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不慌不忙,分散沒入。
沈蒼對他沒有疑心, 坐起身穿戴整齊,就掀了被子下床。
木屋裡的火燒得旺盛,劉水遠走前還特意添了柴, 免得怠慢。
江雲渡倒了一杯熱水, 放在沈蒼麵前:“若你身體不適, 出發前我先為你療傷。”
沈蒼說:“不必了, 你的傷也沒好, 以我們的處境, 力氣能省則省。”
見江雲渡好像還有話說,他笑道, “忘了嗎, 我們今天就能找到大夫,到時候不用這麼麻煩。”
江雲渡才蹙眉不語。
沈蒼和他一起走向門外。
門還沒開, 一股肉粥的清香就從門縫裡鑽了進來。
臨時木棚裡。
劉水遠掀開鍋蓋攪了攪煮得黏稠軟糯的粥, 聽到動靜, 忙快步迎到門口。
“兩位起了?”他說,“一會要趕路, 吃點東西再走吧!”
路程遙遠,的確需要補充體力。
沈蒼對他道謝, 和江雲渡簡單洗漱, 吃過早飯後,又被江雲渡扶到門外。
劉水遠比他們吃得更快,正拉著一輛雙輪板車壓在地麵, 車上還墊了一層棉被和皮毛。
“這車是我平時用來拉一些吃的用的, 放心, 很乾淨!”他熱情地說, “你們上去吧, 我拉你們回村。”
沈蒼推辭不過,又被江雲渡強行按下,隻好坐進車裡。
“江大俠呢?”劉水遠問。
江雲渡負劍於後,隻道:“走吧。”
他的傷看起來不如沈蒼重,劉水遠沒再多說,拉起板車就出發。
沈蒼曲臂搭在一旁扶手,借力盤膝坐下。
但運功瞬間,經脈裡沒有內力流轉,隻有陣陣劇痛從四肢百骸遊走。
餘光看到他驀然蹙眉,江雲渡橫跨半步,抬手按在沈蒼肩上:“怎麼?”
沈蒼苦笑:“沒事。”
兩天過去,外傷有所好轉,可惜內傷太重,還沒有任何好轉跡象。不過這在他意料中,沒必要說出來徒增煩惱。
江雲渡看出他的打算,握劍的手緩緩收緊,不再開口。
身後兩人一言不發,劉水遠左右無事,順便多說幾句。
“我們村子叫劉家村,繞過這個山坡就到了。”他往前指了指,“你們來得巧,再遲一天,我就回去了,當然順著河邊走也安全,就是你們還得再趕兩天的路,才能找到住的地方,那裡不像我們劉家村,好歹東西齊全些,……”
他的話多是一些零碎瑣事,沈蒼沒去細聽,途中又試了兩次內視,都是徒勞。
日到中天。
劉水遠隔著一段距離就指著村口的石碑說:“看,那就是劉家村!”
村口樹下一堆孩子正在追逐打鬨,見他走近,應該都很熟悉,一股腦撲了上來,圍著他嘰嘰喳喳,劉水遠好不容易打發走,一路坐在牆根曬太陽的村民注意到他身後的兩個外鄉人,也低聲交頭接耳。
劉水遠小心回頭看了一眼,見兩人都沒介意,舒了口氣,帶人直接去了村裡的藥堂。
到門口,他輕手輕腳放下板車,還沒扶人下來,看見江雲渡視線微轉,抬手輕擺,止住他的動作。
江雲渡對沈蒼道:“等我回來。”
“嗯。”
江雲渡才轉身,徑直走進斜對麵的當鋪。
劉水遠恍然。
兩人從山頂上摔下來,肯定都沒帶銀兩,給他的報酬都是玉佩,如今治病抓藥,樣樣都是錢,去當鋪換點也方便。
不多時。
沈蒼看著江雲渡從當鋪出來。
他手裡沒了佩劍,身上一應配飾全然不見,連墨色長發也被一條顯然從身上撕下的長布隨意攏在腦後。
江雲渡回到車旁,伸手到沈蒼麵前:“進去吧。”
沈蒼沒說什麼,借他的力道站起身,走進藥堂大門。
劉水遠正要引他們往裡,就聽到前方傳來盛氣淩人的怒罵。
“狗屁大夫,連小小的腹痛都治不好,你這藥堂還有臉開?!”
藥堂的學徒接連去勸,怎麼也拉不動這個彪形大漢,都有苦難言。
大漢一手一個,把上前的幾人推得踉蹌後退,東倒西歪摔在地上,哈哈大笑:“告訴你們,彆以為爺爺我好糊弄,治不好我的肚子,還不拿錢賠我?”
