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病房與道格拉斯所在的那間略有不同。
它的麵積略小,形狀卻更規整、更近似於正方形。
病床位於房間正中,床頭,床位以及兩側的欄杆上有著一掌寬的黑色編織綁帶與配套的卡扣,似乎是為了束縛床榻上的病人而設置。
在與門相對的牆壁上可以看到一扇同樣方正的窗戶,窗外焊著一排排兩指粗的鋼條。
很顯然,這是一間有著特殊用途的病房,現在用來臨時關押一位非凡者。
除去平躺在病床上不知在想些什麼的泰倫,房間內還一左一右站著兩位荷槍實彈的監視人員。
見到休推門走入房間,兩名監視人員頓時立正,行了個軍禮,沒有問後麵跟著的道格拉斯是什麼情況,隻是嚴肅地開口道:
“報告長官,一切正常,請長官指示。”
金毛毛躁、個頭略矮的休.迪爾查很氣派地點了點頭:
“很好。去休息一下吧,我有事有問。”
得到吩咐的監視人員再次行禮,出門到房間外站崗去了。而原本視線空茫,似乎在發呆的泰倫聽到這段對話,早已經轉過頭來上上下下把來者審視了一遍。
看到道格拉斯的身影,他臉上明顯閃過一絲意外的神色。
同時,道格拉斯也默默地注視著泰倫。對方的傷勢更重一些,頭部纏紮著幾圈繃帶,眼眶下有烏紫的痕跡,手臂也被打上石膏,用一根三角巾吊在脖子上。
房間內沒有多餘的設置,甚至沒有配套的桌椅。休在靠窗的一側站定,抬頭看了一眼道格拉斯,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於是不久前還你死我活的兩個人對視了幾秒,先開口的居然是泰倫。
他臉上似乎還浮現出一絲笑容:
“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心裡塞滿很多問題的道格拉斯被泰倫莫名其妙的坦然弄得愣了一下。
老實說,他不明白的事情還挺多的。
被風暴教會找到前,道格拉斯就已經因為靈性枯竭而昏迷,並不知道後續事情究竟是如何處理的,也沒有人告訴他詳情。
在他看來,自己現在這麼清白,甚至一句話都不用解釋的情況其實有些異常。
就算有弗朗索亞的提前鋪墊,有泰倫的主動認罪,也該有人來問問自己事情的經過,用多份口供相互對證,排除其中虛假的部分。
可不論是風暴教會,還是大地母神教會,都沒有進一步詢問的意圖,似乎事件的真相並不那麼重要,似乎一切已經鐵板釘釘,無從辯駁。
看起來是好事,可身負秘密的人總是多疑。道格拉斯不想糊裡糊塗過了這關,日後再被關起門來打。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平靜地看向泰倫,說道:“如果你沒有對自己的同伴下手,現在的狀況應該大為不同吧。”
後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笑著搖頭:“你難道想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等道格拉斯回答,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泰倫垂下視線,自嘲地反問:
“你覺得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財富、地位,還是更多的力量?
“抑或是家人、朋友、知識或美食……為了那些值得期待的東西,那些彆人描繪過的美好的未來?
“回答我吧。你可以用這個答案,交換到你關心的真相。”
交換嗎……原本眉頭皺起,不準備回答的道格拉斯聽到最後一句,不得不分神思考了一下。
怎麼突然進入哲學議題了……人活著為了什麼?呃,因為暫時不打算去死?
斟酌片刻後,道格拉斯誠實地回答道:“也許正如你所說,我對未來有所期望,對金錢和力量有所求。而隻有活著,才能實現這些期望。”
泰倫點了點頭,沒有對他的回答做出評價,而是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而我,從得知父母身死異鄉、靈魂不得安寧的那一刻,就是為了仇恨而活。
“科爾蒂娜也一樣,他曾是我的同胞兄弟。”
“……”道格拉斯沒控製住自己的表情,眉頭抽搐了一下,悶聲說,“原來如此,我以為你隻是被魔女蠱惑……”
他是知道“魔女”能將男性變為女性,隻是沒想到,泰倫和科爾蒂娜還有著一層至親的血緣關係。
如果提前了解這層關係,道格拉斯絕對不會試圖在溝通中策反泰倫,而是會第一時間剝奪對方的行動能力。
或許這樣,那些不知情的軍情九處特工就不會遭到滅口。
道格拉斯垂落在身體兩側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神色有些黯然。
注意到他情緒的變化,仰臥於病床上的泰倫嗬嗬低笑兩聲:“看來,你可以理解,理解那種想要挽回什麼,卻無能為力的感受。”
不,我可以接受自己能力不足帶來的失敗,但不願,或者說不敢承擔無辜之人的生死帶來的責任……回過神來的道格拉斯暗自思索著,嘴上卻順著話題回應道:“這麼說,你在這方麵有著豐富的經驗?”
