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春晝短,夜風乍起,依然寒徹透骨,令人瑟瑟發抖,大街小巷人影冷清,家家戶戶爐火旺盛。
直到掌燈時分,公事才告個段落。今日的軍務政事本不算多,不知怎的,柴紹卻感到非常疲憊,看看外麵夜幕降臨,便把餘下的文案交給幾個幕僚去收拾,自己從坐中站起身來,揉了揉僵直的腰板,拖著沉沉的步子,穿過堂後的回廊,橐橐地朝寢房走去。
李三娘吩咐下人做了幾道熱菜,剛剛擺到楠木圓桌上,便聽到丈夫的腳步聲,於是快步走到門邊,笑嗬嗬地迎上去,接過丈夫身上的大氅,說道:“今日軍務多嗎?這麼晚才回來,菜都熱了兩道了,趕快吃吧!”
柴紹應了一聲,點點頭,坐到圓桌邊,拿起筷子,夾起菜就往嘴裡送。嚼了兩口,突然抬起頭來,盯著圓桌對麵的妻子,問道:“三娘,你們兄弟姊妹幾人,昔日在長安城中,是在唐公府裡一起長大的嗎?”
“是啊!隻是大哥年長些,離開府裡也早些,前朝開皇年間,他就跟隨父皇到隴州、岐州去了,後來,突厥擾邊,二郎也投身軍營,離開了長安,其他的弟妹年幼,都留在了府裡……”李三娘雙手托著下頜,倚在楠木圓桌上,眼眸靈動,嘴角輕揚,眼前浮現出昔日紅牆深院中的歡歌笑語,此時喃喃絮念中滿是兒時的歡憶。
“哦,知道了,你也趁熱吃吧,”柴紹低下頭去,夾了幾口菜,又默默地嚼了起來。
李三娘有點兒詫異,眨了眨眼,笑道:“夫君,今日怎麼想到問這個事兒了?”
“沒什麼,隨便問問,三娘,你動筷子啊,”柴紹沒有抬頭,依舊低頭咀嚼著。
“我不餓,先前駱鶯兒到府裡來坐一會,她自己做了些胡麻餅帶過來,味道挺不錯哩,我吃了兩個,”李三娘笑了笑,問道,“聽說長安派來了信使,有沒有什麼好消息啊?”
“嗯,兵部發出了文書,朝廷同意了我的奏折,待糧草籌辦齊備,便奏請陛下發兵朔方,另外,”柴紹頓了頓,說道,“另外,秦王也已班師回朝了。”
“好哇,二郎是我李家兄弟姊妹中最能乾的一個,隻要他帶兵出擊,父皇便可高枕無憂了。二郎那個性情啊,可是天生的哩!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到外公家去,一隻大黃狗朝著我們汪汪亂叫,嚇得大哥帶著幾個弟妹拔腿便跑,隻有二郎左手叉腰,右手指著黃狗,站在院子裡高聲喝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是上柱國竇毅大將軍的孫兒嗎?再無禮,小心我把你打出府去!’那隻大黃狗竟然不再狂吠,嗚咽了幾聲,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走開了。恰巧外公看到了這一幕,便對母親說,你家二郎日後堪當大用,母親聽聞,可高興了,回來便把這事兒告訴了父皇……”
“三娘,如今人人手上都有打狗棍兒了,”柴紹不等妻子說完,便打斷了她。
“嗯?夫君,你這話兒,是什麼意思啊?”李三娘正在興致勃勃地回憶著童年趣事,冷不防被柴紹打斷,一臉的蒙愣,眨巴著眼問道。
柴紹這才放下碗筷,歎了口氣,抬起頭來,看著妻子,緩緩說道:“三娘,兵部派來的信使居然是宋印寶!他說,秦王班師回朝,陛下親率文武百官到十裡亭相迎,京城百姓更是萬人空巷,爭相郊迎,而…”柴紹咂巴了一下嘴唇,眉頭一皺,接著說道,“而太子與齊王殿下竟然同時染疾,未能出迎,哎,這個恐怕不是巧合啊!”
李三娘聽聞,頗為吃驚,不覺把雙手交疊在圓桌上,挺直了腰板,怔怔地反問丈夫:“大哥與四弟竟然同時染疾?”
“嗯!”柴紹點點頭。
“會不會真是碰巧了?”
“嗯……”柴紹搖搖頭。
“何以見得?”
“太子府與齊王府都未派員到十裡亭迎接,”柴紹摸了摸寬大的額頭,緩緩地低下頭去,盯著麵前的空碗,說道,“自晉陽起兵以來,秦王屢戰屢勝,威冠三軍,將佐多出自其麾下,而太子及諸王的聲威則遠遠不及,這不是什麼好事啊!畢竟,太子才是國儲副君,在軍中的威望應是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
“日後,兄為君,弟為帥,這不也是好事嗎?”
“但願如此啊!可是如今的兄也罷,弟也好,身邊都聚集了一大幫子人,很多人都想攀龍附鳳,為已謀利,他們的想法會不會影響兄弟情誼,這就難說了啊!離京之前,我便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是太子及齊王猜忌秦王,開始我沒有太在意,後來有一個叫孫伏伽的萬年縣小法曹上表陛下,在文中奏稱--‘皇太子、諸王參僚左右,宜謹擇其人;其有門風不能雍睦,為人素無行義者,皆不可使之親近!自古及今,骨肉乖離,以至敗國亡家,未有不因左右離間而使然也!’陛下閱視之後非常高興,下詔褒獎,一下子便把那個孫伏伽調到長安來,擢升為治書侍禦史,還賜帛三百匹--由此看來,這些事情並非捕風捉影,空穴來風啊!”
“若果真如此,夫君打算怎麼辦呢?”李三娘黑瞳忽閃,急切地追問道。
“既然陛下已經察覺苗頭了,應該會做些處置的。不過,同朝為官,又是皇親國戚,我想擬書一封,讓孟通趕回長安去,交給秦王。哎,這個時候,還是要韜光養晦啊!”
李三娘聽聞,眉頭緊鎖,不再言語,沉沉地低下頭去,撥弄著腰間的一隻繡花承露囊,思緒一下子飛到了數百裡外的長安城,不知如今的朝堂是個什麼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