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照著蓄起的清潭,終是不忍看那淚珠溢出。
第38章 述職
手腕微轉, 掌捧林落臉側碾開一顆清淚,裴雲之問:“你可知今日那人是哪家世族子?”
“我……不知。”
雖然在微微抽噎,林落還是回答了裴雲之的問題。
他是真不知道。
柏姓, 並未有哪個世家大族姓這個。
林落一早就知曉這是個化名。
要不是看其可能與裴雲之相熟, 他是斷不可能與其相交的。
不過……
這話說完,還沒待裴雲之開口。
林落腦子裡忽然有了個猜測, 讓他一時都忘了哭。
他又問:“二郎這麼問我……那人又喚郎君為‘兄長’, 莫非那人是裴氏的?”
應該還是個旁係子,所以對裴家庶子也這麼尊敬。
“……嗯。”
本隻是想問問看林落是否知曉, 不料教人直接猜了出來。
倒也不意外。
且這事著實不好隱瞞, 也不必隱瞞,總歸幾月後林落嫁來, 會知曉的。
於是裴雲之承認了,繼而語氣輕飄:“如今你既已知曉他是裴氏子, 不日又要嫁去裴氏,往後,便不要與他接觸了。”
這話是全然為林落著想的。
林落也知道了。
輕咬了下唇, 眸中水色輕泛,他嗓音軟軟:“原來二郎是為我著想呀……”
‘郎君真好’這句話本該接著說出的。
可林落說不出來。
原來裴雲之隻是擔心此事, 不是醋了。
雖然這應也算是在意他, 但……還不如醋了呢。
這庶子的心呀, 真是難入呢。
眼前人兒麵上的微微落寞被裴雲之儘收眼底。
下一刻, 他略略彎腰,骨節分明的手指插入林落的發間。
一個淺淡的吻落到了垂下的眼皮上。
像是安撫, 但一觸即分。
緊接著裴雲之身形微動。
“該回去了。”
*
五更天, 月落參橫。
客棧外馬車早已備好,卻遲遲不見乘車之人。
隻見二樓有一間廂房徹夜燃燭。
其間二人兩案相對。
一人食用角黍, 而另一人抄著書。
案前茶爐縈香,裴雲之舀茶一盞些微潤嗓,而後拿起最後一個角黍,將煮過後些微黏膩的粽葉剝開,君子挽袖也姿態端方。
入口,沒加餡的糯米無味,卻軟糯,還有絲絲混著蘆葉香的清甜。
如那小人兒一般。
這廂還未用完,那廂對案之人抄了許久,終是停筆擱置。
儘量放輕著動作,拿開鎮紙將抄好的最後一張字疊於案側一摞不薄的紙堆上,裴懷川看著還在進膳的裴雲之,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便隻靜坐,等待。
終是在裴雲之將最後一口緩緩咽下,而後飲茶半盞,才稍掀眼皮看他。
“十遍《大學》既是抄完了,可有所得?”
“回兄長,有。”
裴懷川如實道:
“《大學》有言:弟者,所以事長也。今日懷川不悌,所以兄長讓我抄篇十次,現下……我已明心。”
裴懷川的這番話分明是恭順的,可裴雲之看著。
不語。
屋外有鳥鳴脆響,屋內茶爐炙葉滾燙。
更襯寂靜。
垂眸弄茶,少頃,裴雲之道:“自幼我為祖父教導,甚少與你作伴,你我雖是不親,然,非是你自以能蔽我之由。”
“分明瞧你並未明心。”
案下的手微微攥拳,裴懷川麵色冷靜:“兄長誤會我了,我雖放蕩,但也知是得族內庇佑才有今日,更是得於兄長,且世上顏色千種我已看遍,怎會……不明心。”
又放上茶爐的茶水已煮沸,握巾帕抬於竹墊,再舀茶一盞。
稍晾時,裴雲之道:
“看來你所謂的明心,是於已明心。”
語氣微涼,也不待裴懷川應答,他自袖中拿出一枚黑角玉,置於桌案上。
再道:“你既知裴氏對你庇佑良多,如今又遊閒無事,恰逢近來瓊州牧正在招兵,不若今日便啟程去瓊州,憑此信物讓瓊州牧予你一官半職,曆練一番,也算為裴氏鞏固同盟,方才我也已修書一封,定不會教他虧待你。”
言儘,將已至七分燙的茶微抿一口,裴雲之起身。
離開。
熄了的茶爐無聲,燭火也被窗外熹微衝淡,剩馬車蹄響。
遠去後又剩寂寥。
靜了一會兒。
忽抬手拿紙去觸燭台,待其火舌將要燎到指尖才扔至硯台中。
裴懷川鮮少有在人前如此正坐的姿態,也鮮少麵色如此刻晦暗不明。
分明燭台就在他眼前。
他早知裴雲之難以蒙蔽,所以話語真假參半,隻為讓其放心。
卻不明還是無所遁形。
可,那又如何?
裴雲之知道了又如何?
驟然起身,去拿起對案那塊黑角玉,攥於掌心。
裴懷川勾了點笑。
情之一字,隨心而動。
既然已經明己心動,所求的恣意大道不會教他輕易放棄。
縱使禮法不可違逆兄長,且林落愛慕裴雲之,裴雲之對其似也有了些情意……
是情意嗎?還是初嘗俗情,辨不清欲與愛?
不論現下如何。
兄長終是要娶妻的,裴氏未來郎主也會是裴雲之。
林落與他性情何其相似,所以他知曉。
一個心係家族權勢之人,一個向往閒雲野鶴之人,定不會兩心同。
人非物。物見主愛移,蒙塵不能離。
人與君心不合,情淡了,自會遠去。
世間唯有他能懂林落憂愁,唯有他能解林落心緒。
勸其掙脫枷鎖,同入山野林間那一日應不會遠。
所以他能等。
應也不會等太久。
*
昨日耗了半天的體力,待悄摸回碧桐院,林落就著屋內采綠特意留下的半桶水稍稍洗漱一下,便倒頭就睡了。
直到日上三竿,才將將醒來,再仔細沐浴一番。
畢竟夏夜太熱,加之他昨夜又夢到了那庶子。
嘖,這種事兒啊,林落先前是真以為自個兒不貪的。
沒成想那庶子沒和他成事,竟也……
唔……挺多花樣。
真是讓人難忘。
彼時林落正從換下的衣衫中拿出那串鈴鐺,他仔細地勾著鏈子,不敢碰到那鈴鐺分毫。
當然,不是嫌其汙穢。
昨兒個用過的那串早已不知其蹤,這是離開客棧前,那庶子又贈他的一串。
一盒有兩串,所以木盒稍大,帶著累贅,林落便將這串鈴鐺用錦帕包好,放進了袖中。
現下采綠還等在屋外,林落不敢讓其瞧見了。
便忙忙兒地拿著,而後自屋內找了個小木盒,丟進去,裝好。
再藏於……藏於……
妝奩最裡麵!
