紅顏禍水?”
裴彥蘇眉頭緊鎖,握住劍柄微轉,那刺眼的寒光便閃過蕭月桓與薑若映的眼簾,兩人被嚇得閉上了眼。
“康王與王妃昨夜宴飲宿醉,突發惡疾,不得見人。”裴彥蘇給兩人保留了一點體麵,“其餘冀州交接事宜暫緩幾日,至於其他周廷陪隨,讓他們各自在房中也休息吧。”
說完,將佩劍收回劍鞘,帶著裴彥荀出了房。
留下蕭月桓與薑若映如釋重負地對視一眼,然後雙雙脫力,昏厥過去。
裴彥蘇剛重回驛館,小廝胡堅已經帶著人回來了。
“啟稟王子,小的已經輕騎尋過冀州城向西和向北方向,並未發現公主和閼氏的蹤跡。”速去速回的胡堅滿頭是汗,即使說這幾句話時,仍止不住微喘。
而他停頓的意思,是想問王子接下來又該如何處置。
畢竟公主和閼氏失蹤一事,於大周於漠北都很重要,昨日才舉行了盛大的歸還典禮,今日便有了這樣的變故,實在是不敢張揚,跟不能大張旗鼓找人。
此時的裴彥蘇冷靜了一點,自然也猜到了胡堅先暗自出去找人是裴彥荀的吩咐,便將目光轉向自己的表兄,問:
“向西向北都沒有她們的蹤影,依表兄高見,你的姑母和弟妹,此時會在何處?”
裴彥荀的額頭卻沁出了微汗。
他的表弟這話雖然看似恭謹謙遜,然而那字字難以掩飾的輕漫,都在向他表達對他自作主張的不滿。
現在的裴彥蘇和過去剛剛高中時比,舉手投足的風度和從容仍在,但那乖戾和殘暴卻總是在不經意間彰顯。
他從生父烏耆衍那裡繼承的不僅有高貴的身份和墨綠的瞳色,還有殘忍暴戾、凶悍多疑的天性,他是草原上馳騁千裡的孤狼,任何人但凡觸怒了他,都不會有任何好的下場。
當然,這樣的轉變不僅僅是天性使然,還因為他又多了一條軟肋——
永安公主,靜真居士,“蕭月音”三個字,早已和裴彥蘇深深綁在了一起。
裴彥荀旁觀者清,自然明白公主對裴彥蘇來說有多麼重要,也正是因為此事牽涉太多,他才不得不站在自己的王子表弟身後,事事為他籌謀打算。
而他此刻的沉吟顯然已經讓再次盛怒的王子耐心耗儘,他張口說話時,裴彥蘇已經握住了自己配馬的韁繩,翻身坐了上去。
“我猜,她們有可能往南,向鄴城方向去了——”但裴彥荀仍然要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儘管可能會在裴彥蘇的盛怒上火上澆油。
“王子!王子!”卻在裴彥蘇即將縱馬離去的同時,一名婢女從驛館的台階上疾行向下,手裡似乎還捏著一個信封。
裴彥荀認得她,這是公主身邊僅有的兩名婢女之一,名叫翠頤的。
印象中,她平日裡極其低調,連話都不多說一句。
今日怎麼是由她出麵了?
然而裴彥荀的疑惑,很快便被翠頤的話語淹沒:
“昨晚公主回來時,隻讓韓嬤嬤隨侍,早上又一句話不留便離開。奴婢方才整理時,才發現原來公主走時讓韓嬤嬤簡單收拾了行裝……還,還留下了這封信。”
聽到“信”字,裴彥荀眼前一亮,但見翠頤雙手遞奉的信封頗舊、空無一字,不像是新寫的。
裴彥蘇迅速拆開信,卻從入眼的第一個字起,便止不住熱血上湧。
這根本不是音音寫給他的信,這是早在他們前往新羅尋求結盟的同時,格也曼暗地裡聯絡大嵩義除掉他們而親筆寫的信。
音音怎麼會有這封信?
在沈州的慶功宴那晚,烏列提格也曼父子率先發難、咄咄逼人,形勢那般緊張,他隨時都可能會反被誣陷通敵賣國,音音手握這樣重要的證據,卻並沒有拿出來?
是因為烏列提是靜泓的生父,她舍不得嗎?