學徒們沒了主意,大夫也連連歎氣。
這幅場景讓劉水遠滿臉尷尬,對兩人說:“這是村裡有名的無賴,學了點拳腳功夫,簡直成了惡霸,八成又來這裡訛人了,兩位大俠彆理他就是了。”
他說著,再引路往前,繼續走向坐堂大夫的案前,周到地拉開椅子,請沈蒼先坐下。
彪形大漢一看,怒氣橫生:“是誰還敢讓庸醫看病!”
周圍站著一圈滿臉菜色的村民,果然不敢招惹他,實在看不過眼,紛紛出聲為大夫求情,被他一瞪,又閉緊了嘴。
“原來是你。”大漢臉上得意更濃,走過來時看到劉水遠,不屑地“呸”了一句,又看向沈蒼,“外鄉的?難怪不懂劉家村的規矩。”
走到正麵,見沈蒼儀容不凡,表情變了變,很快發覺他麵色微白,病弱的樣子,又冷笑出聲。
大漢一手按在桌麵,一手握拳,正要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鄉人一點顏色看看,手腕突然一緊,疼得撕心裂肺!
“啊——!”他忍痛罵道,“給老子放手!”
沈蒼按在他腕間,斂眸片刻,淡淡道:“你脈象如常,何來腹痛。”
大漢臉色變了變,冷哼一聲:“關你屁事!”
沈蒼掃過他背到身後的小動作:“習武防身,並非傷人。”
“老子今天就讓你嘗嘗,什麼叫傷人!”
大漢摸到腰後的短刀,獰笑一聲,狠狠刺了下來!
江雲渡立在沈蒼身後,點漆黑眸冷意凜然。
他抬掌攝來桌上一粒銀錢,夾於指間,大漢話音未落,一點銀芒一閃而過。
下一瞬。
大漢持刀的右臂冷不丁被貫穿,鮮血乍湧!
“哐啷”
“啊——!!!”
短刀落地和哀嚎聲一齊響起。
江雲渡並指在大漢丹田隔空虛點三下,後者震耳欲聾的哀嚎戛然而止。
“噗通”
大漢直直倒地,生死不知。
如水噴湧的猩紅從他口中漫出,彙在地麵,之前斑駁的血跡被輕易覆蓋。
村民們看得臉色發白,縮在角落不敢出聲。
劉水遠也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他很清楚這個無賴的實力,就算他常年打獵,都不想和對方有牽扯,可這個過路的外鄉人,受著傷,還是動動手指就把人打得奄奄一息。
就連那位重傷到行走坐臥都要扶的,一出手也是把人製得動彈不得。
幸好,他沒把人得罪……
他再看向江雲渡,發現江雲渡對地上的慘狀連一個眼神都欠奉,已看向沈蒼麵前的坐堂大夫。
“治好他的傷。”江雲渡淡聲道,“這是訂金。”
劉水遠沒能看清,隻覺得眼前一花,再循聲看向大夫身旁的頂梁柱,赫然是一錠黃澄澄的金子釘在裡麵!
看大小,足有二十兩黃金!
還隻是定金而已?
周圍也是一片低聲議論。
但剛才的場景還深深印在眾人腦海,這個金頂也嵌進圓柱,足見功力,誰都沒膽子垂涎。
坐堂大夫也受寵若驚,加上被兩人救過一災,忙對學徒招手:“去!請老爺子過來!”
劉水遠驚喜,對兩人說:“老爺子是村裡醫術最好的大夫,已經很多年不出診了,肯定是你們為藥堂解圍,他們想報答你們!”
聞言,沈蒼對大夫頷首示意:“有勞。”
“應當的,應當的!”
老爺子很快出來,坐下剛搭在沈蒼脈搏,心頭一跳,表情不禁凝重起來。
劉水遠站在一旁聽了一會,自覺派不上用場,等老爺子開始開方,才問江雲渡:“江大俠,你們在這裡無親無故,不如到我家裡住下養傷?”
江雲渡把事前定好的玉佩交給他:“不必。”
劉水遠雙手接過,喜不自禁地走了。
老爺子則去抓了藥,親手遞到兩人麵前:“方才的事我已有耳聞,公子俠義心腸,這藥和診金我分文不取。”
江雲渡抬手接過。
老爺子回身去摳柱子上的金錠,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紋絲不動,他擦了擦額頭的汗,聽到徒弟對他喊。
“師父彆摳了,大俠都走了!”
老爺子忙轉頭。
兩道相攜的背影果然已跨出門檻。
—
劉家村唯一的客棧離唯一的藥堂不遠。
沈蒼和江雲渡住的這間,也是客棧唯一的上房。
條件不算好,勝在清淨。
沈蒼喝完店家送上來的藥,感覺左手又被江雲渡緊握,不由笑道:“我還沒虛弱到這種地步,這麼短的路都要你扶。”
“你內傷如何?”