這小屋室,實在是沒處藏了。
做完這些,林落才上了軟塌,略略吐口氣,讓采綠進來。
那廂采綠抬水出去,這廂林落垂眸假作看竹卷。
卻倚案神遊。
昨兒夜間的林家,小門早已被關上。
本是瞧著進不去,林落還想和這庶子去客棧再相處會兒。
卻不料裴雲之直接將他攬帶,掠過了高牆瓦簷。
此人真是煞風景。
見是鐵了心要走,林落隻好讓人在此處等一會兒,他回院拿了兩個未裹餡的生角黍,送了來。
留一句:“這角黍做得粗糙,重午也過了,二郎若是不吃……可彆當著我的麵丟哦,稍後出了巷子,離遠些丟。”
複又補上一句:“二郎也要記得……和裴長公子說替娶一事呀。”
那庶子是沒說話的,神色在遮月雲隱約下沒讓他看清。
便走了。
……思及昨夜,林落略略輕歎,便不再想。
他起身下榻,取出茶餅與茶爐。
預備在這一月餘,將煮茶技藝學個精通。
*
小扇引微涼,悠悠夏日長。
縱使煮茶再心靜自然,終是茶爐燒火在側,熱!
尤其是小暑一至,林落便一日最多練一回煮茶,再淨手習字去。
今日也是如此。
彼時方用過午膳,起身稍稍在院中陰下走動消食,林落忽見院口踏進一個眼生的侍女。
方見林落,她便福了福身:“見過女郎。”
微微頷首示意,不知這侍女是誰派來的,林落便未開口。
隻聽侍女正身後,道:“女郎,郎主有話,三日後郎主要去鄴水的行宮向陛下述職,郎主讓女郎收拾好行囊,三日後也去。”
第39章 落落
“阿父述職……我為何要去?”
林落微怔。
“不止女郎一人, 郎主也帶了窈娘子和林三郎同去。”
侍女卻不解釋,隻又福了福身:
“女郎快些收拾吧。”
說完,侍女轉身離開。
嗯……
略略思考林宗柏述職一事與自己會有什麼關聯, 卻始終思索不明白。
林落想了想, 旋即喚來采綠。
“采綠,去撐傘來, 我要出去一趟。”
采綠聞言照做, 待為林落撐傘蔽日,她問:“女郎, 午後日頭正盛, 出去作甚?”
不扮男相時,林落向來是不出碧桐院的。
提起裙角跨過院門檻, 林落道:“許久未見三哥哥了,去尋三哥哥說說話。”
雖然他不明自己為何會被阿父帶上同去鄴水, 但林元燁也許知道。
他去問問林元燁。
這事太奇怪了。
*
盛夏一至葉綠花紅,幽致園林在烈日之下也清雅怡人。
行在透過鬱鬱蔥蔥葉間的如星斑駁光影中,即便穿著夏日輕薄的羅裙, 林落仍有點熱得受不住。
步子緩慢走在綠蔭下,采綠跟在他身側蹙眉。
“女郎, 這日頭太烈了, 要不天暗了再去尋林三郎吧?都是一樣的。”
采綠還是有點擔心林落的。
往年的林落是半點熱都受不得, 一入夏便是幾乎待在莊子中, 待涼爽天才會出門轉一轉。
雖確實難耐熱氣,但林落還是搖了搖頭:“無妨的, 出都出來了。”
他知道天熱, 但沒想到這麼熱。
可已經出來了,總歸是熱到了, 索性就一鼓作氣去問了罷了。
“阿姊?”
就在兩人交談之時,一道聲音從旁邊涼亭傳來。
“阿姊,怎麼出來了?”
女子聲音清脆,是林青窈。
綽綽約約綠葉間,林落看去,坐在涼亭裡的林青窈正在招手,身邊還跟了幾個侍女扇風伺候。
林落便駐足回應:“青窈妹妹,見安,我隻是出來走走。”
林青窈和林元燁的關係好惡不明,林落也不欲在林青窈麵前將目的說出。
省的顯得他和林元燁關係多好一般。
林青窈聞言並未起疑,隻道:“這般大的日頭你還出來閒走,可彆真熱到了,阿姊不若過來喝碗酸梅湯吧。”
“這是方才大哥托人從饌玉樓送來的,雖不稀奇,但也是一番心意,阿姊可莫要拒絕。”
酸梅湯是用白瓷湯盤裝好,裹在置了冰塊的木盒裡送來的。
午時林青窈用午膳時才知長兄要給她送東西,卻不知是何物,滿懷欣喜在用了膳之後去前堂等著,才知是酸梅湯。
雖是不貴重,但林青窈甚少受到長兄關懷,拿到了東西便準備回院子再嘗。
可天太熱,走了一會兒便受不住,隻好就地尋了涼亭。
恰是遇見林落,便相邀。
這……雖然這酸梅湯是長兄的一番心意,但並不是給林落的呀!
可人盛情邀請,林落想了想,也不好拒絕。
隻能抬步走了上去。
“多謝青窈妹妹。”落座,林落如此道。
招手讓侍女上前為林落盛裹在冰盒白瓷盆裡的酸梅湯,林青窈說:
“總聽你喚我妹妹,我喚你阿姊,還挺奇怪的。”
其實按照真正的出生日子來算,是林青窈比林落大上幾月的。
於是林青窈想了想,又道:“不若以後你喚我青窈,我喚你阿落,如何?”
“不成。”林落果斷拒絕。
林青窈並不算壞,但對於他來說,也並不是一個好人。
再者說,他馬上就要嫁去裴氏了,未來飄搖不定,與林青窈還能不能再見也說不準。
何必弄這些虛情假意的稱呼?
不過現下替嫁一事木已成舟,待嫁之時他們還要再相處數月,也不能太過冷硬。
這般想著,他再補充了一句:“青窈妹妹,這樣不合規矩。”
“也罷。”林落如此解釋,林青窈也是想到了。
適時侍女已然為林落盛好了酸梅湯,她旋即換了話頭,聲音淡了點:“阿姊快嘗嘗這酸梅湯吧,解解暑氣。”
“嗯。”林落應聲垂眸。
白玉瓷碗中淺褐色的糖水微晃,冒著絲絲寒氣,幾顆梅子浮沉在其間。
看著,林落抬手扶碗,卻沒喝。
聲音慢吞吞,忽問:“青窈妹妹可知道我們要一同隨阿父去鄴水述職的事?”
林落本想去尋林元燁問的,如今在此碰見林青窈,索性便問問看。
若是林青窈知曉,便不用去尋林元燁了。
林青窈頷首:“知道啊,怎麼了?阿姊是不想去?”