——但,昨晚蕭月桓在宴飲上披露公主雙生一事,之後音音又與兄長吵鬨賭氣,在今晨與他的母親一並不辭而彆,卻給他留了這樣一封信。
是在告訴他,她確實是蕭月音,但與他夫妻一場,終究抵不過與靜泓十餘年的青梅竹馬之情嗎?
想到此處,裴彥蘇喉頭腥甜,然後“噗”地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
“漢人有一句話叫什麼來著,”另一個男人咂了咂嘴,“我見猶憐……對對對,我見猶憐。”
反複感歎著自己的博學,他俯身將呼吸貼在蕭月音的耳邊,得意地笑:“美麗的姑娘,哭起來也這麼好看,我真是喜歡的不得了呢……你放心,等會兒我儘量輕一點,你的水要留給下麵,不然也是浪費……”
“媽.的臊./死老子了!一個個學什麼漢人,假惺惺讓來讓去,沒人上老子就先上了!”卻有一人按耐不住,伸手便往蕭月音的胸.口來,可是她身上的嫁衣不止繡工繁複,就連形製也是複雜至極,那人用油手找了一下,卻根本尋不見解衣之處。
方才那個“憐香惜玉”的男人也沒了耐性,順手便將蕭月音腕上腿上的束縛解開,對其他正在磨刀霍霍的幾人道:
“這妮子反正也跑不了了,解了也好,咱們幾個慢慢弄。”
前一個大漢已經被這嫁衣攪得心煩,準備直接用刀將衣服割開,一摸腰間發現進來時掛在了門口,便轉身去拿。
可還沒走到,外麵卻傳來一陣勒馬嘶鳴,緊接著便是騷亂鼎沸之聲。
“媽.的怎麼回事!”大漢被攪了好事,鬼火正旺,掀開大帳的門簾,伸脖出去,就往外狂吼,“二王子正快.活著呢,哪個不長眼的,在這裡壞他好事——”
可尾音未斷,這留在帳子裡的身子,卻因為慣力直直向前倒去。
正欲作亂的幾人齊齊一看,隻見方才還凶神惡煞的大漢,眨眼之間,竟然隻剩下一副身子,項上人頭不翼而飛!
與此同時,一個同樣一身紅火的男人掀開了門簾,如高山一般,堵住了所有人的生路。
蕭月音眼前的水霧瞬間消散——
是裴彥蘇!他,他竟然還活著!
34.
形勢瞬息變化,叫人措手不及。
因為方才並未將力氣浪費在掙紮反抗上,蕭月音反應奇快,趁著麵前的男人們注意力都在突然出現的裴彥蘇身上,立刻站起來,用儘了生平最大的力氣,順利跑到了大帳的門簾邊。
所幸裴彥蘇身材高大,將這門簾一擋,外麵的那群早已被他打趴下的嘍囉,便也衝不進來。
局勢暫時平衡。
“你,你不是死了嗎?”帳內的大漢強作鎮定,先聲奪人。
“二哥也以為,我已經被毒死了吧?”裴彥蘇隻看向車稚粥。
因為她已經在他身邊,那顆懸著的心也坦然落地,方才她向他奔來的時候,眼中沒有怯懦,卻全是如同重見天日一般的晶亮的神采。
他因此而多生了無數的力氣和勇氣,對車稚粥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如同穿雲破月的利箭,直直射向還沒從地上將下巴撿起來的漠北二王子:
“從前我晃蕩於周地、全無功名時,便聽聞過幾次二哥的事跡。我以為,二哥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想不到幾次交手,卻發現不過爾爾。”
顯然,這話不僅激怒了車稚粥,也激怒了帳內剩餘幾名車稚粥的心腹,幾人對視一眼後,便同時向門口的二人衝來。
隻可惜,除了車稚粥外,剩下的幾個男人以為萬無一失,在先前進帳時為了快.活更加方便,都將身上的佩刀掛在了門邊,如今赤手空拳,到底隻能硬拚。
蕭月音也早已發現他們的破綻,方才幾人短暫對峙時,她便已經將其中的兩把佩刀取下,除了刀鞘,交給裴彥蘇一把,自己也拿了一把。
想起上回在冀州之外遇到車稚粥手下的劫掠,裴彥蘇表現得幾乎不堪一擊,她也不知他們此番以二敵四,勝算有沒有一成之多。
但眼下,她也隻能相信他了。
出乎沈州城中所有人的意料,這次烏耆衍單於從上京過來,沒有帶彆人,反而帶了右賢王烏列提和他的獨子格也曼王子。
