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脫啊。
初晨。
臘月寒意與朝陽一同灑進窗裡。
沈蒼抱臂倚在窗邊, 聽村子裡晨起的熱鬨。
他住的地方是獨棟獨院簡裝式木質結構單層彆墅,優點是周圍隻有他一戶,沒有鄰裡糾紛, 而且地勢偏高, 幾乎能看到半個村子的風景。
不遠處, 依山傍水, 空氣尤其清新, 稱得上度假勝地。
失去記憶已經兩天。
這兩天內, 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很熱情,顯然按理來說, 他在這裡至少已經生活許久, 才會被這麼多人熟識。
但他對這裡沒有絲毫歸屬感,隻覺得格格不入。
沈蒼垂眸。
微風掀起窗下桌麵的藥經, 紙頁正嘩啦作響。
作為一個醫生, 他可以說很儘職, 失憶都沒忘記病症、藥理。
但冥冥中,他的職業好像也與此無關。
沒人知道他身上發生過什麼意外, 他自行診斷,的確沒有能引發失憶的傷勢。
這幾天查遍典籍, 也沒有任何一例病症與他相仿。治無可治。
他隻是一覺醒來, 變成一個一無所知的人。
“沈蒼。”
沈蒼回頭。
江雲渡淡淡道:“冷。”
沈蒼看著江雲渡。
他已經走過這個村子的每個角落,沒有半個地方能對他觸動,讓他回憶起任何蛛絲馬跡。除了這一個例外。
江葉青。
這個名字, 這個人說話的神情、甚至語氣, 有時都讓他莫名熟悉。
即便如此, 他仍然記不起過往的一星半點。
“沈蒼?”
“嗯。”沈蒼隨手合上半扇窗, 轉身走向門外, “你的藥應該好了。”
江雲渡目送他的背影離開。
不忙碌時,沈蒼獨自出神的次數越來越多。他能猜到原因,但沒有記憶,對沈蒼利大於弊,他不打算點破。
江雲渡掀了被子,生疏地穿上沈蒼為他準備的冬衣,也走向門外。
沈蒼端著還冒熱氣的藥碗走進堂屋,見他出來,乾脆把藥碗放在桌上。
相比較而言,江雲渡其實更像是失去記憶的人。
這兩天觀察下來,江雲渡好像連吃飯睡覺都不太熟悉。筷子握得不準,衣服穿不利索,受了這麼嚴重的傷,不懂臥床休養,第一天算勉強聽話,第二天就不自覺下床。
如果不是他在吃藥方麵沒有問題,沈蒼很懷疑他是不是根本不想痊愈。
江雲渡掃過桌上形隻影單的藥碗,又抬眸看向沈蒼。
沈蒼和他對視一眼,才意識到他在暗示什麼,於是轉腳去櫃子裡拿了一碟中藥伴侶。
回身把蜜餞放在藥碗旁,沈蒼關櫃門時看到所剩無多的庫存,再看看錢袋。
看來就算失憶,還是要賺錢養家。
他正想著,聽到院外遠遠就傳來敲鑼打鼓的嘈雜聲。
“沈大夫!”“沈大夫在嗎!”
沈蒼走向門外,看到院門外一行人浩浩蕩蕩湧了進來。
幾個扛著鋤頭的中年男女喜氣洋洋地走在當先,看到沈蒼,回頭對大家喊:“我就說沈大夫這個時候一定在家,快進來!”
之後才是兩個人抬著箱子進來,另有一隊人吹吹打打。
跟著看熱鬨的村民走在最後,見院子裡沒空落腳,都站在院牆外往裡探頭。
“老劉頭呢!”一人喊著,忙伸手把人群分開,“彆攔著啦,讓正主出來說話!”
沈蒼這才看見,一對四五十歲的老夫妻和一個麵色蒼白的青年正走過來。
青年二十歲上下,可能被這個場麵嚇住,一路沒有抬頭,大概性格內斂。
三人還沒走到,老劉頭就激動地對沈蒼說:“多虧了沈大夫聖手仁心,才從鬼門關拉回我兒武陽一命!前兩日武陽還不能下地,不敢叨擾沈大夫,今日我一家三口特來叩謝您的大恩大德!”
沈蒼忙抬手攔住這一跪:“不用了,治病救人是醫者本分。”
老劉頭感動地不能自已,見他不受,哪裡肯依,直接推了青年一把:“沈大夫不肯受我夫妻一拜,武陽這一拜,請沈大夫莫再推辭!”
沈蒼也來不及推辭。
青年被老劉頭突如其來這一掌推得往前踉蹌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沈蒼麵前,額頭撞在地麵,磕得眼冒金星,讓本就不夠健壯的身體雪上加霜。
院裡院外一眾人都點頭表示讚同。
“是啊,要不是沈大夫,劉武陽就不行了,的確該跪。”
青年臉色僵硬著從地上爬起來,咳了兩聲,麵色更蒼白幾分,隻有額前磕出一片紅痕。
老劉頭又往後招手,兩人立刻抬著箱子過來。
沈蒼看到箱子裡裝滿的糧食,正色道:“這個我不能收。”
寒冬臘月,何況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年關,正是缺糧的時候。
老劉頭還要說什麼,沈蒼隻笑了笑:“抬回去吧。”
院外眾人還起哄讓沈蒼收下,聽他這麼說,也紛紛收了音。
老劉頭隻好歎了口氣,又抬手拍了拍青年肩膀:“武陽,還不說點什麼謝沈大夫!”
青年頓了頓,向前一步,正要拱手行禮,不料方才重重跪地的膝蓋一軟,左腳絆了右腳,又撲通跪在沈蒼麵前。
沈蒼往後一步避開他突然撲來的雙臂,看到他跪下,才看出他又在行大禮。
院外傳來細碎的議論。
“想不到劉武陽平時病殃殃的,倒是個知恩的好小子!”
“沒錯,跪得這麼利落,可見對沈大夫有多敬重!”
“……”青年第二次從地上爬起來,看向沈蒼,“多謝沈大夫救命之恩……”
他說著,表情越僵硬,身上卻微微一晃,一副隨時可能昏倒的模樣。
劉氏擔心地扶住他:“武陽,你沒事吧?”
青年順勢咳起來,對沈蒼道:“沈大夫放心,我沒事。”
沈蒼示意兩人把青年扶到一旁坐下,推起他的袖口,搭脈聽診。
院子裡漸漸靜下來。
許久,老劉頭忍不住問:“沈大夫,武陽怎麼樣?”
沈蒼眸光微動,才收手道:“狀態不錯。”
這個劉武陽脈若遊絲,單論脈象,已經是該料理後事的階段,就算清醒,基本上不可能像此時此刻行動自如。
他反複確認過,不會出錯。
出現這種情況,隻能是劉武陽異於常人。
可惜他沒有記憶,否則還能根據劉武陽的病史推測病因。
想到這,沈蒼看向老劉頭:“我給他開的藥還有嗎?”
“有!”老劉頭說,“還有兩天的量呢!”
沈蒼說:“下午我再去你家裡給他把一次脈,根據情況定他用不用換藥。”
老劉頭感動地握緊他的手:“多謝沈大夫!”