林落微微蹙眉,低低應聲:“嗯……我雖非十分體弱,但也確確經不起跋涉,這水路晃蕩,我怕……我怕……”
林落並非責怪林宗柏之意,隻是不解。
“此行本不需你去的,可是……”
林青窈也知,便解釋起來:
“前幾日來傳召述職一事的侍衛特意和阿父提了一句,說:聖上在行宮詢問裴太常婚事議得如何了?也不知林氏女究竟如何,是否符合裴太常心意,若非東郡太遠,定要親自為裴太常掌眼一二等等之言……天意難測,禦前之言能傳來東郡,阿父怕是聖上有意召見於你,便才將你捎上。”
再者說,就算未有此話,其實林落若是並不‘體弱’,讓林落也去鄴水也屬尋常。
畢竟前去述職的各地官員不少,三年一覲見,來回加之暫住至少三月,大多都會帶上妻兒。
上回林宗柏去都城建業述職,林青窈也是隨著去了的。
心中所疑被林青窈解答,林落懂了,微微頷首:“我知曉了。”
原是這般。
*
三日後,乘著馬車自城中來到江邊。
因著林落的馬車是最後出發的,到時,林宗柏和李素芸以及林青窈都已經進了船艙。
唯有林元燁在甲板上,見林落下馬車,連忙吩咐侍從讓開道路。
待上船,林落對林元燁微微福身:“多謝三哥哥。”
“小妹快去艙室吧。”林元燁有點忙,隻點了點頭,以示應答。
也不逗留,林落轉身便隨著引路侍從,到了自己的艙室。
本身林落就沒有多少行李,也安置不了什麼。
待將衣衫和妝奩放好,林落便遣走采綠去忙自己的事兒。
而他在艙室內,開了窗,看著窗外江水,略比岸上消弭幾分熱氣。
瞧起來正是個煮茶又不熱的好時候。
林落便拿出了茶爐。
將近一月的煮茶技藝練下來,林落差不離已然手熟。
方煮好茶,適時門口有人輕叩。
“進來吧。”
以為是采綠,林落便沒在意。
隻是待門打開,來人走至他身前跪坐,還放了碟點心,林落才見原是林元燁。
“三哥哥怎麼來了?”林落一邊將茶爐熄火,一邊問。
林元燁將點心向林落方向推了推,擺好。
彎眼笑:“來瞧瞧你可還適應?暈不暈?”
他們這些常常乘船的人自是沒什麼感覺,但想來林落還是頭一回乘船。
有的人暈船暈的厲害,是乘不了船的,所以林元燁來瞧一瞧林落是否是那種人。
若是,免得教人獨自受苦。
此時船已起航,艙室內開著的小窗外是泛開的波紋。
林落搖了搖頭:“不暈,多謝三哥哥關心。”
說罷,他舀茶一盞遞給林元燁,又道:“三哥哥來得巧,恰好最近學會了煮茶,可要來嘗嘗我的手藝如何?”
“多謝小妹賜茶。”
林元燁故作謙辭,惹林落忙望了眼四周,嗔道:“三哥哥莫要逗我了!”
笑談間林元燁端茶微抿,還未落盞便微微頷首。
似是滿意,卻也不能篤定。
“怎麼……”
“叩叩——”
林落方想問林元燁這茶如何,便聽門外叩響。
頓了聲望去,林落道:“進。”
房門推開,是拎著食盒的采綠進來。
她道:“女郎,該用膳了。”
“嗯。”林落頷首,隨後將目光投擲在了跟著采綠身後進來的一個侍從身上。
不是林元燁的侍從,眼生的很。
那侍從很快就開了口,稟明來意:“見過落娘子、三郎君,三郎君,該去堂中用午膳了。”
現下是用午膳的時候,林落的膳食已經被領回屋中,林元燁卻要去堂中一同用膳。
本該是有些難堪的場麵,林落卻並未覺著。
畢竟這些時來,一直未見到阿父的林落早就明白了。
他根本不受林宗柏待見。
林宗柏不能接受讓林落出現在李素芸麵前,那彰顯著他曾經對其許下絕不納妾之言的違背。
林落也能理解。
於是他看著並未回話也未有動作的林元燁,忽道:“三哥哥,我這煮茶手藝還是略有欠缺,還需再練一練,你先去用膳吧,稍後晚些再來尋我,我給你新煮一壺茶。”
林元燁一直知道林落懂事,卻不明這般難堪之下,仍舊咽下難過如此體麵。
看了看那侍從,又看了看林落,林元燁終是開口:“我今日就不去了,我要陪小妹一同用膳,若是阿父阿母問起來,如實說便是。”
“喏。”侍從得了令,便轉身離開。
林落瞧著這情景,不解:“三哥哥,為何……”
他話聲輕輕。
林元燁笑了笑:“隻是今日不一同用膳而已,又不是如何了,再說阿父阿母還有窈妹妹相陪呢,小妹現下隻有我了呀。”
“行了,不說了,該用膳了。”
言談間,林元燁的侍從已經拿來了食盒。
“……嗯。”林落聲音緩吞。
他隻有林元燁了嗎?
當然不是。
不過雖然不是,但是林元燁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呢。
*
這幾日在船上屋內閒時煮茶、練字,又讀些從林元燁那兒借來的市麵上買不到的竹卷。
時間倒也過得快。
林落問過林元燁,水路大概十二日,再轉兩日陸路馬車,便能到鄴水。
掰著指頭數,現下已是過了第八日,還有四日水路。
這些時在林宗柏合李素芸麵前貫徹著體弱的說辭,林落甚少出房門。
如今夜深,林落實在是想四處走走,便趁著船上大多人都回房了,出來上了甲板。
寬敞的地兒沒人,稍有點不太明顯地晃,甲板上不比在船艙內坐著,林落怕站不穩,便慢慢走到船舷邊,扶著。
木舷距水高聳,兩岸本就隔遠,在夜色下也看不真切,若不是往下稍看,見湧浪滾滾,還以為船停滯江麵之上。
不過好在後方有小船相隨……
小船相隨?
林落有些疑惑,他忍不住撐住木舷探身往後看,隻見在小船的幽幽火光照亮下,幾個黑影自小船上往船上移動。
這是什麼情況?
林落方還不解,旋即在船尾亮起成片火把時,看清那最後一個上船的人身著黑衣還挎著大刀之後,明了了。
應是水匪。
握著船舷的手驟然發緊,身後采綠還不知發生什麼,隻見船尾處火光衝天,照亮了船帆,還以為失火。
采綠驚呼:“女郎,船尾是失火了嗎?”
