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紹頓了頓,抬眼瞄了一下禦座,見並無異樣,便一挺腰身,大聲說道:“況且,關中精銳儘付秦王,屯於柏壁;乘輿大動,百官出城,若劉賊遣兵渡河,躡蹤而來,千裡曠野既無險可恃,更無城可憑,一旦兵鋒相接,儀仗奔散,遷都之良願頓成驚懼之夢魘!”
說罷,柴紹“撲通”一聲跪伏於地,行三叩九拜大禮,聲音顫抖,情動於衷——
“願陛下撫察臣心,聽納諍言,安臥乘輿,堅守長安,令軍民同仇敵愾,合力擊賊,他日兵出柏壁,定能掃蕩敵虜,一鼓作氣奪回並州,光複晉陽!彼時,臣願鞍前馬後,掃灑衢道,率三晉萬姓躬迎陛下於龍飛之地!”
說罷,柴紹情難自抑,伏地哭泣,淚珠“噠噠噠”地滴落於殿中金磚上。
……
殿堂靜如曠野,落針可聞;群臣神情各異,百味在心。
片刻之後,隻見李淵從禦座上緩緩起身,邁步向前,執事太監連忙伸手來扶,李淵一擺手,徑自下了丹陛。
玄色冕服寬袖大裳,革帶玉珮叮叮細響,走到柴紹麵前,李淵虛扶一把,說道:“霍國公,平身入座吧!”
看著淚痕斑斑的柴紹轉身向席,李淵點點頭,反剪雙手,掃視眾人,緩緩說道:“眾位卿家,是否立即遷都,適才的辯論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啊!知無不言,言者無罪,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呐!”
李淵輕捋長須,向前踱了兩步,扭頭看了看眾臣,說道:“日前,平陽公主到大興宮中來拜望,和朕提到了前朝的一段往事…”說到這裡,李淵頓了頓,目光在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身上稍作停留,便迅即收回。
“前朝大業年間,”李淵繼續說道,“朕時任隴州刺史,偶得兩匹汗血寶馬,不想卻被喜好獵鷹駿馬的煬帝獲知,尋個由頭,便將朕問罪下獄;若非太穆竇皇後設法搭救,豈有朕君臨天下的一日?”
李建成與李元吉聽聞,雙雙把頭低了下去。
“陏末亂離,朝綱紊亂,殿堂之上,多少才俊之士死於非命,宇文弼、賀若弼、高熲、趙元淑、李渾…文臣武將,朝不保夕,朕這個小小的襲封唐公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信明、玄真二位大人,這些都是你們所親曆親睹啊!”
聽聞皇帝叫到自己,且是如此親切,武士彠與裴寂不約而同地起身離座,跪伏於地,老淚縱橫,哽咽不已。
“那時,朝中百官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李淵傷感無比,抬頭眺望殿外,喃喃說道,“咱們在晉陽起事,既為圖存自保,也為保境安民,百戰艱難,好不容易建立了大唐,不再任人宰割!”
說到這裡,李淵淚花打轉兒,喉頭一哽,停頓片刻,看看群臣,才繼續說道:“可是,咱們這朝堂上,有些人似乎忘記了那些崢嶸歲月,忘記了那些刻骨離亂——官做得大了,便想著永保祿位;權握得重了,便想著蔭封子孫!”
聽到皇帝話中有話,弦外有音,群臣紛紛起身,“嘩嘩”一片,跪伏聽訓。
“誠然,在今日之朝堂上,眾卿家可暢所欲言,並無顯戮之憂,”李淵話鋒一轉,冷峻透骨,“可是,放眼關外,虎狼眈眈,欲噬我肉,飲我血者,比比皆是!”
眉頭一橫,盯著眾人,李淵厲聲問道:“遷都,可讓人放我一條生路嗎?遷都,我李唐還有回天之力嗎?遷都,究竟是存了誰,亡了誰?!”
見龍顏驟變,不寒而栗,先前讚同遷都的群臣伏在地上,背心沁汗,哆嗦不已。
李淵一拂寬袖,大步踏上丹陛,重回禦座,目光凜凜,盯著大殿上跪伏的百官,高聲說道:“朕非昏主,亦不暴虐,卻還有自知之明!先前論說遷都,形勢所迫,情非得已!如今思來,唯有固守京師,力戰並州,方能一解危局,掃蕩群醜,重拾山河!”
武士彠聽聞,挺直腰身,跪在大殿中舉手過頂,高呼道:“陛下聖鑒,獨照乾坤!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文武百官群聲應和,如山呼海嘯一般,震得大殿藻井“簌簌”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