青年也低頭道:“多謝沈大夫……”
“不客氣。”沈蒼說,“好了,都回去吧。”
直到所有人都離開,院子裡終於恢複清淨,他才抬手捏了捏鼻梁,轉身回到屋內。
桌上的藥碗已經空了。
裝著蜜餞的瓷碟也空空如也。
沈蒼輕笑,對裡間道:“我去山上采藥,中午回來。”
“嗯。”
聽到回音,沈蒼在藥房裡找到采藥的工具,出門上山。
還要多謝他失憶以前的好習慣,山上各個藥材產出的地點都明明白白被記錄在紙上,不需要他太費心力去找。
回程他順便買了午飯,吃完,還沒幫江雲渡換藥,就聽到門外傳來劉武陽的聲音。
“沈大夫……請問在嗎?”
“等我一會。”沈蒼把藥罐放回床上,對江雲渡說完,起身走向門外。
長相清秀的青年站在門邊。
這次沒有人群跟在身旁,他看起來大膽一些,不過看了沈蒼一眼,他又低下頭,盯著手裡拎著的藥包。
“不敢讓沈大夫勞煩一趟。”他說,“這是沈大夫的藥,爹娘讓我帶來給沈大夫看一看。”
坡上風大,沈蒼抬手對他微招:“進來吧。”
青年僵硬地咳了咳,步履虛弱地走到沈蒼身旁,遞藥時好像手抖,藥包“啪”地摔落地上,他忙彎腰去撿。
沈蒼抬手扶他一把,他站不穩似的,一頭撞向沈蒼。
不被察覺的掌下,剪刀尖銳的鋒芒在冬日下泛著森冷的光,悄然抵在沈蒼腰間。隻需用力,便可神不知——
“沈蒼。”
這聲音太過耳熟。
青年下意識轉臉。
看到窗內那張永生難忘的臉,他雙手一抖,趕緊收回剪刀,慌亂間正要後退,該死的膝蓋忽然又是一軟,讓他直直軟進沈蒼懷裡。
沈蒼這次看出他不是又要行大禮,扣住他的手臂,帶了他一步,幫他站穩。
青年倏地悶哼一聲,嘴唇顫抖,臉色白得發光。
聽到他嗓子裡發出的這聲疑似哀鳴的動靜,沈蒼低頭看他一眼,卻看到他腰間暈染的血跡。
“你受傷了?”
青年咬了咬嘴唇,絕望地說:“我怕沈大夫拆藥麻煩,特意從家裡帶來一把剪刀,好像……”
……正插在他自己的腰上。
沈蒼說:“怎麼這麼不小心。”
“……”青年這次咳得多了幾分真心實意,虛弱地說,“給沈大夫添麻煩了……”
沈蒼扶他到堂屋坐下,隨口道:“把衣服脫了。”
青年抬手按在腰帶上,聽到一旁門簾晃動,轉眼看過去,正對上江雲渡冷厲沉黑的雙眼。
青年瞳孔緊縮。
他咽了咽口水,立刻回過臉,盯著盆裡的熱水僵坐在原地,一口氣沒喘勻,咳得撕心裂肺,在咳聲中掙紮著說:“沈大夫……我……下次再來……”
江雲渡緩步走到兩人身前。
如此巨大的陰影蓋在身前,不及他心中千萬分之一。
“不行,你的傷需要儘快包紮。”沈蒼把熱水端過來,見他一動不動,“脫啊。”
“…………”青年的手,微微顫抖,“我……”
他不敢脫啊!
不是說沈大夫獨居嗎?
可為何這位煞神也在??
第 62 章 我們一定前世有緣,今生注定要在一起。
千戟僵坐在桌邊, 死死按住腰帶,隱約聽到心跳聲在耳邊敲敲打打,是催促他儘快離開此地的鳴鐘。
寄魔丹足以使他魂體暫存。
進入輪回鏡, 發覺帝君前世竟在凡間, 他本以為終可達成君上囑托, 將帝君斬殺於此。
帝君尚不知曉他也入輪回, 此番優勢儘占, 是他大展身手的最好時機!
但他忘了。
帝君身在凡間失去修為。他也一樣。
千戟乾聲咳了咳。
不得已附身到這具身體時, 他已看出這具身體的潛力。那就是沒有潛力。
這個名叫劉武陽的凡人,自小久臥病榻, 手無縛雞之力, 他又是在劉武陽臨終之際才到,若讓身體恢複, 還需他本命魔氣。
他不能如此冒失。
幸而帝君前世是凡間大夫, 他身體孱弱, 反而易於接近。
他上午來時已觀察過周圍環境。
“沈大夫”獨居,在這樣偏僻的山坡院中將人斬殺, 並非難事,也不會被發現, 便於他隱藏身份, 等待與另一位交手。
不想僅僅半天功夫,另一位帝君也到了。
他早該知道,這件事沒那麼容易。
此外, 穿越輪回鏡, 他不僅修為儘失, 魂體也受削弱, 否則也不會淪落至奪舍將死之人, 如今即便事成,他仍需時間休養,才能脫離肉身,更無力氣衝出輪回鏡封印。
絕不能暴露蹤跡。
依君上所言,哪怕帝君,於輪回鏡中身死亦遭反噬,遑論是他。
千戟的頭越低了。
“不必勞煩沈大夫……”
沈蒼隻當他性格內向。
但外傷必須處理,尤其對方大病初愈,更不能放任不管。
見千戟要走,沈蒼正要抬手,一旁江雲渡的手忽然落在千戟肩上。
千戟半個肩膀險些麻了,又癱坐回去。
“脫。”
冷漠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千戟沒敢反駁,連忙解開腰帶,掀開布料,露出傷口。
他知道不是錯覺。
拋去交手時不談,這兩位不論輪回前後,對他的態度都天差地彆。
沈蒼還很平常。
這位江葉青,看他的眼神則總像看著一個死人,讓他打從心底裡泛起涼意。
儘管江葉青的長相在輪回內外並不相同。
可眼前這張臉,卻更讓他有不願回憶的熟悉。這才是帝君的臉。
何況還有這熟悉的眼神。
以這位的性格,他毫不懷疑這眼神終有一日會變為真正的殺意。
他隻是不明白。
帝君沒有直接動手,說明他還未暴露,他此時的偽裝與碧雲天時又有不同,這相同的殺意又從何而來?
難道他總在未察覺時便已得罪帝君?
千戟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一方溫熱白布“啪”地鋪蓋在臉上。
“他自己會擦。”
“……”千戟沉默地從臉上抓下白布,艱難低頭擦拭著傷口,時不時低咳兩聲,是這具身體留下的病根。
沈蒼看向江雲渡:“他是病人,你要學會耐心一點。”
聞言,江雲渡下顎倏然冷硬,轉身出門。
“沈大夫,我自己來就好!”千戟忙從桌上拿起藥膏,想站起來,手在桌邊撐起一瞬,又坐了下去,“您與您的朋友千萬不要為我傷了和氣。”
和帝君同處一室,他的腿至今還軟著。
沈蒼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轉身走向門外。
江雲渡正在院中樹下。
挺拔的背影在寒風中佇立,隻有衣袂獵獵作響。
“舊傷未愈,你還想再添新傷嗎。”
身後由遠及近的聲音傳來,江雲渡沒有理會。
沈蒼失笑,取過臂彎披風,搭在他肩上:“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久未聽到後音,江雲渡掃過肩側,轉眼看他。
沈蒼走到他身旁,和他對視,才道:“你真的很小氣。”
江雲渡臉色發黑:“你——”
“開玩笑的。”沈蒼笑著按住他的手,看著他收回視線,補充一句,“我知道我一定說過無數遍了。”
江雲渡沉臉掙開他的手。
“好了。”沈蒼抬手示意,輕咳一聲,忍下笑意,“到此為止,不開玩笑。”
江雲渡冷眼看他。
沈蒼說:“現在換作你來告訴我,為什麼心情不好?”