“不是失火。”
林落抽回身,看向采綠。
“采綠,我不需要你侍候了,你現在回下麵的艙室去歇著吧。”
這一行水匪來勢洶洶,手持大刀上船,恐怕並不是簡單的奪取錢財那麼簡單。
侍從們所在的艙室向來沒什麼好東西,那些匪徒的目標不會在那兒。
至於自己……林落覺著自己畢竟是林氏子,船上侍衛應當會保護自己。
但采綠就不一定了。
為了避免采綠擔憂,林落便直接讓什麼都不知道的采綠趕緊躲好。
“女郎,為何?”采綠雖是不解,但也感覺到了林落的緊張,她有點不想離開。
但林落堅決:“快點!我現在也回去休息了,等會你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許上來。”
林落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十分冷硬。
很少聽到林落如此同自己講話,采綠隻好遵從。
但在下船艙前,她還忍不住回頭。
林落卻故作尋常同她點點頭,向自己的艙室走去。
其實並不是。
他準備去找林宗柏幾人。
船上頂處有守夜的侍衛,上來水匪一事並不需要林落去告知他們。
林落去尋,隻是因為和他們待在一起,他才最安全。
果然,還未待他走到,便見船尾部居然已經有了刀光劍影。
林元燁幾人已然起來。
林青窈還散著發,顯然是剛從睡夢中驚醒,一旁是李素芸在略略安慰。
而一個儒雅卻不失淩厲的男子站在他們身前,負手看著眼前的打鬥。
雖是從前未見過阿父,但林落知道,那人就是阿父。
見是林宗柏在那兒,林落便未上前。
他知道的,林宗柏向來不待見自己。
即便是這種危機的時刻,他也沒必要出現在林宗柏麵前。
於是他隻是隔得稍遠,站著。
身邊自船艙下麵趕來的侍衛又上來一波,與林落擦身而過。
本以為這隻是一次並不算太艱險的遇匪。
卻不料,水匪似乎太多了。
源源不斷將侍衛逼退。
林宗柏終是皺緊了眉,拿了把劍上前一同殺匪,囑了林元燁帶著李素芸和林青窈向船頭先退。
“是。”林宗柏之命,林元燁不敢不應。
在帶著人往後走時,林元燁這才恍然看見林落。
小小的人兒站在那裡,眼中倒映著船尾的火光與廝殺,麵色有些木。
辨不清是害怕還是冷漠。
直到林元燁上前拉住林落小臂,帶著往船頭走,才發覺其人已是渾身僵硬。
“小妹,彆看。”
林元燁知道林落應是害怕了,他攬帶著林落連忙來到船頭。
此時船頭冷寂無人,與船尾仿佛兩個世界。
待林落坐下,才方回神,向身旁的李素芸及林青窈告罪。
“君母、青窈妹妹,方才失禮了。”
沒有上前同她們見安。
李素芸沒說話,隻在侍女的服侍下閉目,手中持著一串佛珠。
而林青窈聞言,搖了搖頭:“無事,事出突然,不用在意什麼禮節,阿姊是不是嚇壞了?”
“嗯。”林落沒有否認。
殺人……
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殺人。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樣消亡在自己麵前,其中不泛有他雖然沒說過話,但在船上這幾日常常見過的林家侍從。
內斂的,卻時不時會因旁人的話兒笑一下,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的小侍從。
方才就被一刀抹了喉,而後眼睛睜得大大的,被丟下了如深淵的江水中。
深呼吸一口氣,林落再回想起這個片段仍舊是渾身發木,一陣冷汗。
“砰——”
“砰砰——”
忽有幾聲巨響伴隨亮光升於半空,是林元燁燃了旗花。
如煙花絢爛,林落卻無暇去看。
待林元燁走回,適時李素芸忽然由侍女扶著站起,對林元燁道:“我去找你阿父。”
“阿母?”“阿母?”
連著的兩聲是林青窈和林元燁一起。
可話落後,二人又向來知曉李素芸的決意無法更改。
且,他們從小就知曉,李素芸出身西洲,是鎮守一方的永安侯的掌上明珠,自小鮮衣怒馬的不止少年郎,李素芸也是如此。
舞劍弄槍,李素芸無一不熟,不過是嫁人後才洗手作羹湯。
可縱使如此,林元燁還是擔憂。
旋即他再道:“那我和阿母同去。”
李素芸卻搖了搖頭:“你在此處守好你的……兩個妹妹,無用擔心我。”
說罷,她向船中走去。
李素芸走了,適時林落腦中混亂,坐也不適,他便站起身來,想去船舷邊透口氣。
“阿姊,我扶你。”
林落身邊的侍女早就不見蹤影,林青窈身邊的侍女也已死在了船中。
此時林青窈看林落單薄得似要搖搖欲墜的身軀站起來,便也起身,去扶。
林落沒說話,是無暇去拒絕林青窈。
隻是……
二人剛走至船舷邊,忽見一道黑影躥上。
那黑影見有兩人發現他,便伸手去拽。
“你——”
拽的是林青窈。
不防林落被連帶著,身子也向船舷外倒去。
驟然的傾倒讓他無法思索,隻見翻過船舷前,視線唯一看見的是林元燁的身影,以及林元燁身後冒出的無數水匪。
“小妹!”
熟悉的稱呼,伸來的手。
拉住的卻是林青窈。
好像沒有什麼意外的,林落一早就知道。
林元燁的小妹不是自己。
重午的那副丹青上,也不是什麼表妹。
是林青窈。
“咕嚕……”
失重後便是落水,本該巨響的落水聲在周遭的嘈雜下儘數湮滅。
林落不會水,也沒有力氣掙紮。
便隻能在水下睜著眼,看著一串串似乎是從自己口中溢出的氣珠上浮,他往下沉。
林落是很想活的,但此刻的他隻能向上伸著手。
無力。
火光將水下照得好明亮,讓他能夠看清周圍一具具被拋下來的屍首,甚至還看見一具屍體在向他而來……
胸口被擠壓得難受,林落眼前也變得模糊。
隻感覺到有一道黑影越來越近,而後——
一道力道將他攬帶,緊扣住了他的後腦。
渡氣的吻隻讓林落有所緩解,卻還是沒看清眼前人。
那雙眼太近,隔著柔柔的水,也好冷。
*
入眼,是陌生的床幃。
周遭縈著淡淡苦味,還有一絲淺淡好聞的茶香。
很熟悉。
略有不解,微微轉首,林落旋即便見屋內案幾上有一人跪坐案前,執卷品茗,怡然悠閒。
是……裴雲之。
初初醒來,思緒還有點混沌,但林落下意識便開了口。
“二郎……”
隻是剛開口,便聽自己嗓子沙啞,幾乎不成調。
林落忙收回了聲音。
卻見遠處的裴雲之已然察覺,放下了竹卷,起身走來。
“還難受麼?”
一雙手輕輕撫他臉頰,似在試探溫度。
裴雲之麵色淡漠,語調卻溫柔至極。
“不難受。”林落眨了眨眼。
是真的不難受。
水下的記憶猶還存在,那時雖然窒息瀕死,但此刻林落是真的不難受。
思及水下,林落思緒稍稍清晰了些。
於是又問一句:“是二郎救了我?”