沈蒼微頓,抬眼看他。
江雲渡與他對視:“你今日內觀療傷,有何成效?”
沈蒼知道避不開他的耳目:“內傷不急,還需時日。”
江雲渡道:“我幫你。”
藥方治外傷病症,對沈蒼內傷僅僅輔助,難以真正治愈。
沈蒼說:“你的傷還沒好,先恢複一段時間,再幫我不遲。”
江雲渡看著他:“不行。”
他的語氣和手上的力道已經很能表達他的堅定,沈蒼勸說無效,隻好起身,和他一起來到床前,脫鞋盤坐。
“彆勉強。”
“嗯。”
沈蒼最後看了看他,才閉起雙眼。
江雲渡掐訣運功,抬掌虛按在他身前。
很快,沈蒼神情微鬆。
溫熱的暖流湧入體內,滋潤經脈,劇痛的確有所緩解。
江雲渡注意到他眉眼間的變化,也緩緩闔眸。
許久。
隨著內力消耗過多,奇異的一縷灼燙又悄然頂下。
江雲渡掐訣的手稍緊,正要收勢,下腹的火熱卻在轉息中緩和,又淡淡消退。
和昨夜大不相同,許是凡間內力獨有。
如今沈蒼傷重,既無後顧之憂,自然以療傷為上。
想到這,江雲渡眉間痕跡撫平,手訣未散。
安靜室內。
兩人之間。
絲縷紅線融入內力,自江雲渡掌中化為星點紅色塵光,在隱約扭曲的空氣中搖晃,不慌不忙,分散沒入。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2 章 不論你想如何,悉聽尊便。
療傷過半, 一陣似有若無的奇異熱意在胸口浮現,流過經脈,和渡來的內力一同沉入丹田。
沈蒼眉心微動。
但熱度隻是留存, 沒有旁的異常, 他也沒去在意。
經脈儘斷是他此前從未經曆過的重傷, 也許這是恢複的正常現象。
沈蒼壓下雜念, 凝神靜氣。
到日落月升, 兩人同時睜眼。
江雲渡問:“如何?”
沈蒼笑說:“好多了。”
渾身上下的悶痛減輕, 經脈也平緩許多。
江雲渡依舊先探過他的脈,看出他所言屬實, 才轉身下床。
沈蒼看一眼窗外:“我們帶著傷, 不方便騎馬趕路,明天去雇一輛馬車吧。”
他們墜崖, 當日在場的人在崖底看不到屍體, 再尋到這裡耗時良多, 不如他們先行一步,有他和江葉青同時回去, 傳不出流言蜚語,對後事也有益處。
為江家、為江葉青, 事不宜遲。
江雲渡道:“近幾日你不宜動身, 在此處休養過後再回盟主府。”
“養傷不急一時。”沈蒼說,“正事要緊,既然我活著, 先把當年江家遇難的真相公之於眾, 也好儘快幫你洗清罪名。”
江雲渡正走到桌邊, 聞言放下手裡的水壺, 轉身看向沈蒼。
對上他沉黑的視線, 沈蒼下床的動作也停了停:“怎麼這樣看我?”
“你以為你的傷已大好了嗎。”江雲渡冷聲道,“或是你急著回去做你的武林盟主。”
沈蒼默然片刻,起身對他說:“我已經沒有資格再做這個武林盟主。”
江雲渡蹙眉:“我並非此意。”
“我知道。”沈蒼笑了笑,緩步到他身旁,抬手壓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在桌前落座,“父親母親先後過世以來,我一直把你當做我最重要的親人,正因如此,查出實情以後,我更難麵對你。我沒資格做你的兄長,也沒資格負罪執掌武林。”
江雲渡道:“當年殺人奪寶的並非沈家。”
殺人奪寶的不是沈家。
可包庇罪犯、隱瞞惡行、讓江家抱恨黃泉的,卻是沈家。
“你從小就很懂得為彆人著想,”沈蒼輕歎,“你不恨我,是你赤子之心,我已受之有愧,何況你如今還以德報怨救我一命。葉青,我該如何還你呢。”
江雲渡隨意搭在桌麵的右手緊了又鬆:“不必還我。待你傷愈,你我各奔東西,也不必再有交集。”
沈蒼微怔。
他看著江雲渡。
這句話聽起來莫名熟悉,像從前聽過,隻是記憶裡沒有絲毫印象。
江雲渡移開視線,轉身站起,背對沈蒼:“我不殺你,也不想再見你。”
身後又是短暫沉默。
沈蒼也起身:“我明白。其實你不用等我傷愈,隨時可以離開。”
江雲渡抿直薄唇,又道:“你為救我落崖,我不願欠你人情。”
良久。
沈蒼說:“原來如此。”
他早該清楚,江家和沈家本是血海深仇,怎會輕易放下,江葉青不讓他以命相抵,是很顧念舊情,他又怎能奢求更多。
“這樣也好。”沈蒼看著麵前這道背影,“這幾日我會儘力療傷,不讓你為難。”
江雲渡心底如被緊攥,卻隻垂眸看地上被燭光印下的頎長影子,算作默認。
正在這時,房門被敲響。
“兩位公子,飯來了!”