江雲渡道:“沒有為什麼。”
沈蒼說:“保持心情愉快也是治病的一部分,有什麼心事,我隨時都在。”
江雲渡凝眸未語。
“因為劉武陽?”沈蒼問,“你不喜歡他?”
江雲渡終於看向他。
沈蒼挑眉:“怎麼?”
江雲渡冷聲道:“難道你看不出來?”
沈蒼說:“看出來什麼?”
江雲渡五指微攏。
看不出來劉武陽可疑,或許對他心懷不軌。
然而對上沈蒼的視線,這句話最終沒有出口。
不論前世今生,沈蒼始終如一,他本性純善,卻不該隨意輕信。
然他此刻沒有記憶,不屬於任何一次輪回,待此間事畢,如今的對話、發生的一切他都不會記得。
也許讓他親身經曆,會更有助益。
何況原本也沒有證據。
在沈蒼心中,劉武陽隻是一個病人。
“沒什麼。”江雲渡收回視線。
“等等。”沈蒼還沒開口,看到劉武陽從堂屋捂著腰出來,對江雲渡說完,他先回去給對方把脈看診。
脈象和上午沒有區彆。
他再打開劉武陽帶來的藥包,一一看過藥材,心中不由微動。
“沈大夫?”千戟忐忑地看他,“我能走了嗎?”
兩位帝君齊聚,他片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
來時的計策也已付諸東流,他須回去另作籌謀,再來行事。
沈蒼才看向他:“身上有哪裡不舒服?”
千戟搖頭:“沒有。”
沈蒼說:“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千戟更毅然地搖頭:“不必了,多謝沈大夫掛心。”
他執意要走,沈蒼沒有留他,送他出門後,又和江雲渡一起回到堂屋。
藥包還在桌上。
沈蒼抬指翻看片刻,不經意轉眼就和江雲渡對視,頓了頓:“有事?”
“沒有。”江雲渡語氣聽起來平淡如初,“換藥不急。”
沈蒼才記起這件事:“抱歉,是——”
他點了點桌麵,又記起江雲渡對劉武陽的不喜,想必不會對相關話題感興趣,轉而說,“沒什麼,走吧,去臥室。”
他隻是有些奇怪。
提出看劉武陽的藥,他原本是想從藥方反推出劉武陽的病情。
但這副藥方,實際上是安神止痛的臨終關懷,可想而知劉武陽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治。
可病人現在即便算不上生龍活虎,也至少能獨自出門,連拐都不用。
僅僅兩天就有這麼大的轉變,他不確定劉武陽痊愈的原因,唯獨確定不會跟他開的藥有關。
江雲渡看他一眼,走到臥室床邊。
沈蒼隨手合上門窗,挑了挑炭火:“坐下。”
江雲渡褪下外袍上衣,露出半結痂的累累傷痕。
沈蒼洗了手,拿藥膏幫他塗抹。
江雲渡薄唇微抿,視線一直落在一旁床尾,不去感受在腰腹遊走的指腹。
“放鬆。”沈蒼手掌按在他緊繃的腹前,“冷?”
江雲渡手掌愈緊,不自覺往後,但身下就是床榻,避無可避。
沈蒼沒抬頭,繼續幫他包紮後,才道:“好了。褲子。”
江雲渡起身,動作間掌心一塊玉石滑落,正摔在沈蒼腳上。
沈蒼矮身撿起,看到這半塊玉璧的式樣,左右翻看幾遍,才遞給江雲渡:“這塊玉佩,你的?”
江雲渡抬手接過:“嗯。”
沈蒼又看著玉璧良久,忽然放下藥瓶,轉身到窗邊桌前,打開其中一個抽屜櫃,從裡麵拿出一個紅布包裹的錦盒。
錦盒隻有半個巴掌大。
沈蒼和江雲渡對視過,才打開盒蓋。
裡麵是半塊一模一樣的玉璧。
江雲渡微怔。
他往前兩步,看向盒內的玉璧,再抬眸看向沈蒼:“你記得它的來曆?”
沈蒼斂眸片刻,才笑了笑:“我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怎麼會記得它的來曆。”
對見到的東西有印象,他原以為是記憶恢複的征兆,但仔細回想,腦海裡依舊一片空蕩。
江雲渡的手在錦盒上停頓稍許,隻道:“從未見你戴過。”
從未?
沈蒼又看他一眼。
江雲渡從沒說過他們之間怎麼熟識,不過從他話裡偶爾透露的信息,和他身上濃重的熟悉,可以猜到他們之前絕不陌生。
還有這對玉佩。
沈蒼看著江雲渡把玉佩合二為一,裂口嚴絲合縫。
江雲渡微蹙著眉。
“一塊玉佩分成兩半。”沈蒼輕笑,“如果你是女人,我們一定前世有緣,今生注定要在一起。”
莫名灼熱的異樣忽從江雲渡心間重重擦過。
他握緊掌中生平首次複原的玉璧,看向沈蒼。
為何沈蒼從未戴過此玉。
為何沈蒼和他共有此玉。
沈蒼看出他神情變化,笑意微斂:“怎麼,你也不知道它的來曆?”
江雲渡回神,沉聲道:“我自然知曉。”
沈蒼說:“簡單說說?”
江雲渡道:“與你無關。”
沈蒼從他手裡拿回半塊:“江葉青,你知道這塊玉有我一半吧?”
江雲渡轉身回到床邊:“總之與你無關。”
沈蒼和他一起上前:“一包蜜餞?”
江雲渡無動於衷。
“兩包。”沈蒼說,“不能再多了,我們剩的錢隻夠買兩包。”
江雲渡轉眼看他,仍然沒有鬆口:“不行。”
這次態度這麼堅定?
念頭閃過,沈蒼不清楚這句話裡的這次從何而來,但江雲渡的態度已經非常清晰明了。
“三包。”沈蒼正色道,“怎麼樣?”
江雲渡麵無表情:“你哪來的錢?”
沈蒼說:“先說成不成交。”
江雲渡蹙眉。
沈蒼追加一句:“我要提醒你,家裡已經沒庫存了。”
江雲渡沒有開口。
良久。
換過傷藥,煎藥途中。
江雲渡悄然出現在藥房門口。
沈蒼看一眼堂屋沒關好的藥櫃,唇邊笑意輕淺,意有所指:“交易今天有效。”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3 章 這是你欠我的。
下午。
沈蒼從西市回來, 進門看到江雲渡坐在桌邊,桌麵的湯藥還冒著熱氣,他沒去注意, 正看手裡的玉佩。
據江雲渡親口敘述, 這玉自他記事起就是斷的, 屬於祖傳。
至於另一塊, 他不打算解釋。
因為他同意的交易內容隻是說出“它”的來曆, 而不是“它們”的來曆。純屬利用文字漏洞坑蒙拐騙。
“喝藥。”
江雲渡抬眸看過來。
沈蒼把紙包放在桌上。
最後的成交價是三包蜜餞, 他在江雲渡喝藥之前預付一包,剩下兩包還要分期付款, 無疑讓他背了一筆巨額債務。
不過既然江雲渡的玉佩是祖傳, 他的玉佩年代相同,來曆應該也不會相差太遠。
沈蒼想了想, 直言問:“江葉青, 在我失憶之前, 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江雲渡動作微頓。
腦海有沈蒼曾經說過的兩個字一閃而過,他把空碗放下, 淡聲道:“朋友。”
沈蒼又問:“什麼樣的朋友?”