眼前的情況似乎並不需要詢問,可……
還是需要問一下的。
“你覺會是旁人嗎?”裴雲之唇角微微勾笑。
這便是他了。
“當然不會是旁人,隻有二郎對我如此好。”
林落討好般在裴雲之掌心蹭了蹭。
“隻是……二郎為何會在此?”
時機還那麼恰好救了他。
裴雲之比他先離開東郡將近一月,不是說有事嗎?
如今為何會在來往鄴水的江上?
“路過。”不欲過多解釋,裴雲之隻如此道。
林落聞言,知曉是裴雲之不願意說,他也不多問。
不過想來……一介風流庶子如此天南地北的跑,能是何因?
旋即裴雲之便聽林落委委屈屈的聲音響起。
“這條水路不通洛陽,二郎如此路過來路過去,可是又去何處找了可心人兒?二郎今日救我……竟是沒在溫柔鄉裡將我忘了呢。”
這吃味的話,偏生裴雲之不能反駁。
於是他隻反問:“如何忘呢?”
這般嘴甜如蜜又聰慧無比的人兒,天下誰人能比得上?
自是忘不了的。
裴雲之的這個話這個意思林落懂,但不信。
誰能信呢?
不欲再說這個,林落便換了話頭。
再問:“二郎路過救了落水的我,林氏眾人可知此事?他們如今可還安好?水匪可退了?”
落水的地方距離船也不過幾米,想來裴雲之是看到了林元燁放的旗花便來。
恰是遇見他落水,才救。
所以現在是過去多久了?他是在裴雲之的船上嗎?
林落有一肚子的疑問,裴雲之卻不急不忙。
將林落扶起靠坐著,他自一旁小桌上端了碗晾得溫熱的藥汁來。
“先喝藥。”
話間,裴雲之舀了一勺藥汁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修長,伺候起人來也未有半分不妥。
林落張口含上,嫩色的唇瓣淡紅,將褐色苦藥咽下後與瓷白的勺相疊一瞬又離開。
苦澀讓其眉尖微蹙,卻沒空嫌棄,隻翹起眼睫,看他。
再舀了一勺,裴雲之終是開口,道:“現下距離你落水不過兩個時辰,我是借乘瓊州牧的艨艟而行,因當今聖上最忌結黨營私,於是在瓊州牧派人去林氏船上剿匪時,我將你救下,乘了小舟離開,如今在臨川城外的一個山莊裡。”
“林氏眾人不知此事,他們如今入了臨川,瓊州牧與臨川太守正在江上尋你的下落。不過無用憂心,明日一早我會讓附近的魚戶送你去臨川尋他們。”
不疾不徐說著話,待裴雲之說完,藥碗也見了底。
將碗擱置一旁,裴雲之再轉過眼來。
忽斂了幾分笑意。
他道:“現在該我問了。”
一月前與林落匆促一見,他便去了建業銷假任職。
堆積的公務方處理完,又隨著天子去了鄴水。
近來不過回了建業一趟承辦祭祀先皇一事,沒成想乘瓊州牧的艨艟一道再去鄴水的路上竟會與林氏的船隻相遇。
恰還是遇見了水匪的船。
裴雲之倒是知曉林氏此行是去述職,卻不明竟會帶上林落。
艨艟隔得稍遠時便見一道纖細身影落水。
裴雲之從未想過他有一日竟會心跳如此紊亂幾欲窒息……
呼。
那種感覺並不好受,裴雲之不想再感受第二遍。
現下想起,指尖還有微顫。
垂在袖中的手緊攥,裴雲之問:“落落,你為何會在此處?”
裴雲之的聲音本是清冷的,可偏生“落落”二字在他口中,多了幾分扭纏的旖旎。
惹得林落心中一頓,似是停了一瞬。
他結巴起來:“你、你乾嘛這樣喚我?”
聲音是還帶著點啞的又小又嬌。
裴雲之卻沒說話,隻看著林落。
冷淡的眼底儘是深沉墨色,像是藏著無底的暗河,晦暗不明。
這分明是辨不分明意味的目光,林落對視著,卻忽然有一瞬,覺其好似搖搖欲墜。
林落實在看不懂,但他想了想。
傾身,抱住了裴雲之。
下頜輕輕擱在其肩頭,林落小聲回了裴雲之的疑問:“是聖上說怕我不合裴長公子心意,想要讓我前去,任裴長公子相看一下呢。”
唔……那日林青窈話裡差不離就是這個意思吧。
說到這個,林落便聲音更低了。
“二郎,為何這麼久了,你還是未和裴長公子言明替娶一事呢……”
是不是不想娶他呀?
這話林落隻悶在肚子裡,不敢問。
懷中落下的溫度是那麼輕,卻又抱得十分緊,惹人氣息微滯一瞬。
有一縷發絲隨著林落動作落到裴雲之袖口,他悄悄勾住。
才淡聲道:“如此豈不是正好?這回你去鄴水會見到長兄,趁你我二人還未成事……你可有想再去誘長兄試試?”
“他為裴氏長公子,若是憐你,你所憂之事,他能全然為你解憂。”
好端端的,又說起這個來了。
縱使此刻裴雲之看不見,林落還是忍不住癟了癟嘴:“二郎可是在試探我?明明都說好了替娶,郎君如今是想反悔了?”
話聲裡有些許哭腔,裴雲之指尖動了動,將發絲勾緊了些。
“……自然不是。”
“那不就成了。”林落霎時收了哭意,言之鑿鑿:“二郎可莫要再試探我了,我雖唯有嫁與二郎才有唯一生路,但並不代表,我對二郎全無真心,先前說的話,可都是真的……”
“傾慕二郎之心昭昭呢。”
擁著裴雲之的手臂緊了緊,如同被輕飄的雲裹住。
小嘴也甜得很,若他是庶弟,定是心動了。
可,他不是。
雖然他此刻也微有心悸。
但……
唇角抿直,勾不起一點兒弧度。
裴雲之隻撫了撫林落的發絲,不再言語。
*
待裴雲之從屋內出來之時,已是四更天。
守在廊外的侍衛見裴雲之,抱拳見安後,道:“長公子,瓊州牧方才傳信來問您為何要隱藏身份?不過是借船行水,論不上結黨營私,為何要懼林氏知曉?”
且裴氏與瓊州牧結盟一事,林氏早已知曉。
林氏未有證據,又能如何?
“如今形勢多變,需謹慎行事。”
將回了瓊州牧的話說完,裴雲之頓了頓,又道:
“這兩日在此處,喚我二公子即可。”
漆黑夜間,侍衛看不清裴雲之神色,唯聽話聲冷清。
不明為何要如此稱呼,但侍衛遵命。
“是。”
*
昨夜被裴雲之救下後短暫醒來一會兒喝了藥,林落便又睡了。
這一覺林落睡得並不安穩,不過醒來時已是隅中了。
此時恰逢一個侍從端藥進來,見林落醒了。
他將藥碗置於床邊桌案上,而後道:“郎君稍等,長……二公子馬上就來。”
“……嗯。”林落沒想到裴雲之的侍從還挺會審時度勢的。
於是在等待裴雲之的間隙,林落端起藥碗喝了一口。
嘶,還是和昨日一樣的苦味。
抬眼看了看房門處,見還未來人。
林落下床,抬腕將藥都傾倒在了屋內的一盆君子蘭中。
再放好藥碗,上床盤腿坐著。
少頃,房門被推開。
裴雲之和一個發須全白的大夫一同走了進來。
裴雲之方靠近,眸光掠過床邊空碗,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自己把藥喝了?”