先前格也曼有下毒和串通隋嬤嬤一事,蕭月音至此還是心有餘悸。再加上裴彥蘇這些日子以來,同她講了許多此次出征時的事,格也曼曾經拋下染了疫病的大部隊獨自逃回上京,蕭月音對這樣的人品,自然是嗤之以鼻。
隻是,偶爾還能想起靜泓曾在先前對此人十分友善、甚至還破天荒地衣不解帶侍疾,她心中難免頗為感慨。
也許聰慧如靜泓,也有識人不清的時候。
不過再怎麼說,這些都是屬於裴彥蘇的政事和軍事,蕭月音並不想多參與,隻是在陪著他出城迎了烏耆衍的鑾駕之後,便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回去歇了。
說是歇息,蕭月音其實並非貪圖安逸之人。
北北這些日子也被喂胖了不少,今日她一早出門又獨自回來,小貓也比之前要黏人許多,上來就在她的腳邊蹭來蹭去。
擼了一陣這隻愈發乖順的貓兒,蕭月音又將它好好放到了岸邊,自己研墨開筆,抄起了《普門品》。
一旦沉溺做事時,她便分不得二心。從前在寶川寺中的生活讓她習慣了清心寡欲,離開鄴城後的種種時常讓她心旌搖曳,也隻有抄經這件事,可以讓她徹底心無旁騖。
心無旁騖到,連裴彥蘇什麼時候走近、停在她身旁的,都不知道。
筆尖的墨汁儘了三分之二,便要蘸取新的,抬手伸向大案又上方的墨硯,卻在筆尖要落入墨汁前,手被大掌握住。
緊接著,鬆柏之氣撲鼻而來,腰上一熱一蓋,便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裡。
狼毫握不穩,從她的柔荑之間飛落,磕在墨硯上,筆鋒上殘餘的墨汁,便飛濺在了一旁乖乖蹲臥的北北身上。
北北雪白的皮毛霎時便被黑色的墨點汙染,小貓咪雖然最近乖順,卻對這飛來橫禍十分不滿,原本還在眯著眼假寐,這下也乍然睜開一藍一綠兩隻貓眼,不情不願地“喵”了一聲。
當然,不滿的不止是北北這隻貓。
自從裴彥蘇凱旋後,這幾日他每次回來都不打招呼,有時候是用手,有時候是用腿,當然用嘴的時候不是靠說話,而是彆的動作。
像這樣在她抄經的中途打擾,前日已經有過一回,當時蕭月音隻是略微抱怨了幾句,裴彥蘇倒是嘴上說著要改,但昨日又在她為北北剪指甲的時候故技重施,一點沒有認錯的覺悟。
而且他每次突然打擾,說不了幾句話後便蠢蠢欲動,作亂並不儘興,隻能算是他的開胃小菜,正餐須得等到夜深人靜之後。
“為什麼同樣是‘北’,有的貓善解人意從不給我惹麻煩,有的狗卻屢教不改呢?”蕭月音說最後幾個指桑罵槐的字眼時,裴彥蘇正把頭埋進她的肩窩裡,像是她先前抱著北北吸一樣,也抱著她吸。
但她吸貓是愛不釋手、真的隻是用鼻子,某隻狗吸人,可會用到唇齒。
一旁還在委屈的北北,也跟著“喵嗚”叫了一聲,像是在附和自己女主人的控訴。
裴彥蘇的吻沿著肩窩向上,綿密地尋到了她的耳珠處,今日她戴了一對小巧精致的縲絲耳璫,墜子剛好垂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一帶,他的吻還沒觸碰,她卻已然生了一些癢。
指甲原本是抓著他的手背,這下卻脫了力,男人沉沉的嗓音也幾乎同時響起:
“公主的大篆比起先前所見,又豐勁了不少,看來微臣這幾日努力喂胖公主,也頗有成效。”
一語雙關,狀元郎擺弄文字的功夫也比從前進步了許多,話音未落時,手掌也向上,捧住了他真正想要誇耀的豐腴。
“胡言亂語。”被拿捏命脈的小公主選擇直截了當否認,在言語上她吃過太多次虧,大多數時候,全盤推翻比抓細枝末節狡辯有用得多。
“那微臣再胡言幾句,”得了便宜的男人嘴角噙著笑,沒有吻她,眉骨和她耳後的碎發貼在一處,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向了她方才抄畢的經文,“從前在鄴城時,微臣幾次入宮,偶爾見公主做女紅,但為何公主做了微臣的王妃,反而不做了?”