和江雲渡有一樣的玉佩,說明他和江雲渡的關係要比他預料中更親近一些。
世交?
如果知道的更多, 說不定能讓他記起一些過往。
江雲渡從桌邊起身, 看他一眼:“普通朋友。”
沈蒼說:“不可能。”
他的話不作猶豫,如此篤定。
江雲渡心間微動,反問:“為何不可能?”
沈蒼說:“我不可能讓普通朋友在我這白吃白住這麼久。”
“……”江雲渡沉下臉, 劃過心間的情緒蕩然無存, “我從不白吃白住。”
沈蒼上下打量著他:“這麼說, 你也是大夫?”
江雲渡還沒開口, 門外傳來老劉頭的高喊。
“沈大夫!”老劉頭喊著, 在院外看到沈蒼身影,忙一路跑進來,“沈大夫,不好了,我兒回去之後就身體不適,躺到現在,嘴裡隻說冷,沈大夫,請你到家裡來幫他瞧瞧病吧!!”
“先彆急。”沈蒼從藥櫃旁取過藥箱,正要讓江雲渡回床上休息,卻見他也舉步出門,意思明顯,“你要和我一起?”
江雲渡道:“嗯。”
老劉頭這才注意到門內還有一個人,不由問:“這位是?”
沈蒼看過他的反應,才按之前的說法簡單介紹:“一個遠房親戚。”
劉武陽是他失憶之前的病人,從藥方來看,情況凶險,作為家人,對方幾次三番來這裡請他出診,如果連這家人都不認識江雲渡,那村子裡其他人認識江雲渡的概率幾乎為零。
隻是這樣一來,他之前的猜測就有些站不住腳。
鄰裡鄉親都不認識他的“朋友”。
難道他不是本地戶口?
“沈大夫?”
人命關天,沈蒼沒再細想:“走吧。”
他看了看江雲渡,落後一步提醒,“你的傷還沒好,最好留在家裡靜養。”
江雲渡道:“我有分寸。”
斬斷情絲之前,他不會讓沈蒼出事。
劉武陽身上疑點頗多,沈蒼如今情況特殊,不可獨自前往。
待他與沈蒼離開,此生輪回恢複如初,以沈蒼天性,自有察覺。
沈蒼隻好說:“哪裡不舒服,提前告訴我,不要強忍。”
江雲渡轉眼,不期然和他對視,又收回視線,隻道:“嗯。”
沈蒼才快走兩步,一路詢問病人病情。
老劉頭不敢隱瞞,短短路程,說得額頭見汗。
沈蒼從他細碎的描述裡分辨著重要信息。
劉武陽回家後就一直喊冷,有可能是受外傷後失血的並發症,想到劉武陽大病初愈,的確需要諸事小心。
來到劉家,沈蒼在老劉頭帶路下直接去了劉武陽的房間。
對方躺在床上,見到沈蒼,正要打招呼,一眼看到在沈蒼身後進來的江雲渡,滑到舌尖的話卡在齒內,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沈蒼走到床邊:“手。”
千戟把手伸到被子外。
沈蒼搭在他腕上,垂眸聽脈。
千戟半張臉被掖進被子裡,另一隻手裡掐著的銀針扣在掌心,遲遲不敢動作。
原以為請帝君出診,可以暫時讓兩人分離,也好方便他出手,沒想到這兩位還是形影不離,不給他絲毫時機。
莫非帝君已識破他真身,才對他如此防備?
這個想法完整從腦海劃過,千戟的臉埋得更深了。
在凡間待得時日愈久,他也沾染了凡人無知自大的惡習。
若帝君識破他真身,哪裡還有他揣測的餘地。
“靜心。”
千戟下意識抬頭看過去,對上沈蒼的雙眼,心臟猛地一跳,忙閉目平複。
良久。
沈蒼接過劉氏遞來的手帕擦過手,問了他幾句。
千戟一一小心作答。
兩位帝君同在,他今日計劃又難實施,隻想儘早將帝君打發,另尋他法。
說完,他看到沈蒼從藥箱裡取出一套用具。
老劉頭還沒問。
沈蒼把東西放在一旁桌上,隨手展開。
一套銀針插在針套裡,在自然光下閃爍著尖利的光澤。
千戟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忙說:“沈大夫,我好多了……”
“住口!”老劉頭怒道,“沈大夫為你治病,哪有你插話的份!”
劉氏也勸:“武陽彆怕,沈大夫針灸的功夫很厲害,娘的腿疾就是被這針治好的!”
說完想起什麼,“沈大夫,針還夠嗎?我治腿的那兩根還在呢!”
“夠了。”沈蒼說,“幫他把上衣解開。”
千戟還沒來得及掙紮,被子就被老劉頭一把掀開,劉氏把他壓在床上,嚴格執行醫囑。
沈蒼洗了手,拿針在燭火下消過毒,走到床邊,抬手按在穴道旁:“放鬆。”
千戟四肢顫抖,繃得更緊了。
他強忍著從未體會過的凡間寒冷,無神望著床帳,不知第多少次刺痛過後,忽然聽到沈蒼的聲音。
“嗯?”
他又下意識看過去,見沈蒼從床上撿起一根銀針,眼皮狂跳:“……沈大夫……不——”
“混賬!”老劉頭不滿地打斷他,“沈大夫不辭辛苦為你施針,你今天怎麼這麼無禮!”
“沒事。”沈蒼說完,回手再把這根銀針重新消毒一遍,才紮進千戟穴道。
“……”千戟的臉色隱隱綠了。
這根針蘸滿劇毒,他本想對付沈蒼,方才被強迫脫衣時才藏在一旁,不想卻被沈蒼發現。
被該死的凡人按住手腳,他動彈不得,隻能抬頭眼睜睜看著銀針沒入。
已無力回天,他直直倒回床上。
聽到動靜,沈蒼轉眼看他:“怎麼了?”
“……”千戟咽下心中的苦淚,堅強搖頭,“我沒事……”
事情已然如此。
他為今能做的,隻有隱瞞。
絕不可讓帝君發現端倪。
等沈蒼收針,他直覺毒性發作,卻不敢在帝君眼下施展本命魔氣,勉強爬到床邊偷來沾毒的針,又躺回被子裡。
捂不暖的冷意流遍全身。
千戟青著臉瑟瑟發抖。
老劉頭說:“還不多謝沈大夫!”
千戟咽下一口腥甜,低聲下氣:“多謝沈大夫……”
劉氏補充:“還有哪裡不好,趁沈大夫還在,趕緊都說出來。”
千戟又搖頭:“哪裡都好,無需再醫了……”
他並非質疑帝君醫術。
但再這麼醫下去,他還來不及報答君上,命早已沒了……
沈蒼寫了一副藥方留在桌上:“剩的藥可以喝完,之後再抓新藥,他情況很好,隻用安心靜養,不必擔心。”
老劉頭滿口答應,忙給他診金。
沈蒼不記得行情,隻拿了一半:“留一半買藥吧。”
夫妻兩個感動不已,千恩萬謝地送他出了門。
回去的路上,沈蒼順路帶江雲渡去了一趟東市,提前備好晚飯。
江雲渡沿途聽著見到的每一個人和沈蒼打招呼,不由轉臉看他。
身處凡間,沈蒼渾然沒有過往記憶,卻仍然如魚得水。
無人看出他如今困擾,他也從不向人吐露心聲。
唯獨這幾日他不時出神,才顯露他果然在意。
江雲渡摩挲著掌中玉石。
但關乎情劫,沈蒼不該留有此間任何回憶。
“有心事?”