“嗯嗯。”林落正坐床榻上,點了點頭。
模樣很乖,但閃爍的眼裡有幾分心虛。
並未再詢問,裴雲之退開身,讓大夫上前。
乖巧伸出手腕任其把脈,待是大夫向二人稟了暫無大礙之後裴雲之向其頷首,再遣侍從送人離開。
旋即落座床邊。
一旁侍從端著木盤,其中擱置著各色清淡菜式。
抬手將其間粥碗拿著,裴雲之姿態優雅地舀了一勺,又配上小菜點綴,這才遞至林落麵前。
“嗆過水後難免會嗓間受損,需吃些溫熱清淡的膳食,送你回去的魚戶已經安排好了,用完膳後你便可以回去了。”
聽著裴雲之的話聲,林落乖乖張口含下。
不過他一邊吃,一邊看著這粥,想起來個事,便含糊開口。
“二郎,上回送你的角黍,是丟了還是吃了?”
本是不想問這個的,畢竟如果人說丟了,他可要傷心了。
可他又覺著不會。
“吃了。”
果然。林落略略勾唇。
待口中食物咽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裴雲之又遞來一勺。
張口,含下吞咽。
林落又道:“聽聞裴長公子在鄴水,看二郎去向也是鄴水,可是為了說替娶一事呀?”
“……嗯。”
三兩句離不開此話,裴雲之實屬無奈。
林落眼眸霎時鋥亮。
終於要說了!
“真……”
還想再為其出謀劃策,林落話音隻是剛出,卻見裴雲之本是垂看碗勺的眼掀起,嗓音微涼:“落落,食不言。”
“唔……”話連著食物咽下去了。
林落不是個喜好在用膳時說話的人,這不是裴雲之說吃完了要送他走他這才這樣的嘛。
真是……
壞!
但是要說壞,其實這裴家庶子還是很好的一個人。
除了風流一點,不似傳聞中那般好接近,冷了一點……
好像也是蠻好的嘛。
會救他,還會喂他吃東西,還會為他名聲著想……
慢慢吞咽著粥菜,不能說話的林落有點出神了。
連什麼時候碗裡的粥都吃完了也沒發現。
於是在看著眼前又出現一塊東西之時,他張嘴咬了上去。
咬勁不算重,畢竟從瓷勺裡含食物不需要什麼咬。
但怎麼……這次的粥和菜口感有點奇怪?
乾乾澀澀的。
在發現這一口不是食物後,林落才恍然回神看去。
——口中含的竟然是裴雲之勾著巾帕的食指!
緩緩地,緩緩地將那指從口中用舌尖往外抵,林落翹著眼睫望似笑非笑的裴雲之,不懂他為什麼不抽開。
直到林落將那裹著巾帕的手指吐了出來,他細聲細氣的無辜道:“二郎,方才有點走神了……”
“無妨。”
裴雲之收回手將巾帕疊好,放置一旁。
再拿一方巾帕,碾了碾林落唇角。
才說:“好了,再來喝藥吧。”
話間,裴雲之身邊已然換了一個侍從。
是端著藥碗的。
再次端碗手中,裴雲之似笑非笑:“落落,嗆水的是你,並非是君子蘭。”
……好吧。
林落微微耷拉了眉眼。
看著裴雲之手中的碗,他心一橫。
伸手拿過,林落一口氣將其喝下。
待是將碗放在了一旁侍從手中的托盤上,林落苦到緊閉雙眼。
太苦了!
“很苦麼?”
忽有輕輕的清冷聲音靠近,下頜被稍稍抬起。
林落睜開眼,眼尾沁著薄紅色。
看著近在咫尺的裴雲之,他有點嗚咽:“苦……”
像是一隻委屈的小狸奴,嗓音又糯又軟。
裴雲之終是忍不住輕輕吻上那嫩瓣似的唇,淺淺輾轉其上。
……分明一點都不苦。
*
因著遇到水匪驚了人還不見了個女郎,林氏的船就近靠在了臨川,在城中安排在太守的一處空宅歇整。
在和裴雲之約好了到了鄴水時也要尋機相見後,林落是被裴雲之安排的一戶農婦送進臨川主城的。
回來時是奴仆先行進去稟報,隨後采綠和林元燁一道出來了。
雖是早就為采綠打算好了,並且在聽裴雲之說他落水後瓊州牧便隨即靠近派人上船剿匪,猜想其應會無事。
但如今見到采綠是真的無事,林落才真真正正鬆了口氣。
這廂林落與采綠主仆二人互相慶幸,那廂林元燁在與農婦交談一番,問過了農婦是給林落請了大夫診治確確無事後,便給了不菲的銀兩報答,再轉至林落麵前。
不複方才與農婦交談時的自如模樣,他低聲囁嚅:“小妹,我……”
知道林元燁為何如此作態,但林落其實並不在意。
便隻故作尋常相處時的自在姿態,希望讓其心中並無負擔太多。
林落打斷他,問:“三哥哥,阿父君母可還安好?現下可在府中?”
若在,他該是去拜見的。
林元燁微愣了一下,旋即接話:“阿父阿母都去了臨川的太守府,商談此次水匪一事了。”
若有所思點點頭,林落又問:“青窈妹妹呢,可還安好?”
“她無事,隻是受驚了,已經睡下了。”
“那就好。”
林落點點頭,向裡走:
“我回來得突然……我有廂房嗎?”
“女郎,有的!”
一旁的采綠急忙接話:
“女郎是累了吧?我扶你歇著去。”
“嗯。”林落應聲,借機想走。
采綠不愧是從小和他一塊長大,將他的心思摸得很準。
本是不欲再與林元燁多言,當然,也並不是責怪。
可林元燁卻似是狠了心,再叫住了他。
“小妹,對不起,昨夜你們二人都要落水,我隻來得及拉住一個,害你……害你落了水……”
林元燁的話聲在身後響起,林落心中輕歎一聲。
還是得回應啊。
頓步回身,林落抬眼看他,淺淺一笑:“三哥哥,無事的,你看我這不是被救上來了?”