江雲渡袖擺微晃,房門無風自動。
店家端著托盤進來,見房間裡氣氛凝滯,忙在桌上放下飯菜就匆匆離開。
一頓飯吃得寡言無聲。
飯後,沈蒼放下碗筷,對江雲渡頷首示意,就回到床上打坐療傷。
有江雲渡之前輸入的內力作輔,他的經脈修補稍許,勉強能自行運功,不過效果有限,聊勝於無。
江雲渡站在床邊看他,抬手握向他的肩,久久頓在半空,又五指攏緊,緩緩收回,也盤膝坐於另一側。
入夜。
店家又上來敲了一次門,把煎好的藥送了進來。
江雲渡把藥端給沈蒼,看著他喝完:“你該睡了。”
沈蒼說:“打坐亦是休息。”
剛才的話說得很清楚。
他不希望江葉青把他的傷攬在自己身上,及早傷愈,江葉青才好安心離開。即便——
沈蒼暗歎。
即便從此不再和江葉青相見,他也需尊重江葉青的意願,不把時間浪費在路上,莫再拖延。
江雲渡扣住他正欲掐訣的右手,語氣不經意間微沉:“那不一樣。”
沈蒼輕笑:“怎麼不一樣?”
江雲渡手上的力道緊了緊。
在輪回之外,即便修真界中,沈蒼夜間也時常如凡人安眠,遑論區區武林。
“放心。”沈蒼說,“我的身體狀況我最了解,不會急於求成,也不會耽誤時辰。”
聽到這句話,江雲渡神情冷硬,倏地鬆手:“好。”
沈蒼閉目。
不多時,身上微重,裹來一層暖意。
轉眼看到江雲渡的冷臉,他唇邊笑意淺淺:“謝謝。”
江雲渡徑自轉身,充耳不聞。
沈蒼含笑收回視線,繼而想起先前的對話,笑意不由微斂,凝神接著療傷。
內力在經脈中運轉。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不知不覺間,熟悉的熱意悄然出現。
沈蒼起先沒放在心上。
然而不同於下午,這次的熱意出自丹田,久久沒再消失,反而漸漸向外擴散。
蔓延全身的燒熱襲上腦海,沈蒼胸膛起伏稍稍粗重。
風寒高熱不會如此迅猛。
沈蒼皺眉加快運功,試著扼製這陣不同尋常的異樣。
但在重壓之下,股股滾燙中止隻刹那,便陡然爆發!
沈蒼錯覺聽到灼熱奔騰的血液正肆意鼓噪。
他抬手按在心口,按捺不穩的氣息,單掌撐床,不至於倒下。
聽到動靜,江雲渡看過來。
見狀,他當即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床邊:“沈蒼?”
沈蒼喉結滾動:“水。”
高燒時他也曾口乾舌燥,卻遠不如此刻對清涼迫切。
江雲渡立時取水過來,扶他喝下一杯,沉聲問:“怎麼回事?”
沈蒼毫無頭緒。
逐漸混沌的意識也在剝離他的理智,對這樣陌生的狀況無從下手。
莫非是走火入魔?
他從未有走火入魔的經曆,尚不能草率定論。
沈蒼強忍下腹燃起的火燒火燎,勉強盤坐,意在最後再試一次運功抑製。
江雲渡索性撩袍上床,運起內力,並指直點在他丹田,助他一臂之力。
可這道內力一經入體,有如烈火澆油,霎時炸散!
沈蒼僅存的三分理智,被驟然席卷的這股猛烈火勢是全然覆蓋。
倏地。
他扣住江雲渡並指渡氣的手腕。
江雲渡沉眸看他,眉間攏起的痕跡還在,心下卻有朦朧不好的預感升起。
“沈蒼?”
沈蒼手上猝然用力。
江雲渡對他不設防備,被他一把拉進懷裡,又隨他一起倒向床鋪。
“沈蒼!”
沈蒼抬手撫在江雲渡頸側,在呼吸交纏的距離間注視著這雙漆黑眼睛,低沉嗓音在驀然火熱的溫度裡微微沙啞。
“幫我……”
他的右手揉進溫熱衣內,指腹觸及堪堪結痂的傷口,輕輕摩挲。
摻著細細刺痛的麻癢肆意遊走,江雲渡眸光緊沉,下意識按住他的動作。
“葉青,”沈蒼輕聲道,“幫我……”
江雲渡抿直薄唇,複又抬掌,壓在沈蒼丹田。
情毒。
此前兩度察覺症狀,卻都沒有發作,本以為是他錯認,原來不是。
可情毒為何出現在沈蒼身上?