江雲渡五指稍攏,才道:“沒有。”
沈蒼也沒追問,轉而對他示意路旁的攤鋪:“想吃什麼?”
江雲渡道:“你定吧。”
沈蒼正要去買兩個饅頭,走出兩步,見江雲渡還在原地,於是順他視線看過去。
新出鍋的甜糕滿香撲鼻。
蒸籠後的店家正站在濃濃熱氣裡吆喝叫賣。
“想吃?”
江雲渡淡聲道:“這是你欠我的。”
沈蒼說:“我欠你的是蜜餞。”
江雲渡看向他。
沈蒼無奈:“好吧。”
他和江雲渡走到甜糕的攤位旁,剛給過錢,一圈半大孩子呼啦圍了過來。
江雲渡站在孩子堆裡,一個家長遠遠就偷偷看他。
身形挺拔,氣質矜貴,怎麼看都不像村子裡的人,再走近看到他的長相,來人忍不住上前搭話:“公子好麵生,也是來給孩子買糖吃?”
沈蒼輕笑一聲。
見江雲渡看過來,他舉拳擋在唇前作勢清咳,抬手接過店家打包好的紙包。
來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沈大夫也在?”
沒說兩句,孩子就拉著他走向攤位,他忙告罪幾句,走了過去。
沈蒼對他示意,和江雲渡一起離開。
“還想吃什麼?”
江雲渡麵無表情,拎著糕點徑直離開。
沈蒼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笑,繼續買了晚飯,到東市儘頭,遠遠就見熟悉的背影還等在原地。
“走吧。”
地麵的影子緩緩並肩,踏著西落晚霞,一齊回家。
—
次日。
清晨。
江雲渡剛起身,聽到院子裡傳來沈蒼的聲音。
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
窗外。
臉色比上次見麵更慘白的病弱青年低頭站在沈蒼麵前。
“沈大夫……”他低聲說,“我知道這個請求或許唐突,我隻是……太過奢望,我真的很想做你的學徒……”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4 章 報答君上的機會到了!
“學徒?”沈蒼看著麵前的青年。
自第一次見麵到現在, 按理劉武陽的病情應該有些起色,但隻從麵色來看,好像不僅沒有好轉, 還略有加重。
昨天他施針時, 劉武陽的臉色還沒有此刻這樣難看。
脈象有異?
“我——”
“先過來。”沈蒼打斷他的話, 示意他跟到桌邊坐下, “我給你把個脈。”
聽到把脈兩個字, 千戟臉頰有幾不可察地一瞬抽動。
每次帝君為他把脈, 帶來的都不會是什麼好事。
“沈大夫……”
沈蒼已經在他身前落座:“手。”
千戟無可奈何,咬牙伸手搭在桌麵。
趁沈蒼斂眸聽脈的間隙, 他轉眼打量著這個院落。
來之前, 他已從這具身體父母口中探聽出關於“沈大夫”的一切。
一個外來的遊醫,四年前來到寧安村, 被一個大病的孩子絆住, 治了許久, 從此在村子裡定居,一直獨來獨往, 除了出診,不常與人打交道, 但醫術高明, 為人仁善,醫藥費用總是收得很少,整個村子又有大半都被他治過病, 是以很受敬重。
如此備受尊崇的人若死於非命, 定會惹起不必要的麻煩。
千戟決意來此, 正是為假意親近, 才好虎口拔牙。
他心知出此下策必定危險重重, 可兩度事敗,兩位帝君又不肯分離,他也不再有旁的方法,隻有這一招,或可迷惑帝君,令他便宜行事。
帝君凡間住所,是他用作埋伏的最佳之地。
千戟正觀察地形,視線飄向窗邊,冷不丁對上窗內那雙冰雪似的無情眼睛,上身猛地坐直,手腕一顫。
沈蒼抬眼看他。
千戟低著頭,腕間的脈搏還殘留著他剛才一瞬間的驚慌失措。
沈蒼回頭。
木窗堪堪合起最後一絲縫隙。
千戟收回手,忙說:“昨天你走之後我便好多了。”
事實是他用將近半數本命魔氣,才救回這具幾乎毒發身亡的身體。
早知前後有此一遭,他還不如奪舍一個健全凡人,也不至於落到這般境地。
沈蒼說:“那就好。”
從脈象看,劉武陽的情況和昨天確實沒有太大差彆。
“沈大夫,你會答應收我嗎?”千戟又問,“若果真三生有幸,心想事成,我保證,一定全心全意,從此侍奉沈大夫左右!”
一句話說完,千戟餘光看到從屋內出來的江雲渡,被源自心底的本能驅使,身不由己想避讓。
可凡人的血肉之軀阻礙著他的行動。
“撲通”
第三次直挺挺跪倒在沈蒼麵前,千戟僵著臉,低聲道:“求沈大夫給我一個機會……”
他跪得太過乾脆,沈蒼也不好直接拒絕:“學醫會很吃苦。”
千戟忙說:“弟子不怕吃苦,隻怕沈大夫不要我……”
話音沒落,餘光又看到江雲渡臉色,他趕緊低頭,往一旁挪了挪。
沈蒼說:“等你身體好一些,如果想法還沒變,我可以教你。”
“我現在就很好!”千戟硬著頭皮爭取,“沈大夫無需擔心,弟子會照顧好自己,不給沈大夫添麻煩!”
他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沈蒼笑道:“好,那就試試吧。”
“多謝沈大夫!”千戟麵上一喜,“弟子千——”
他猛地滯住,背後前額眨眼浮起一層細汗,立刻顫聲接口,“——前世修來的福氣,才能找到像沈大夫這樣白璧無瑕的師父!”
話落偷眼看向沈蒼,見沈蒼麵色未變,又去看江雲渡。
江雲渡不知何時已然進門,麵前隻剩背影。
千戟才按住狂跳的心,緊緊閉眼吐了口氣。
“起來吧。”
千戟雙手又按在發軟的膝蓋,勉強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跟在沈蒼身後,走進堂屋。
“認字嗎。”
千戟點頭:“弟子認得。”
沈蒼從書架上挑了幾本書,隨手遞給他:“這些書你先拿去看。”
千戟接進懷裡,乖巧答應:“是,師父。”
“砰!”
沈蒼轉身。
江雲渡喝空的藥碗摔在桌上,還在打轉,江雲渡本人正掀簾走進臥室,背影顯得淩厲如劍。
千戟抱緊懷裡的書。
驅使著他的本能愈發濃重,他竭力抑製拔腿逃跑的衝動,看向沈蒼:“師父還有何事交代,弟子一定照辦。”
沈蒼說:“不用了,去看書吧。”
千戟仍然應是:“弟子這就去。”
欲速則不達,何況是對付帝君,他須以十二分的精力討好沈蒼,才好接近。
至於另一位。
千戟皺了皺眉。
不同於“沈大夫”,這具身體的父母對這位江葉青沒有任何印象。
但哪怕長相不同,同名江葉青,也表示他沒有認錯。
不過這樣更好。
一個在安寧村無名無姓的人,無故消失也不會惹人注意。
“江葉青,我去買早飯。”
聽到沈蒼的聲音,千戟忙放下手裡的書:“師父,讓弟子幫你買吧!”