蕭月音脫力的手指又緊繃了起來。
女紅一事,和棋弈一樣,都是她這個在佛寺中長大的居士根本不擅長的。先前隋嬤嬤在時,也從未提過此事,現在知曉隋嬤嬤用心不純,她更不能確定蕭月楨究竟如何。
不做,因為極容易露出馬腳,這和字跡一事到底不同。
“我有嬤嬤和婢女們做,為什麼要自己動手?”回答時,她極力克製顫抖。
兩人之間有片刻的沉默。
蕭月音心跳快了好幾分,就在她以為裴彥蘇又要找她話中的漏洞時,身上忽然一鬆,是他稍稍放開了她,攬住她的雙臂,將她重新擺正,正色道:
“那微臣對公主有功,可否向公主討一個親手做的香囊,當是賞賜?”
“有功?”仿佛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腦海中閃過一絲不好的念頭,脫口而出道:“你不會想說把我喂胖這件事吧?你一廂情願做事,強買強賣,難道——”
——“我馬上單獨去見單於。”卻被他搶白。
蕭月音眉頭微蹙,表達自己的疑問。
“當日公主答應為促成漠北與新羅結盟,向微臣開出了條件,”裴彥蘇一麵說,一麵用指腹把玩她垂落在肩頭的一縷青絲,“說要微臣將冀州還給大周,公主還記得嗎?”
蕭月音點了點頭,這件事她當然記得。
“交易達成,公主便費了不少心血偽造大周國書,此後又全力配合微臣與新羅結盟、在渤海與大嵩義等人周旋,”他的手指不停,看向她的灼灼目光裡,也多了幾分欣賞和仰慕,“如今微臣大勝,自然要兌現對公主的承諾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抿了抿櫻唇。
“此番從大嵩義手上奪來沃野千裡,我自然有本錢向單於為公主討來冀州,”裴彥蘇頓了頓,“在我出發之前,我向公主討這香囊做賞賜,公主當何如?”
蕭月音是在胯./下的汗血寶馬疾馳穿過一片密林之後,方才漸漸回過神來的。
天色全黑,一路飛奔,身後的男人隻穩穩將她護在懷中,並未言語半句,月光下他緊握韁靷的長臂結實有力,隻有骨節分明的手背上偶露的點點血痕,訴說著他們起先共同經曆的一場生死劇變。
她緊貼他的胸膛,明明有呼嘯風聲和噠噠馬蹄聲擦著耳畔掠過,她卻仿若聽見他有力的心跳,透過她在長夜漫漫中愈發單薄的嫁衣,傳入她自己的心頭。
一轉眼,兩人又入了一片密林。
頭頂光線漸暗,大雨過後的草木泥土氣息撲鼻而來,蕭月音一直抓著前鞍橋的手指發麻,也終於在此刻,再也無法緊繃下去。
勁力漸鬆,眼看支點墜落,裴彥蘇及時用大掌包裹住她的雙手,另一隻手勒馬停駐,一氣嗬成。
他的手掌寬闊,溫暖而有力。
蕭月音卻屏住了呼吸。
“公主還在生微臣的氣嗎?”耳邊是他的問話,雖不是貼近,卻仍能感到熱息。
被問到的人一怔。
“生氣微臣方才不等公主做出選擇,自作主張卸了那車稚粥右邊的胳膊。”裴彥蘇料到她的疑問,先一步解惑。
“我……”話到嘴邊,她卻隻剩下囁嚅。
因為想問他的問題太多,一時不知從何講起。
“有什麼話,到了山頂,公主再來詳問?”他的聲音再起,卻是比方才溫柔了許多。
“山頂?”她揚了尾音。
“樹林遮雲蔽日,公主要審問微臣,自然需要找明亮之所。”說話間,他一夾馬腹,又驅趕著胯./下的汗血良駒,踢踢踏踏向上峰馳去。
蕭月音掙脫了他的手掌,又自己握了前鞍橋,穩住身形。
耳邊卻又傳來他的話語,輕柔得像是未曾開口:
“月色無音,卻能清楚照亮人心。”
35.