江雲渡擰眉回想。
上次情毒發作,是在他助靈機修複輪回鏡。
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未能徹底發作,自那之後,不論本體或是化身,都不再受情毒所擾。
莫非。
情毒在他修複輪回鏡時誤入輪回——
頸側的傷痕傳來微涼薄唇的觸感,唇齒間燒灼的氣息無意噴灑,儘數澆在尚未完全結痂的傷口,江雲渡手掌倏然收緊,思緒險險繃在一線。
他閉眼片刻,掌下迅疾運轉的內力,加速沉入沈蒼丹田。
情毒壓製即可,並無大礙。
然而就在他再運轉內力的瞬間。
一陣撩撥的熱流由內而起,自丹田四散。
江雲渡眉心緊蹙。
他未來得及壓製,熟悉的火熱席卷而來,頃刻將繃在弦上的冷靜衝垮。
積壓數日的暗潮在內外相加的氣息中狠狠爆發!
—
翌日。
沈蒼在腦海中傳來的陣陣鈍痛中醒來。
還沒徹底清醒,他直覺這鈍痛也像從前有過的經曆。
沈蒼想著,正要抬手,被手臂上的重量壓住,才轉臉看過去。
看到身側還沒熟睡的江雲渡,在床榻纏綿的畫麵不受控製一幕一幕閃過,沈蒼的手臂頓住,又落回原地。
但江雲渡已被輕微的動作吵醒。
他眼瞼微動,也許也有鈍痛,眉心蹙了蹙,才睜開雙眼。
兩人直直對視。
沈蒼看著他的臉,目光很快被他頸側的紅痕引走一瞬,仿佛還在耳邊輕顫的喘息,簡單挑起昨夜狂亂的記憶。
他還記得江雲渡察覺不對,為他療傷。
也記得是他強行製住江雲渡,趁人之危。
“葉青,”事到如今,沈蒼對丹田中的異狀還是說不清道不明,他難以解釋,更難為自己辯解,“昨晚是我鑄成大錯,對不起你……”
江雲渡臉色黑得如水,一言不發。
沈蒼對昨夜的記憶,他自然也有。
沈蒼不清楚此事因何而起,他卻明白。
情毒從未出自沈蒼。
是他的內力不知為何在沈蒼丹田中附生,是以幫沈蒼愈多,情毒發作愈濃,愈導致這場本不該有的意亂情迷。
這不是沈蒼的錯。
自始至終,都是他錯上加錯。
沈蒼重和江雲渡對視:“我自知罪無可恕,也絕難彌補,不論你想如何,悉聽尊便。”
“……”江雲渡隻緩緩闔眼,深深吸氣。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3 章 你素喜甜食。
在這種關頭, 發生這種事。
沈蒼看著江雲渡,見他遲遲不語,輕歎一聲, 抬手按在被子一角, 正要掀開, 身旁終於傳來熟悉卻微啞的聲音。
“彆動。”
沈蒼回眼看他。
他道:“也彆看。”
彆看什麼?
沈蒼的話還沒問出口, 江雲渡先他一步從床上起身。
他的視線隨之而起。
床邊, 不著片縷的背影隻披著如瀑墨發, 隨動作輕晃的縫隙間,隱隱看到曖昧的紅痕, 還留有昨夜的印記。
地麵, 兩人的衣物從床邊堆到桌前,雜亂交疊, 也足見昨夜冰山一角。
江雲渡往前半步, 心有所動, 回臉看向床鋪。
對上沈蒼的視線,他臉色愈黑, 沉聲道:“沈蒼!”
“……”沈蒼這才意識到他的“彆看”是指不看他,於是移開視線, 轉向頭頂的床帳。
下一刻。
一件白色裡衣從床外飛來, 迎麵蓋住沈蒼的臉。
“穿好。”
沈蒼從臉上抓下這件裡衣,側身穿上,聽到床邊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停住, 再看過去時, 江雲渡已經穿戴整齊。
地上空空如也。
江雲渡沉臉再把手裡的衣服扔在床上, 轉身走向門外。
“葉青。”
江雲渡腳下微頓, 並不回頭。
“有什麼要緊事, 讓我去做吧,你昨夜——”沈蒼倚在床頭,注意到江雲渡的眼神,隨即改口,“你也許身體不適,應該注意休息。”
江雲渡道:“不必。”
聽見他開門離開,沈蒼輕歎一聲,穿好衣服,也掀了被子起床。
站在床邊,看著同樣雜亂的床鋪,沈蒼壓下腦海不斷浮現的景象,心底劃過的星點異樣卻難以抹消。
熟悉。
還是熟悉。
分明如此蔑倫悖理的混賬事,他即便死也不足惜,可關於昨夜的記憶、醒來時的瞬間,他心中除了對江葉青的滿腔歉意,還有這份已出現不止一次的熟悉。
他與葉青從未做過此事。他很確定。
卻為何像曾經經曆?