簾內,江雲渡起身的動作頓住,看了門外一眼,才沉臉出門。
沈蒼正對千戟說:“不用。”
千戟早有準備,即便沈蒼拒絕,還是堅持陪他一起出門。
可一路有一尊煞神隨行,他一句話也沒憋出來,就已經回返。
回來時,他堅持幫沈蒼提了一半清粥。
等江雲渡愈發令人背後發涼的背影大步流星沒入門後,他才對沈蒼說:“弟子久病,陪師父走一段路,像是胸悶也好了許多。”
沈蒼說:“躺得久了,多走走也好。”
千戟點頭:“弟子都聽師父的。”
路上他說已吃過早飯,沈蒼道謝後示意他去藥房,才提著包子進門。
見桌前沒有江雲渡的身影,沈蒼轉腳走進臥室。
江雲渡坐在床邊,上衣一半敞開,露出遍布傷痕卻有力的胸膛。
他正生疏地獨自上藥。
房間內的炭火細細炸響,連同沈蒼的腳步聲,他一概沒有理會。
“吃飯?”
江雲渡沒有抬頭:“我不餓。”
聽他的語氣,沈蒼把門關上:“怎麼回事?”
江雲渡語氣平淡:“沈大夫若有閒情逸致,不如去找你那白璧無瑕的弟子。”
沈蒼失笑出聲。
江雲渡冷眼看他。
沈蒼於是正色,問他:“你是怪我收了弟子,還是隻針對劉武陽這個弟子?”
江雲渡冷聲道:“你心知肚明。”
沈蒼洗了手,接過他胡亂塗抹的藥膏:“我知道你的意思。”
微涼、略微黏膩的指腹在正結痂的傷處反複揉擦,江雲渡薄唇抿直,移開視線,才冷冷道:“是嗎。”
“你想讓我提防劉武陽,我猜得不對嗎。”
江雲渡眸光微動,回眼看他。
沈蒼笑道:“劉武陽身上的確有疑點。”
莫名痊愈的病症,過分謹慎的態度。
每次把脈時,劉武陽的心跳都會持續加速,好像他是什麼不得不麵對的洪水猛獸。
尤其每每看到江雲渡,他的態度更加異常。
隻是除此之外,劉武陽的確隻是一個病人,他不可能因為病人態度詭異就把人拒之門外。
沈蒼說:“把他放在身邊,不是比看不見他更安全嗎。”
聞言,江雲渡語氣稍緩:“嗯。”
“放心。”沈蒼幫他繼續上完藥,“你不喜歡的人,我怎麼會無故收作弟子。”
江雲渡和他對視,又垂眸穿好外袍,轉而道:“吃飯吧。”
—
吃過早飯。
沈蒼去藥房檢查一遍庫存,出來後對江雲渡說:“我要上山一趟。”
沒錢買藥,他隻能自給自足,好在山上藥材種類豐富,基本能滿足需求。
千戟不知道從哪個地方跑出來:“師父,弟子陪你一起上山!”
江雲渡的話還沒出口,聽他說完,臉色微沉,片刻才道:“我也去。”
沈蒼看了看這兩個病患,一時有些頭疼。
千戟見他沒拒絕,回身去藥房整理好背簍和紙筆,又走到沈蒼身前,等著出發。
沈蒼也沒讓他們一定留下,隻在出門時說:“累了不要逞強,隨時告訴我。”
江雲渡還沒開口。
千戟點頭應是:“弟子明白!”
江雲渡臉色愈見黑沉,先一步往前。
沈蒼也背上藥簍,帶路往山的方向走去。
到山腳下,他原本打算讓兩人先休息一會,但江雲渡掃過臉色慘白的千戟,一言不發,腳下一刻不停。
千戟雙手拉扯著背簍的布袋,望向沈蒼:“師父……”
沈蒼正要回身——
“沈蒼。”江雲渡單手扣住沈蒼小臂,止住他的動作,點漆星眸直視過來,“速戰速決。”
“……”千戟看著麵前兩道無情背影,心底暗罵兩句。
這具身軀如此嬌弱,他消耗過本命魔氣,僅憑雙腳,竟然難以堅持。
無用的凡人!
身前還傳來兩人對話。
“山路陡峭,小心一點。”
“嗯。”
千戟邁起顫抖的腿,聽到這句話,絕望的眼裡忽然一亮。
山路陡峭?
他往山上看了看,一個計劃悄然浮現。
報答君上的機會到了!
被一股由內而外的信念支撐,千戟深深吸氣,抖著腿快步跟上兩人。
終於來到沈蒼采藥的地方,他又憑這股信念支撐,幾乎立刻找到那個絕佳之處。
崎嶇的長坡。
嶙峋的怪石。
若在此處失足落下,任誰也會承認出於意外。
千戟放下背簍,假意拿起藥經對比,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沒多久,沈蒼正讓江雲渡坐下,忽然聽到遠處千戟呼喚。
“師父!這裡有你找的藥材!”
沈蒼轉身過去。
樹下果然有一株傷藥。
千戟也難以相信竟得如此眷顧。
有這株藥材,沈蒼更不會對他疑心。
看著沈蒼走到坡頂,他按捺住胸膛內澎湃的急切,緩慢移到沈蒼身後。
他看向四處。
江雲渡正巧被古樹遮擋,無影無蹤,自然看不清此地狀況。
能否促成君上大業,皆在此一舉!
千戟雙手握拳,瞄準沈蒼的方向,假作無意,漸漸後退。
“你在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千戟狠狠一抖。
他轉臉對上江雲渡漆黑的眼,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倒退一步:“我——”
單腳踏空。
發軟的雙腿失去信念支撐,重重一絆。
一陣慘嚎聲中。
千戟直直摔向坡下。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5 章 那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
聽到動靜, 沈蒼把藥草扔進背簍,轉身正看見在山坡上向下滾動的千戟。
江雲渡站在坡邊,也正看向坡下。
慘叫聲在半坡重重悶哼, 就戛然而止。
沈蒼皺眉放下背簍, 上前時問江雲渡:“他怎麼摔下去了?”
江雲渡淡聲道:“與我無關。”
沈蒼看他一眼, 才走一旁小路快步下坡, 到千戟身旁, 蹲身檢查傷勢。
從這麼高的陡坡一路滾下來, 千戟雙眼緊閉,已經陷入昏迷, 前額滲出血絲的腫包, 應該就是導致他昏迷的主因。
江雲渡隨後才至。
看著沈蒼雙手在千戟全身上下摸索,近日難得而起的稱心莫名煙消雲散。
沈蒼沒有回頭, 聽到腳步聲, 他說:“隻傷了幾根骨頭, 不過需要好好調養。”
話落,他到周圍采了幾株草藥, 回來翻過千戟正麵。
這張慘白的臉上多了幾分青紫,看起來更虛弱不堪。
千戟也在刺痛中漸漸恢複意識。
帝君。
計劃——
他猛地睜眼!
看到眼前的沈蒼, 千戟一凜, 還沒徹底清醒,身體先有反應。
他試圖拉開距離,但腿下剛蹬了一腳, 他倒吸一口涼氣, 又摔回地麵。
沈蒼按在他肩上:“你受傷了, 彆亂動。”
渾身上下叫囂著的尖銳痛楚都在附和帝君的言語。
千戟僵著臉躺在山上冰冷潮濕的枯枝碎石裡, 心中無端有五千年前的想法浮現。
困於凡人血肉之軀, 如此折磨,不如一了百了……
他看向沈蒼。
眼底閃爍著掙紮。
可君上的聲音同時在腦海中回響。
“……”千戟咬著滿嘴的血腥味道,顫聲道,“都是弟子不好,給師父添麻煩了……”
沈蒼把草藥揉碎敷在他的傷口,隨口問:“剛才究竟怎麼回事?”