眼前女郎的笑容還是淺淺甜甜的,並無半點怨懟之意。
聽著這話,林元燁終是無話可說。
林落轉身離開。
*
漆黑的江水中,他被裹挾席卷。
耳邊蒙著水,本不該聽見聲音的。
可意外的,洶湧的水下很是寂靜,所以恍惚中,他好似聽到李小娘的聲音。
“落落……娘的落落……”
嘶啞的哭喊聲是林落從未聽到過的,也從不願聽到李小娘這麼哭。
心裡很疼,辨不清是失去空氣的被擠壓還是因為李小娘的哭泣,他睜開眼,向哭聲的方向看去,伸出手,想為李小娘抹淚。
但隔著水,他連李小娘在哪裡都看不見。
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時,他真的好不甘心……
……“哈啊。”
猛烈的窒息實在難受,好在下一瞬,林落從床上坐起。
才發覺這是個夢。
心臟在猛烈跳動,分明沒有夢見裴雲之,沒由來的,林落卻在此刻想起了裴雲之。
水下的記憶林落並未忘卻半點,分明昨日想起來的時候並未有所觸動。
可今日想起……
他忽覺,那雙沉冷的眸,好似隻要看見,就會很心安。
第40章 鄴水
從前是從未有這種感覺的。
本以為會就這樣死在江水裡, 可裴雲之來了。
此刻胸腔裡的跳動辨不清是感激還是什麼,林落隻有點慶幸。
那日馬車被拒,他沒有放棄。
林落是害怕死的, 更害怕的是, 被發現是男子。
李小娘,還是不能活。
還好裴雲之救了他。
還好是裴雲之。
*
醒來時才將將入夜, 采綠端了水來待他洗漱淨麵後, 再離去取晚膳。
適時林落更衣下榻,跪坐案前看竹卷。
“叩叩——”
兩聲輕響, 應不會是方出門不久的采綠。
總歸是失蹤的女郎歸來, 要有人來探望的。
雖不知是誰,但林落還是起身親自開門。
“阿姊, 還好你沒事!”
門扉方開,門外人進來便拉住了林落的手, 惹他僵了下。
“抱歉,害青窈妹妹擔心了。”
不動聲色地自林青窈手中抽出手,林落向後退幾步, 讓開路。
邀林青窈進來。
“阿姊無需這般見外,雖說……”
見林落生分, 林青窈咽了咽話, 微歎:
“但我是真心擔憂你的, 阿父阿母知曉你落水也急壞了, 派人在江中整整打撈一夜,這些都非是隻為替嫁一事, 也是有真心在的。”
愈是強調, 聽著愈有欲蓋彌彰之意。
待落座案前,林落垂眸:“我知曉的, 是我不對,害阿父君母擔心了。”
乖乖巧巧的模樣,掩著的眸子辨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
林青窈微哽,想了想,旋即招手讓侍女上前。
“阿姊,阿父阿母現不在府中,聽聞你回來了,特意讓我送來些人參,阿姊平日煮茶時可隨之煮著補補氣。”
“謝過阿父君母。”
見侍女將裝著人參的木盒放置桌案上,林落點點頭道謝。
百般恩惠關心,林落點頭受著。
垂下的眼瞼儘數掩去眸中微嘲。
他其實一點都不相信這人參是阿父和君母送的,若說林青窈對他有些微歉疚之心,他還能覺察。
可阿父和君母……林落感受不到半點真情。
不過是個女郎。
不過是個用來替嫁的庶出女郎。
被派人打撈的價值或許僅值於此。
雖不知如若他死了林家會如何,但如今看他活著,替嫁的人無事,林家便不會對他關懷分毫。
畢竟好歹是落水一遭,竟是連大夫都不打算為他請一個。
這般篤定農婦說為他請過大夫看過無事嗎?還是隻見他替嫁前死不了,便就不用在意?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免去他需遮掩男兒身一事。
還好,他也對林家一早沒有期待,不若現在許是滿腔苦澀了。
如此想著,抿唇笑了笑。
林落忽問:“青窈妹妹,這麼晚了,你用膳了嗎?”
“還未。”林青窈搖了搖頭:“所以方才來時已經遣了侍女去取膳食來,我和你一同用膳。”
反正今日林宗柏和李素芸都不在府內。
“好。”林青窈的要求突兀,但林落應聲。
不過是一同用膳而已。
待著侍女取膳食之時,室內本是靜寂的。
林青窈忽又道:“我原以為那夜……三哥哥不會選我救的。”
林落問:“何出此言?”
“你可知少時我與三哥哥關係極好?”
“嗯。”林落點頭。這事他先前派采綠打聽過。
此刻他不用再問什麼,林青窈已經開始傾訴了。
“少時,我鬨無同齡好友,阿母便從旁係接來一位表妹陪我,表妹是個極好的人,唯有一點,她自幼家中不甚重視父兄不喜,但來此後三哥哥同視她為妹妹,對她對我都極好,她許是貪戀兄長之情,一日與我遊園之時行至池邊,她忽遣散仆從,問我能不能把三哥哥讓給她、隻做她一人的哥哥,我不願,便轉身離開,她上前抓我袖口,我掙脫之時不料使她落了水,雖我及時喚人來將她救起來,但……她還是落了病根,那日之事後三哥哥以為是我推了表妹讓我賠罪,我拒絕了,他自認林家未照料好表妹,我又做錯了事不認,便與我生分至今……”
當然,生分一事非林元燁一人所為,林青窈也惱他竟覺她會是那種害人之人。
惱著惱著也就真生分了。
所以,林青窈以為這回落水林元燁會救林落,因為會想起落水的表妹。
可林元燁救了她。
此事林青窈向來無人可說,如今遇林落,見其寡言又懂禮好相與。
一時得以傾訴。
對於此事,林落聽著,才知原是這般緣故。
但有些不解。
這般寥寥幾語便能解釋的事,二人為何要如此?
不過,林青窈瞧著性子冷,卻也是個良善之人。
他能聽出,林青窈不解釋的緣由或許是怕將此事真相說出後,那表親女郎真真兒得不到任何一人的關懷了麼?
聽聞那表親女郎因夫君納妾便鬱鬱而終,想來是個心思重的,而出殯之時家中人一個未去,唯有林元燁去了。
若是林青窈早就將真相說出,恐怕那表親女郎早就……出殯時林元燁也不會去。
不得不說,林青窈確有善心。
如若他不是替嫁之人,或許與林青窈為兄弟姊妹,會是一件極好的事吧。
可惜不是。
“那……”
靜了半晌,林落稍稍抬眸,才要開口欲言,卻不防房門忽然被推開。
伴隨著的是一道急切的聲音。
“青窈,為何這些事你從未和我說過?”
屋內二人都循聲抬首,隻見林元燁立在屋內,麵色沉沉。
“我……”林青窈麵上閃過一絲慌亂。
雖不知林元燁為何此刻會出現在此,但左不過就是來尋他,恰好聽到了林青窈的話。
現下眼前情景,瞧著兄妹二人是要就著陳年往事敘談解開心結了。
林落無意多聽,便脩然起身。
他道:“三哥哥,青窈妹妹,你們先聊,我去瞧瞧侍女們怎麼還未歸來。”
言罷,也不待二人回應,他便出門。
*
行至院門口,將拎著食盒的三個侍從攔下。
除了采綠外,林落讓其餘兩個侍從在屋外候著。
隨後他帶著采綠隨意尋了個涼亭,坐下用膳。
一邊侍候著林落,采綠在一旁不解:“女郎,三郎君和窈娘子不是來尋你一同用膳的嗎?為何女郎自個兒出來了?”