沈蒼轉腳看向門口。
葉青對此事也不如他所想般盛怒,相比較而言,反倒有些平淡。
這樣便放過他的冒犯,他實在於心難安。
沈蒼正想著,門外店家的聲音隔著木板傳了進來。
“公子,熱水來啦!”
店家推門進來,把洗漱的用具放下,對沈蒼欠了欠身,“公子稍等,早飯很快就到!”
他會來,說明江雲渡下去過。
沈蒼問:“和我一起住店的人,你可知他去了何處?”
店家搖頭:“這我不知道,隻看他出門往東去了。”
初到劉家村,沈蒼對這裡的地形分部並不清楚,往東是往何處的方向,既然店家不明,他自然更不知曉。
問不出究竟,沈蒼對他略一頷首:“有勞。”
“公子客氣,有事隨時叫我。”店家說著,退出去關了房門。
沈蒼去簡單洗漱,擦過手,門正巧又開了。
江雲渡端著清粥小菜跨入門檻,徑直走到桌前。
沈蒼說:“怎麼是你送菜上來?”
“吃飯。”江雲渡隻道,“馬車在樓下,飯後立即動身。”
沈蒼不免意外:“你昨日——”
“昨日我以為你傷重,”江雲渡打斷他,“今日才知你體魄過人,既然無需休養,自然儘早動身。”
沈蒼聽得出話裡的意有所指,心下了然:“也好。”
有血仇在身,再加一場荒唐,江葉青不想見他理所應當,今日淡然度過,許是江葉青早做好盤算,送他動身上路已是仁至義儘,他不該多言。
聞言,江雲渡動作微頓,冷臉把筷子隨手扔給他,端碗到桌對麵坐下。
沈蒼抬手接過,心知他心情不佳,轉而說:“我的傷的確有好轉。”
江雲渡不自覺擱筷在碗,拂袖道:“手。”
沈蒼任由他搭脈,繼續說:“就在昨夜——”
按在腕間的三指猛地一緊。
沈蒼頓了頓,模糊概括:“在療傷之後。”
江雲渡已經鬆手,良久,才道:“嗯。”
桌前又一片安靜。
沈蒼也沒再開口。
其實運功療傷,包括江雲渡幫忙,作用始終十分有限。
但除此之外,很難有第二個解釋。
這場與修煉無關的意外對療傷有益,這隻是一個錯誤推斷。
一夜荒唐,再醒來連經脈都有修補,任誰都不能相信這二者間會有關聯。
或許幾天以來的積累達到極限,才導致這樣的巧合,房中事,也可以算在療傷以後。
沈蒼喝儘碗裡的清粥,對江雲渡說:“我在樓下等你。”
葉青不欲追究他犯下的錯,就讓這個錯到此為止。
“吱呀”
房門開合。
江雲渡看著桌麵一口未動的幾碟菜,閉了閉眼。
—
江雲渡下樓時,沈蒼正在門口和店家閒談。
“兩位公子這是要去哪啊?”店家問。
“棱關。”沈蒼隨口說,“請問這裡到棱關需時多久?”
店家掰著指頭算了算:“這裡到棱關,少說也三日吧?”
三日。
盟主府就在棱關附近,時間上相差不遠。
沈蒼負手緩步走到門邊,聽到樓梯處的腳步聲,回首看向江雲渡。
江雲渡道:“走吧。”
兩人一起到馬車前。
江雲渡先扶沈蒼上車,又道:“我去去就來。”
沈蒼抬手拂起門簾,看到他走向斜對麵藥堂,收手坐回座位。
很快。
車身一晃。
江雲渡把幾個藥瓶扔進車廂:“一日三次,這些藥丸藥效不如湯藥,你且應付。”
他說完就在門簾外坐下,半個背影映在布簾,沒有進來的意思。
沈蒼說:“好。”
本以為就此話彆,馬蹄聲響起,馬車緩緩向前。
江雲渡單腳踏在車轅,微側臉往後看了一眼,駕車奔向劉家村外。
兩人一路無話,隻在飯時才見一麵。
閒暇良多,沈蒼本想運功療傷,轉念想到昨夜的場景,還沒掐起的手訣又搭回膝上。
此事皆因丹田內力而起,在回府找出個中緣由之前,他還是小心應對,少運功為好。
到天色近黃昏,沈蒼已經做好在野外住宿一晚的準備,沒多久聽到人聲,他掀開窗布,看到馬車正接近城門口。
城外車水馬龍,熱烈非凡。
他們進城後,隊伍還絡繹不絕。
江雲渡就近找了一家客棧,在樓下吃了一頓晚飯後就去辦理入住。
客棧外人聲鼎沸。
沈蒼循聲看過去,一個舞獅隊正巧經過。
這座城裡顯然在慶祝什麼喜事,或是當地獨有的風俗,他從城外進來時就注意到各街各道的喧騰風景。
看到舞獅隊,客棧的食客也都探頭探腦。
江雲渡交了定銀,回身沒看到沈蒼身影,眉心微蹙,轉眸找到他立在門邊,才舉步過去。
遠遠見結伴的少女路過時紛紛掩唇偷眼去看這道門邊的影子,江雲渡眼底漸沉,沒注意到自他出現在門前,少女們暗懷的心事悄悄一分為二。
沈蒼則看著漸行漸遠的人群,笑意溫潤:“上次我們一同出門,已像上輩子的事了。”
江雲渡記起什麼,臉色稍緩:“上樓休息吧。”
沈蒼看向他:“今夜不能趕路,先過去看看?”