“方才弟子看到一株藥草,還未確定是否為師父所需,正欲查看清楚,沒想到……”躺在地上,千戟沒有低頭的餘地,隻能儘力垂眼看著胸前,說到這,他不由看向一旁。
沈蒼順著他的視線轉向江雲渡。
江雲渡寒刃一般的眸光釘著千戟:“沒想到什麼?”
千戟心間狂跳,忙對沈蒼說:“是弟子自己不小心,失足摔下來,和江——”
他卡殼一瞬,咽了咽口水,乾聲繼續,“和江大哥無關……”
江雲渡雙眼愈沉,他舉步往前,但還沒開口,千戟立刻往沈蒼身後縮了縮。
“師父……”
“好了。”沈蒼說,“這件事到此為止。”
檢查結束,他抬手拉起千戟左臂,直接把人扛在肩上,對江雲渡說,“走吧。”
一陣暈眩後,千戟才發現已經頭朝下,腰腹頂得他呼吸困難,沈蒼每走一步,他隻覺得眼前一片花亂,路上又暈了一次。
再醒來時,他聞到一陣藥香。
“醒了。”沈蒼正巧走進來,看到他睜眼,把煎好的藥裝碗。
千戟的確口乾舌燥,見狀,作勢起身:“多謝師父。”
“嗯?”沈蒼轉眼見他在被子底下掙紮,“躺好,養好傷再講禮數。”
禮數?
千戟一愣,還等著喝點什麼潤喉,就看著沈蒼端著盛好的藥,轉身離開了藥房。
這碗藥不是給他的。
“……”千戟摔回床上,忽然被硌得腰背酸痛,又勉強撐起上半身,往下看了看。
一根根木柴從他的“床鋪”下整齊排列。
他來過藥房,知道這裡的布置。
帝君把他扔在了柴火堆上。
千戟攥緊被角,強忍痛苦,深深吸了一口氣。
—
門外。
沈蒼把碗放在屋內桌麵:“喝藥。”
江雲渡看著他從藥櫃取出藥膏:“你說他傷得不重。”
“但需要調養。”沈蒼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在為我采藥的時候受傷,我有義務讓他恢複健康。”
“你信他的話?”
沈蒼微頓,回眼看他:“不論信不信,總要先養傷。”
說完拿起藥膏,對江雲渡示意,“他醒了,我去幫他上藥。”
江雲渡麵色不改,端起碗,抬手一飲而儘:“我陪你。”
沈蒼正要把蜜餞遞給他,卻見他放下空碗,徑自轉腳走向門外,不由挑眉。
這又是怎麼回事?
“你還在等什麼?”
沈蒼才合上櫃門,和他一起走進藥房。
千戟還在被褥裡挪動,看到帝君一齊現身,他霎時僵住。
“你的腿傷得最重,我在你昏迷的時候已經處理過。”沈蒼說,“現在幫你上藥。”
千戟乖巧點頭:“多謝師父。”
沈蒼打開瓶蓋。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把他掌心的藥膏拿走。
“我幫他。”
聽到江雲渡的話,千戟直覺血液在體內凍結。
他木著臉看向沈蒼:“師父……”
沈蒼正看向江雲渡:“你確定?”
江雲渡隻道:“除非你對我不放心。”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呼喚。
“沈大夫在嗎!”來人高喊,“孩子病了,請沈大夫幫忙瞧瞧!”
沈蒼就在門邊:“請進。”
他再看向江雲渡,又看一眼千戟。
千戟摔到坡下的原因說得模棱兩可,他並不認為是江雲渡做了什麼手腳,但江雲渡的態度一直很明顯。明顯不喜。
“去忙吧。”江雲渡走到千戟身旁,垂眸看他,“這裡自有我處理。你說呢,劉武陽?”
本命魔氣在這副血肉之軀內蠢蠢欲動。
千戟全力按下此時此刻的衝動,臉色白得發綠。
“我……”千戟聲音乾得發澀,“都聽師父、和江大哥的……”
沈蒼站在門邊,見他們相處和諧,笑道:“那就交給你了,我出去看看,很快回來。”
江雲渡道:“嗯。”
沈蒼開門,院子裡一大一小還拘束等著。
他把人帶進屋內,診脈後開了藥方,把診金收進錢箱,才回到藥房。
剛進門,看到門內場景,他先轉向江雲渡。
江雲渡道:“他希望自行處理。”
沈蒼再看向千戟。
千戟正艱難地用還算完好的左手在身上塗抹傷藥,聽到這句話,臉頰狠狠一顫,低聲說:“是,師父。”
沈蒼又看江雲渡一眼,才說:“你的傷因我而起,沒必要有負擔,我會幫你到痊愈為止。”
“多謝師父——”對上江雲渡的視線,千戟乾聲說,“隻是弟子既想學醫,便不好假手於人,做的愈多,愈有長進。”
他這麼有上進心,沈蒼也不好打擊:“那就隨你。不過有任何事,隨時可以找我。”
千戟點頭。
看著沈蒼和江雲渡離開,他緩緩放下手裡的藥膏,皺起眉頭。
三次行動均無成效,此番受傷,更似乎讓帝君對他有所疑心。
況且身受外傷,帝君時常檢查,一切用具難以隱藏,以如今虛弱肉身,如何斬殺兩人?
再這樣下去,完不成君上囑托,又將無功而返。
等等——
千戟手中一緊。
他想起帝君的話。
“不論用何手段,在輪回鏡中將二人斬殺,或務必破壞他二人之間情緣。”
以目前境況,他絕難將人斬殺。
而破壞帝君之間情緣?
千戟想著,臉色青紅交加。
難道,又要用那個招數?
—
中午。
吃過午飯,和沈蒼約好的木匠上門,和學徒一起把打好的木床搬進了藥房,還熱情幫沈蒼把千戟搬上新床。
沈蒼送木匠兩人離開,回來時,看到千戟站在藥櫃旁,像要拿什麼拿不到的東西。
“想要什麼?”沈蒼說,“下次告訴我,彆隨便下來。”
“我以為能拿到,沒想到還是勞煩師父。”千戟扶著藥櫃,等沈蒼走過來,他仿佛腳下不穩,踉蹌著倒向沈蒼。
沈蒼剛上前一步,去取藥櫃頂層的藥經,見狀,隨手抓起他後領。
千戟猛不防,被勒得窒息:“師——”
沈蒼幫他站直:“沒事吧。”
千戟捂著胸口猛咳,在咳嗽中艱難發聲:“弟子……沒……事……”
沈蒼說:“下次小心。”
千戟終於順氣,眼皮抽了抽:“弟子明白。”
沈蒼把藥經遞給他:“你想看這個?”
千戟隻好抬手接過:“多謝師父……”
“回去躺下吧。”
見他就要轉身,千戟忙說:“師父,書上一些內容,弟子有許多不明之處,能否請師父為弟子解惑?”
有限的記憶裡,沈蒼沒有教導學徒的經驗,但收下這個學徒,對方最大的收獲還隻是斷了一條腿,顯得他很不負責。
想到這,沈蒼回到床邊:“說吧。”
千戟早有準備,從床褥下拿出一本書,翻開幾頁,一一詢問。
聽著耳邊的回答,他幾乎一句都沒記住。
一頁問完,才竭力回想幻蓮平日的作態,扯起一個笑容,對沈蒼說:“我從未見過比師父更博學的人。”
沈蒼看著他扭曲的臉:“不舒服就睡覺。”
“沒有!”千戟忙說,“弟子不是不舒服。”
門口開起的一道細縫陡然停住,悄無聲息。
沈蒼說:“還有問題?”
