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笑著,在舟上案幾前坐了下來。
離了岸飄至河中央,此時暮雲照鏡,小船閒坐,林落支頤瞧著,竟覺如天在水。
“如何?我未誆你吧。”
案幾對麵裴懷川淺笑著拿出酒壇倒了兩盞,遞給林落。
“置身無何有之鄉,瓊漿玉露更解人愁,蔦蔦,陪我喝上兩杯可好?”
此處遠岸無聲,遼闊靜謐如置身雲鏡無憂。
可……裴懷川說愁?
林落接過了酒盞微抿,未曾嘗過的味道微微甘甜帶辛。
還好,味道並無生病時喝的湯藥難咽。
但也不怎麼好喝。
將口中的酒咽了下去,林落放下杯才去看裴懷川。
隻見對坐那人不知何時已歪斜了身子靠在船邊,他肘撐木舷抬腕飲酒,廣袖隨著他的動作滑下,露出手臂。
錦衣散落無序,曲腿半闔眼品著佳釀,眸中似幻似真地掬著迷離。
醉臥扁舟,身下是燒雲如火熊熊映在水中。
唔……
因為林落不太喜歡這個味道,所以喝酒並不快。
在他將將把杯盞中的酒水抿完之時,裴懷川已經拿著酒壇子在喝了。
許是酒意與入眼的紅讓林落的臉有點熱,蒸騰了思量。
他原是不想問的,但此刻卻忍不住問了出來:“你有何愁?”
這般看著瀟灑自在無所拘束的人,在愁什麼?
話問出口那一瞬,林落仿佛見裴懷川眼中閃過百態,忽陰忽晴。
好在很快,他笑:“家愁。”
家愁?
林落歪了歪腦袋。
見他不解,裴懷川道:“生於世族身受其利,便需繩其祖武光耀門庭,可我不喜,便是家愁。”
話雖如此說,其實也還好,若對比兄長來說,他也不是十分憂愁。
畢竟裴氏……暫且還輪不到由他賣力。
隻是身在其中,仿若無形枷鎖。
聽裴懷川這麼一說,林落也能理解。
雖不知這人是哪個世族的子弟,但如今這世道,家族之重,向來都是要全族全力維係的。
生於其中,都不輕鬆。
他深有體會。
林落斂眸沉思。
看著他,裴懷川默了會兒喝了口酒,忽問:“那你呢,你可有愁?”
他有所愁嗎?
“有。”林落點頭。
“何愁?”
“自命微薄,不可違抗家族安排。”
林落說的簡潔。
他的遭遇,他也著實不好說出來。
眼前少年飲了點酒的嗓子如沁了水般軟,飄飄忽忽地隨著風漾開,有幾分低落。
不是謊話。
裴懷川聞言沒有多問,隻偏頭去撩舷邊水。
映著燒雲的河水是冰涼的,他微微閉眼,眼前卻還是顯現了那雙澄澈眼眸。
不是謊話,所以,那明是苦澀卻隱隱透出欲掙開束縛的話聲,分明和他一般心緒。
原來也有人和他一般麼?
不想被家族裹挾,可是卻……
袖中的《考槃》分明隻是一張紙,他卻感覺到了絲絲墜重。
*
待暮色褪去,岸邊便亮了盞盞明燈。
這回林落是真的要回去了。
待小船靠了岸,二人分彆。
臨走前,林落看著還坐在舟上的人,忍不住叮囑:“可千萬彆酒後就忘了我們說好的事兒。”
林落雖然沒飲過酒,但還是聽聞過有些人酒後就容易忘事。
聽見林落這般說,裴懷川起身上岸。
“不會忘的。”看著眼前的小人兒微紅的臉,裴懷川一邊說著,一邊突然抬手,捏了捏那看起來很軟的臉。
這般動作讓林落一驚,抬眼卻見裴懷川麵色如常。
眉眼蘊著尋常風流,這般動作似乎並無什麼旖旎的意思。
抿了抿嘴不好計較這個,林落得了承諾也不多說,轉身便離開了。
而立在原地,裴懷川垂手袖中,垂眸。
今日舟上所言,他原是從未與旁人說過的。
不知為何林落一問,他便說了。
原想著這人兒雖讀過些書,但不過是小門小戶的子弟,又不顧世俗敢於以男兒身攀附裴雲之,應是不能理解他的愁,以及少年之愁,在於利欲。
卻不料,這少年所說的愁竟與他……
折身再上小舟,丟了幾兩銀子打發了船夫回去休息,裴懷川獨自撐船至河中。
東郡,很有意思。
*
回到碧桐院散了束發脫下外袍,因著今日吃了點酒,林落有點暈乎犯困。
於是雖還沒到平日裡洗漱的時辰,他還是早早讓采綠去備水。
在等待的間隙裡,他隻著中衣,披著一件羅裙外衫,提著燈蹲在院子裡侍弄著花草。
暈黃燭火被微風吹得忽閃,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葉片,林落的心思並不在這些外物之上。
他混沌的腦中正思量著待那庶子回來,他那會又該如何出門時……
“聽聞阿姊今日將春芍支到了三哥哥院子裡去了,阿姊,你今兒個不會又偷偷跑出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