穿過密林,汗血寶馬載著兩人,很快便到達了山頂。
這座山並不高,所幸山頂地勢平坦,不等蕭月音開口,裴彥蘇先下了馬,還主動將她抱了下來。
倒是讓她避免了被他發現自己根本不會騎馬的尷尬。
在他轉身清理嶙峋山石上的落葉與灰塵時,蕭月音仍舊還在回想,方才他在密林中對她說的那幾個字。
“月色無音”……
不正是她的生父弘光帝為她起這個名字時,那一筆一畫中的言外之意嗎?
不可能,一定剛好是湊巧。
即使他真的懷疑過她的身份,也絕不可能知曉“蕭月音”這個名字。
“此行倉促,微臣並未攜點火之物,是以隻能帶公主來此。”猶豫間,裴彥蘇已經為她清理好了那山石上的坐處,向她示意,“此處空闊,以公主目力,應當足以看清。”
滿心混沌,訥訥照他話行到那石座之處,高度正好,臀.下雖隔了嫁衣裙擺,仍舊是一片冰涼。
秦娘子給的避子丸,一瓶是給蕭月音自己吃,一瓶是給裴彥蘇吃,雙份保險,雙份心安。
秦娘子醫術高明,調配的藥丸遇水即化,就在蕭月音錯愕的刹那,苦澀已經轉瞬蔓延,滿滿堵住了她的口。
在她順勢將藥和水儘數吞下的時候,裴彥蘇也疾步走到了床榻之前,看著她。
他的態勢居高臨下,他方才的問話也帶著薄薄的怒意,蕭月音將盛著涼水的茶盞放回床頭的幾案上,不接他的眼神,身上累極,話語也聲音小小:
“有點口渴,喝口水罷了……”
但幾乎同時,床頭幾案上那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兩個藥瓶,也入了她的視線。
謊話實在拙劣,反應遲鈍的蕭月音錯愕一息,便聽到裴彥蘇果然抓住她的漏洞:
“這是什麼?”
搶在她之前,把那兩個藥瓶拿了起來。
她當然不可能說實話,否則她也不會下意識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服避子丸。
秦娘子說過,女人隻能給心愛的男人生孩子。
蕭月音雖然扮演著深愛裴彥蘇的蕭月楨,但她到底還是蕭月音。
她愛他嗎?她想不明白,何況遠在鄴城的蕭月楨音訊全無,蕭月音也許仍舊還有交換的機會。
她隻知曉自己不能在此時有孕,若是有了孩子,她和裴彥蘇便會徹底糾纏不清。
就像……裴溯和烏耆衍那樣?
每每細思這些,蕭月音的心便像徜徉在無邊無儘的海。裴彥蘇方才雖然隻有一次,但已然將她折騰得太狠太凶,她身子不夠敏捷,腦子反應也不夠快。
因為身子不夠敏捷所以找藥吃藥動作太慢被他發現;因為腦子反應不夠快所以沒有好好預估裴彥蘇這趟出去應當很快就會回來。
裴溯是因為一早要出發去懿寧庵還願所以才沒和他們一起去送秦娘子夫婦的,那裡山高路遠,這個時辰應當沒有歸來,裴彥蘇去看她,必然撲空,也必然很快會回來。
蕭月音想到這些,伸手捂住了臉,“唔”了一聲,頹然倒回了被衾裡。
裴彥蘇仍然握著藥瓶,也順勢坐在了床邊。
“這是秦娘子開給我的補藥,這次的病害我險些丟了性命,當然要好好補一補。”彌天大謊是她又生了急智才有的,也因為這樣的謊話太過離譜,蕭月音說出口的時候,小手仍舊將臉捂得緊緊的,所以每一個字,都悶在了掌心裡。
“補藥?”男人品咂著這兩個字,又淡淡發問:“那為何要偷偷背著我吃?”
“是……”方才她的動作和明顯的躲閃已經無法將“偷偷吃藥”這個事實翻轉,隻能硬著頭皮繼續編,小手依然死死捂著,“是大人你太厲害了……”
裴彥蘇眉尾一挑,越聽越覺得有趣,將那兩瓶藥又放回了床頭的幾案,長指抓著她的手腕,想看清她被捂住的玉容:
“什麼太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