江雲渡還沒答應,沈蒼已經走出一步。
一個小跑的青年男子和身後人打著招呼,沒發現路邊有人,回頭時躲閃不及,撞了一下。
“對不住對不住!”
青年在接連的道歉聲中跑遠了。
江雲渡快步到沈蒼身前,扣在他手腕:“怎麼樣?”
沈蒼笑道:“無礙。”
他順勢反手握住江雲渡,跟著舞獅隊走向鬨市。
江雲渡垂眸看過他的手掌,薄唇微抿,卻沒有動作。
走到人潮最多的地方,沈蒼左右看了看,還沒選定方向,眼前忽然劇烈晃了晃。
地震?
他單手按在一旁攤位,右手把江雲渡攬進懷中,正要往後急退,模糊的視線又恢複清明。
周圍的嘈雜沒有分毫變化。
似乎除他以外,沒有任何人察覺到方才的異常。
沈蒼皺眉看向江雲渡。
和江雲渡的眼神對視,便知道察覺異常的並非隻他一個人:“怎麼回事?”
江雲渡卻震開他的手掌,往身旁一步,和他分開。
“走吧。”
掌中的手忽然抽離,沈蒼動了動灌入冷風的指間,也不再關心一閃而過的震動,在沉默中繼續往前。
江雲渡看著他的背影,五指也緩緩收攏。
方才震顫來自輪回鏡外。
不論因何而來,他都該收下這份來自靈機的警醒。
將沈蒼送回盟主府,確保沈蒼安全無虞,他們從此不再見麵,便能斬情。
江雲渡垂眸,看著掌心萬分熟悉的半塊玉璧,將它放回懷間,閉目須臾,才舉步隨沈蒼向前。
他抬頭——
江雲渡眸光陡然凝結。
眼前沒有沈蒼。
如此短的時間,他會去哪。
心跳聲倏地震響在耳畔,江雲渡呼吸微促,快走兩步,卻很快看到那抹幾乎刻骨的身影。
對方完好站在不遠處的攤位前,背影看起來還很輕鬆,正和攤販閒聊,對一概旁事渾不在乎的模樣。
江雲渡下顎冷硬,疾步走過去:“沈蒼!”
“嗯?”
沈蒼含笑回頭。
他手裡捏著一塊糖糕,看到江雲渡,微抬手向他示意。
攤位後的小販還在殷勤為客官介紹每一款糕點的口味,絲絲不同的味道鑽出竹編蓋簍,彙成飽滿複雜的甜氣。
但沈蒼沒再細聽,隻看著江雲渡走近。
喧囂的熱鬨從兩人之中穿過,周圍的繁華紛擾也從一旁來往。
江雲渡掃過他指間的糕點,再抬眸和他對視,心底還未徹底形成的薄怒早已消散,麵上冷硬的輪廓在似隱若現的甜膩香氣裡、在不經意間悄然柔和。
他走到沈蒼身邊。
“你素喜甜食。”沈蒼把鬆軟香甜的糖糕遞給他,笑問,“嘗嘗?”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4 章 情毒沒有留在輪回。
帶傷逛街可能不是一個好的消磨時間的方式。
沈蒼用江雲渡的銀子為江雲渡買了幾份甜點, 原本打算往前再看看熱鬨,五臟的積傷壓在胸口,他抬手按在攤邊, 皺眉緩解良久。
趕路一天, 不能運功療傷, 轉好的傷情又有反複的跡象。
江雲渡一把扣在他的小臂:“沈蒼?”
沈蒼說:“不礙事, 很快就好。”
江雲渡看著他血色寡淡的薄唇, 蹙眉道:“跟我來。”
沈蒼隨他的力道轉身往回折返:“去哪?”