千戟又扯起笑容,對上沈蒼雙眼,笑容一僵,再低下頭:“今日摔下山坡,幸得師父相救,弟子感激不儘,也自知給師父添了不少麻煩,弟子隻是,想和師父多待一會……”
沈蒼早在第一次見麵就見識到他過剩的禮貌,聽了開頭,也沒在意他後續又說了什麼。
不過,他臉上的表情頗有些詭異。
也許是麵部神經和骨頭一起被摔斷了。
“師父——”
沈蒼正想給他再把脈看看情況,房門倏然大開。
“砰”
木門摔在牆上,又彈回一半。
“沈蒼。”
江雲渡的身影立在門口,語氣比平常更冷,“出來。”
千戟立刻坐回床上,低頭看書。
沈蒼沒注意到他的動作,已轉身走向門外。
門合起。
江雲渡往前走出兩步。
“江葉青?”
江雲渡腳下停住。
他看向沈蒼,直截了當:“讓他離開。”
他的話全然出於意料,沈蒼說:“什麼?”
“我不想再見到他。”
聞言,沈蒼也看著他,隻說:“那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
江雲渡眉心微蹙。
理由?
作者有話要說:
第 66 章 他和江葉青,又究竟是什麼關係?
沈蒼等著江雲渡開口。
在意外發生之前, 江雲渡想讓千戟離開,他不會過問太多。
但千戟已經在和他上山采藥途中摔傷,他自認至少該負責到對方恢複如初。把人留在家裡, 恢複的過程也相對輕鬆。
“你想讓他留下。”
“對。”沈蒼說, “你想聽實話嗎?”
江雲渡負手摩挲著玉石斷口, 未答。
沈蒼抬手攬過江雲渡的肩頸, 帶著他往前再走兩步:“你也知道, 我們沒錢。”
“這與劉武陽有何關係?”江雲渡掃過他的手, 又抬眸看他。
“怎麼沒關係?”沈蒼給他算這筆賬,“他住在這, 醫藥費基本不用花錢, 也就是家裡多一張嘴,但是把他送回家, 他家裡人去藥鋪抓的藥都被中間商賺了差價, 醫藥費, 賠償金,每一項都要花錢, 何況大家都是街坊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 還要時不時送點禮品, 加上這小子的精神損失費,你算一算,把你賣了都掏不起。”
江雲渡蹙眉:“精神損失費?”
沈蒼說:“這還是順利的前提下, 劉武陽大病初愈, 突然又因為我受這麼重的傷, 但凡有丁點馬虎, 難保病情加重, 我總要經常去探望——”
“好了。”江雲渡拂開他的手,“不必再說了。”
沈蒼順勢搭在他肩上,笑道:“還是不同意?”
江雲渡微側過臉,險險撞上他逼近的氣息,倏地收回視線:“明知故問。”
沈蒼唇邊笑意愈深:“我們是民主家庭,這叫擺事實,講道理。”
江雲渡看他一眼。
自入輪回,沈蒼口中總有幾個不成意義的詞句。或是凡間特有的稱呼。
“放心,等他痊愈,我會立刻讓他離開。”沈蒼並指彈了彈手邊江雲渡的臉,“滿意了嗎?”
江雲渡回過神,抬手握住沈蒼的手指,從側臉拉下。
沈蒼也沒在意,看了看天色,又對江雲渡說:“還有事嗎?我要看看庫存。”
上山采藥還沒多少收成,就帶著劉武陽匆匆回來,現在又加了一項必要消耗,他需要再重列一張表。
江雲渡道:“我陪你。”
沈蒼明白他對裡麵的病患還有戒備,沒有拒絕:“嗯。”
兩人再進門。
千戟正坐在床上翻書,安靜,乖巧,少有血色的臉更顯得纖弱。
沈蒼走到藥櫃旁清點。
江雲渡則走到床邊。
千戟安靜的手開始發抖。
他趕緊合上書,把這雙不聽話的手按在被麵,低頭打招呼:“江大哥。”
江雲渡垂眸看他。
安靜換作死寂在周身環繞,千戟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出聲。
不多時,沈蒼盤點庫存回來,對江雲渡說:“累了就去休息。”
“不必。”江雲渡道,“你去上山采藥,我留下。”
和江雲渡獨處?
千戟臉上僵得發麻。
沈蒼想了想,對他說:“也行,我儘量早去早回。”
剛才他們已經說得很清楚,如果江雲渡有異議,就不會容忍千戟繼續留在這裡,更沒必要出爾反爾。
不過,為了防止江雲渡耐心告竭,沈蒼還是補充一句:“不要勉強,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江雲渡道:“嗯。”
沈蒼才說:“煎的藥應該快好了,記得讓他準時喝。”
他隨手拿紙筆寫了注意事項放在桌上,對江雲渡交代兩句,就轉身離開。
聽到房門關合的聲音,千戟小心抬頭看了一眼。
江雲渡正站在桌邊,拿起沈蒼手寫的注意事項,很快放下,走到爐邊攪了攪藥湯。
千戟膽戰心驚地看著,根本不確定這碗藥還能不能喝,喝下會不會死。
但為了君上大業,他彆無選擇。
“啪!”
江雲渡沒有回頭。
千戟嘴角一抽,隻好掀了被子,作勢下床,低聲說:“江大哥不必過來,我自己撿起便可。”
江雲渡的背影仍然巋然不動。
“……”千戟深吸一口氣,拖著廢腿滑到床下,沒想到穿鞋時重心不穩,扭到傷腿,傷上加傷,他痛得臉色變形,悶哼一聲,坐倒在地。
費儘力氣拿到扔到床下的藥經,他已累得氣喘如牛,抬手擦去冷汗的動作又要了他半條命。
他的本命魔氣不能再浪費在這具凡人肉身,這次的傷隻能依靠帝君醫治,好在他原本就是為接近帝君,有傷在身,反而是最佳的托詞。
千戟抬頭。
看著麵前高如山川的床鋪,他竟懷念起上午的柴堆。
驀然。
看到江雲渡終於轉身,千戟眼神一亮:“江大哥——”
江大哥從桌前走到藥櫃,在他衣擺留下半個腳印,卻連看他一眼都欠奉,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空碗,又回到桌前。
千戟:“…………”
他摳著地麵的磚縫,咽下湧到喉嚨的腥甜。
看出江雲渡絕不打算幫他,千戟咬緊牙關,抓住床鋪,奮力往上爬。
總算爬到一半,千戟鬆了口氣,正想歇息片刻,就看見床褥忽然緩緩向他滑動。
“……”千戟睜大眼睛,一個“不”字還沒出口,慌忙向上抓住床褥。
片刻的停頓。
千戟又鬆口氣。
下一瞬,床褥儘數被他抓下,蓋了他滿頭滿臉。
傷上加傷的傷又遭意外,千戟慘叫一聲,摔在地麵。
他仰麵倒下,身體忽冷忽熱,已經決意等死,一陣腳步聲緩步走近。
千戟眼底泛起星點希望的光。
他該明白,帝君總不會見死不救——
“喝藥。”
緊接著是碗底撞在床頭桌麵的磕響。
一滴滾燙藥汁濺出水麵,落在千戟慘綠的麵頰,燙得他抽搐一下。
走到麵前的衣擺轉身時又抽在燙傷,和它的主人一樣,渾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