沒有在意他話中明顯的譏諷之意,泰倫淡然地說道:
“去年深秋的某一天,重傷的科爾蒂娜找到我,告訴我,他已經為父母報仇雪恨,接下來隻要我願意,他就找機會脫離魔女教派,我們兩個一起離開貝克蘭德,離開魯恩,隨便去世界的哪個角落作為普通人度過餘生。
“這本該是個好消息的。我將他藏在家中,開始為離開做準備。可是不久之後,我在軍情九處得知了那個獵人,溫克爾.艾因霍恩仍然活著,仍然在貝克蘭德活動。
“我本不想把這個消息告訴科爾蒂,可是他也有自己的情報來源……科爾蒂不肯放棄。
“畢竟他已經為此付出了太多,也做錯了太多……按照魯恩王國的法律,大概該被吊死一百次有餘。
“而我,作為兄長卻沒有儘到責任,又一事無成的我……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他。”
道格拉斯張了張口,險些想要報複性地告訴對方,真正的溫克爾.艾因霍恩確實被殺死了,如果你們及時止損,還真有可能平靜幸福地度過下半輩子。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賭上一切,於是失去一切。
但最終,道格拉斯還是抑製住了這種惡毒的衝動。
泰倫曾給他看過軍情九處內部的資料,這個世界的原住民溫克爾的確是個殘忍惡劣、滿手血腥的罪人,有著虐殺獵物的癖好。
無怪乎泰倫兄弟會深深記住這筆血仇,以各自的方式,堅持了十餘年仍願賭上這一把。
他不想嘲笑彆人的苦難,那不僅毫無意義,還毫無人性。
審判罪人也並非他的職責。
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格拉斯整理著思緒,換了個角度問道:“就算這樣,你們的行動也太倉促了。”
“……那是由於封印物的影響,或者說是汙染。”
提及此事,泰倫的神色終於出現些許波動,沉聲回答道:“封印物放大了我們的執念,放大了我們渴望複仇的欲望,仿佛有人日夜在耳邊呢喃、催促……”
一直倚在窗邊安靜傾聽的休目光上移,再次於內心默默檢討自己的錯漏。
三人各懷心思,沉默在房間裡徘徊半晌,最終被道格拉斯驅散。
“為什麼?”
他沒頭沒尾地吐出問句,卻篤信泰倫一定聽得懂。
如果他在認罪時把道格拉斯曾服務於靈知會,並試圖繞過教會和魔女交換魔藥配方的事一並說出,道格拉斯相信自己現在的處境會大為不同。
泰倫抬起頭,認認真真地看向道格拉斯,然後頗為刻意地聳了聳肩,顯然對這種表達自嘲的肢體語言相當陌生:
“因為沒有必要。
“如果說我從自己失敗的人生中得到了什麼教訓,那就是不要執著於仇恨,不要沉溺於過去。
“還有,人無法逃避自己的過錯。
“清醒著接受最後的審判是我唯一能做的決定,除此之外的事情,我不關心。”
道格拉斯一時失語,不知該說些什麼。
直到休示意時間已到,將他帶回了自己的病房並告辭離去後,道格拉斯才抬起雙手,捂住麵孔,發出了深深的歎息聲。
在這個瞬間,道格拉斯莫名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被命運嘲弄過後的無力與茫然。
“原本以為有機會慢慢解決的問題,超出了預計……
“原本以為會暴露的秘密,卻意外得到了掩飾……
“而且我現在,我現在居然渴望教會能夠發現那些秘密,好讓自己的良心不至於遭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