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雪霽,晨光儘灑大地,白皚皚地一片耀人眼目,隻是北風拂麵,依舊寒冷刺骨,令人手腳蜷縮。
一支數萬人的隊伍衣甲鮮亮,旗幟招展,馬步相繼,雪塵滾滾,從太和山下開拔啟程,沿著蜿蜒的洛河驛道,浩浩蕩蕩地向北邊的延州城進發。
“唐”字大纛下,柴紹明甲著身,紅袍飛揚,昂首挺胸,執綹前行,眾將踽踽相隨,歡聲笑語頻頻飛傳。
柴紹扭頭顧望,太和山的背影已漸漸遠去,慢慢變作了地平線上一個拳頭大小的黑影,曆時數月的大戰已經過去,可那慘烈的一幕幕卻不斷地湧現眼前,人喊馬嘶猶在耳畔,血肉橫飛似在身旁,太和山的枯木為之震動,洛水河的顏色為之赤紅……
大軍倍道兼行,一走便是一整天。
當日傍晚,夕陽早收,夜幕沉沉,北風起時,吹得地上的積雪片片飛舞。酉末時刻,大隊抵達城郊,延州城上的樓堞映入眼簾時,柴紹駐馬瞭望,隻見數十騎從城南篤篤馳來,先期抵達的騎兵都尉樂紆馳至大纛下,翻身下馬,跪拜道:“霍公,城中的敵軍已全部逃離,據追擊梁師都的部隊回報,延州城方圓三十裡內未見敵方蹤跡!隻是城內……”
“嗯,我知道了,”柴紹征戰多年,對於攻防易手後的城池十分了解,無需樂紆詳報,已料知城中情形,便點了點頭,然後側身對諸將命令道,“大軍入城,迅即安頓,勿犯民眾,違令者,斬!”
“遵命!”
半個時辰後,柴紹率領大軍迤邐進入延州城。昔日,此城熱鬨喧囂,店鋪林立,走商行賈絡繹不絕,馬幫駝隊穿梭不停,邊塞集市更是人聲鼎沸,吆喝不斷,商販身著各族服飾,或獸皮左衽,或盤領辮發,有的叫賣良馬溫玉,有的兜售絲瓷茶帛,黎明開市,至夜晚方才罷休,接著便是酒肆樓館傳來觥籌交錯之聲,橫笛琵琶之音……
而眼前,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呈現在將士麵前!
隻見城中滿目瘡痍,處處煙塵,民房官署多有坍塌,焦黑之狀觸目可及,推車包袱滿地散落,殘肢斷體偶現街頭,喪家之犬到處亂竄。城中難見百姓蹤影,家家戶戶關門閉戶,偶有哀哀的低泣之聲從深院偏巷中傳來,令人肝腸寸斷。
唐軍將士行進在街衢之中,目光所及,令人揪心,眾人皆不言語,隻是低頭趕路,傳來“沙沙”一片腳步聲響。
弓弩營走在大隊中間,李三娘隨行其間,目睹此狀,心緒起伏,難抑悲憤,思慮萬千——雖然八百裡秦川已然太平,可是出關瞭望,四麵皆是滾滾烽煙,哀號遍野,天下之大,何止八百裡秦川?百姓之多,豈止關中數百萬眾?沒有一個太平清寧的世界,多少百姓還將塗炭於水火,多少人間慘劇還將反複上演?大唐已傲立關中,但不能隻守著一個關中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也許,也許是老天的旨意吧,自己以及身旁的將士們將為後世的太平繁盛付出血汗,甚至奉上生命,昔日故交舊將的音容笑貌不斷浮現眼前,段德操,申宥,周孝謨,高羽成……
“公主殿下,您看!”李三娘正在沉吟時,隻聽到身邊的女將秦蕊兒抬手說道,循聲看去,隻見街邊的一扇破窗下,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嫗,頭發蓬亂,顏麵汙黑,衣裳破敗,雙目呆滯,懷中抱著一個早已斷氣的孩童,喋喋不休地念叨著:“他才八歲啊,你怎麼就下得了手…才八歲啊,你怎麼下得了手…”
李三娘見狀,立即翻身下馬,帶著幾個親兵走到老嫗身邊,伏下身去,輕聲問道:“老人家,這是怎麼了?”
起初,老嫗好象沒有聽到似的,雙眼仍呆呆地盯著街麵的青石板,嘴裡叨念不停,直到李三娘再問了一聲“這是您的孫兒吧?”老嫗這才抬起頭來,用紅腫的雙眼看著李三娘,“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泣不成聲地說道:“這是什麼世道啊?早上一家人還好好的,中午說沒就沒了。你們是禽獸麼,搶了東西,還要殺人,我這孫兒不就是衝上去咬了你的手臂一口嗎?你就舉起刀來…他才八歲啊,你怎麼下得了手,你怎麼下得了手……”老嫗低下頭去,抱著孫兒僵硬的屍體,又開始抽泣著念叨起來。
“哎——”李三娘站起身來,長歎一聲,讓旁邊的親兵拿出一條毯子覆在老嫗身上,又從鞍上解下一包白饃放在老嫗麵前,這才領著眾人轉身上馬,準備離去。回頭顧望,執綹將行時,李三娘的眼中滿是悲憫之情,隨著戰馬的一聲嘶鳴,腰懸佩劍“砰”地一下碰到馬鞍的後鞍橋上,刹那間,一股火光“騰”地閃現在李三娘的黑瞳之間,血債血還的激憤之情重重地衝擊著她的心扉。
……
這一夜,延州城餘燼幽幽,如鬼似魅,淒慘悲涼;這一夜,延州城兵甲閃耀,戰馬躑躅,浴火重生。
大軍入城,安頓完畢後,已是醜末時分。柴紹頂著一頭一臉的霜雪,回到剛剛清理出來延州府衙,喝了一碗妻子盛上來的熱羹,便倒頭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