而那林青窈和林元燁還在他屋內?
靜默須臾,細細咀嚼口中食物待其咽下,林落才道:“不必在意此事。”
這話似是說給采綠,卻也是告知自己。
反正待嫁去洛陽後,此事與他再無乾係,便不必在意。
隻是看來今日過後,他不能再利用林元燁的那些補償的情意了啊。
唯有林元燁願給的銀子以及包庇掩護都不再有……
在鄴水那般陌生的地方,他該如何出門去尋裴家庶子呢?
*
是夜,臨川江水幽暗映月,一點明光如皎珠,清淡輝白隨風掀微波粼光。
略有不穩清碎,似人心緒。
看著江邊石岸那道靜立身形,孤山雲鶴般深沉凜然。
司寇淙走近。
"幾日未見你人影,今日方回又來江邊賞月……雲之,你是在賞月呢,還是在賞林氏下午離開的船影?"
身邊的來人神采飛揚,眼間蘊著如震雷的威嚴,話聲卻是肆意輕鬆的。
眸光未偏去半分,裴雲之沒說話。
看著他昏光中的側臉,司寇淙不在意,隻又道:“前幾日我讓侍衛問你的話,你回我說是要謹慎行事,嘖,雲之,你若真打算謹慎行事,那日便不該讓我救那林氏的船。”
他為瓊州牧,為雍王一黨,不救林氏實屬尋常。
救了才不正常。
裴雲之這個決策下得輕鬆,害得他這幾日被那林宗柏纏著,似還有拉攏之意。
“你可知昨日林氏承諾給我多少軍需糧草?我說你就這麼放心把我這個香餑餑放到林宗柏麵前,不怕我一個貪心真跑了?”
司寇淙問得認真。
裴雲之終是轉過眸來,麵容俊美,可仍舊冰冷漠然。
他道:“你不會。”
聲音很淡。
不過這也是事實。
司寇淙確實沒有接受林宗柏的東西,反而將人陰陽了一頓,惹人冷臉,轉日就收拾東西乘船走了。
但司寇淙還是輕哼一聲。
“你就這麼篤定?我們也不過是少時在瓊州相熟一年而已,一起在兵場比試時並肩打了幾個瞧不起我們的小官而已,又……哈,哈哈哈……”
說著,司寇淙忽然忍俊不禁笑起來。
清朗笑聲在江麵好一會兒消散,裴雲之靜靜看他,待他聲消。
司寇淙解釋:“哎你不知道,一說起這事我就忍不住,那林宗柏、你真不知曉那林宗柏這回見我老臉掬笑是如何示好的,可我一想起他至今還不知曉你這顆黑心呀,先前說瓊州牧得要見著虎符才能和他們商議結盟一事,誘騙著林氏先去找到虎符,你再讓我假借有事拖延,結果去把虎符偷了又送你去東郡……哈哈哈,真的很好笑,你怎麼不笑?”
習習江風吹過,拂過裴雲之衣衫,雋骨清姿,如立雲端皎潔。
這般漠然模樣實在是見慣了,司寇淙也知曉裴雲之從不做這般有失禮態的事。
沒意思。
於是他輕咳一聲,斂了笑意,負手向前走了一步。
正色微歎:“好了,臨川一事你準備如何向雍王解釋?”
“不解釋。”裴雲之回道。
“你不解釋?你打算讓我也一起被雍王懷疑嗎?”
司寇淙雖是如此說,卻無半分懼怕之意。
“雖說讓雍王知曉了也無妨,但你既不懼,當初又何必要假作與我不識,用虎符結盟一言將雍王也騙了呢?他若知曉你我二人騙他……”
未儘之言二人心知。
“爭奪皇位,他還需助力。”
頓了頓聲,裴雲之又道:“且艨艟上的雍王門客不會將此事告知雍王,無需擔心。”
司寇淙聞言挑眉:“伍樂衍竟也是你的人?”
“伍氏嫡係滿門抄斬,五代旁係流放……你以為當時伍樂衍八歲稚子,憑何逃脫?”
自是裴氏暗中相助。
“可縱使伍樂衍不說,我這艨艟上,未嘗不會有其他探子。”
司寇淙定定看著裴雲之。
“你說的對,雍王還用得到我們,也就算他不會知曉此事,可並不妨礙來日他登臨大寶,仍舊……鳥儘弓藏。裴氏、你,我,你可有想過?”
司寇淙覺著裴雲之是想過的,可又不像。
搭著袖沿的指尖不自知微蜷,裴雲之道:“過海有一國,與大景通商百年,通商一日在,你瓊州牧一日在。”
瓊州水軍為他私兵,若水軍渙散……雍王並非愚鈍。
即便削權,也……
對於這些,司寇淙自然知曉。
其實天下誰主他都無所謂,削權忌憚一事他也早有準備。
如今跟著擁立站黨不過是因裴雲之說雍王是個聰明人,而如今天子遲暮,總會有新帝的。
新帝初登大寶根基不穩,自不會動跟隨之人。
至少能保數年無憂,至於以後,再做打算便是。
隻是……
“那你呢?裴氏呢?”司寇淙問。
世族不似他有瓊州水軍在手,縱也有私兵,卻能敵皇權嗎?
伍氏百年,祖上也出兩公,還不是最後被忌憚……落得如此下場。
他父兄早死,倒也無所謂,可裴氏是一族。
“不用擔心。”
輕雲蔽月的朦朧夜色中,裴雲之的漠然聲線混著江風清淡冷寒。
*
本還以為水匪一事需得處理幾日,卻不料林落回來的第二日下午,便要收拾東西再度登船。
水匪一事全權交由了瓊州牧與臨川太守處理。
總歸是在船上見了些讓人害怕的東西,於是這回登船,林落是真一步都不敢踏出船艙了。
待轉了陸路馬車,實在顛簸,林落這回是真不適了。
在馬車上鬱鬱沉沉昏睡了幾日。
到了鄴水林家早已買下的宅邸後,因著此處比林家主宅稍小,院子又都早就給林氏的主子們分好了,林落便隻得了個後園兒裡靠著府牆的一個小院。
和在林家主宅時差不多。
不過這兒的宅邸更小,寢院便也更小些。
林落不在意,隻由著引路的侍從帶去。
路上侍從說著宅邸一牆之隔住著的是裴氏的什麼人……
林落實在太困了,昏昏悶悶的沒聽個真切。
待進屋後他便伏在軟塌上睡了,而采綠收拾著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