“到時你便知曉。”
他們在山海般的人潮中逆行, 江雲渡握住沈蒼的手幾度收緊。
沈蒼也回握著他。
江雲渡腳下微不可察一頓,接著拐向路邊。
“善仁堂。”沈蒼念出路邊這塊牌匾的名字, 看向江雲渡, “我的傷勢有些不穩,這是常事, 回去休息一夜足矣。”
江雲渡卻徑直拉他走進門內。
沈蒼隻好再被診一次脈。
坐堂大夫的說法和之前劉家村的老大夫說法一致, 傷勢過重, 需要長時間居家調養,聽出兩人不是本地口音, 再看兩人的穿著,大夫建議他最好不要出門走動。
沈蒼按下江雲渡的手, 對大夫說:“我還需趕路兩日, 請開方配藥。”
“兩日?”大夫看了看他,又看江雲渡一眼,才低頭拿筆蘸墨, “我知道你們江湖人身體強健, 可你應該也清楚自己的傷有多重, 騎馬、馬車?總之路途一樣顛簸, 我勸你安心靜養, 是為你著想,再重要的事,都不如性命重要啊。”
沈蒼隻道:“多謝提醒。”
大夫言儘於此,搖了搖頭。
沈蒼起身,轉腳要去櫃台前取藥,被手臂上的力道壓住。
江雲渡看著他:“你的傷不宜趕路。”
“兩日罷了。”沈蒼拍了拍他的手背,“我還沒有這樣虛弱,何況家裡有人在等,我們儘早回去,免得再生波折。”
江雲渡心知沈蒼堅持回去的原因並非如此。
但不論如何,這是他本該樂見的結果。
江雲渡壓在沈蒼手臂的力道重了重,慢慢鬆開。
他抬手接過藥包,和沈蒼離開藥堂。
“大夫無法根治你的傷勢。”跨出門檻,江雲渡轉而說,“回盟主府,才會有人為你療傷。”
沈蒼與他都不可運功,沿途沒有可信故交,回沈蒼的住處,才是唯一解決之法。
沈蒼笑說:“你說得不錯。”
江雲渡轉眼就看到沈蒼含笑的側臉,抿直薄唇。
他拇指劃過腰間。
腰封內的半塊玉璧受布料阻隔,堅硬冰涼的質地卻由指腹鑽入血管,冷意綿延。
靈機冒險向輪回內傳遞消息,不會是小事。
不能再拖了。
送沈蒼安全回到盟主府,必須抓緊時間。
—
次日。
清晨。
在城內一夜修整,沈蒼臉上氣色稍緩,吃過飯就和江雲渡離店上了馬車。
不過今天的運氣不如昨天,下午錯過一個村莊,路上再沒遇到能投宿的地方。
沈蒼昨天做好的準備,今天終於有了實踐的機會。
在野外留宿,其實也更縮短路程,能比計劃中提前趕到目的地。
“繼續趕路吧。”他掀簾對江雲渡說,“到你累了再停。”
江雲渡抬眸看一眼高掛的月色,回臉看他:“你呢,累嗎?”
沈蒼卻放下門簾,沒去看他:“無礙。”
一層之隔,還能遮擋異樣,葉青已退讓良多,勉強三日的苦頭,沒道理讓他掛念。
江雲渡頓住,也收回視線:“你該吃藥了。”
話落,身後傳來瓷瓶磕碰的輕響。
沈蒼咽下微甘微苦的藥丸,眉間刻痕久久未散。
他按在悶痛彙聚的心口,不能以內力和緩,於是背靠車廂後壁,閉目養神。
不知過去多久。
馬車漸漸停下。
“等我回來。”
沈蒼並指挑開一旁窗簾,看到江雲渡的背影就在附近走動,不多時帶回一些乾燥的枯枝,拿火折子點了火。
動作生疏,像從未做過。
抬頭時對上沈蒼的目光,江雲渡道:“下來暖暖身子。”
冬日天寒,再厚的棉被也擋不住冷意浸透。
沈蒼依言走下馬車,在火堆前撩袍席地而坐,把帶下來的乾糧遞給江雲渡一份。
柴堆劈啪作響。
明滅的火光在兩人身上閃爍。
沈蒼借夜幕火舌的陰影,重掩起麵上的蒼白。
“葉青。”
江雲渡轉臉看他。
沈蒼右手隨意搭在屈起右膝上,閉眼倚樹,穩住氣息,輕聲說:“今夜過去,還有最後一日。”
江雲渡默然以對。
“我想告訴你,”沈蒼說,“無論日後是否相見,我都會等你回來。”
“你——”
“讓我說完吧。”沈蒼打斷他,“明日你送我回府,不見得還會聽我這些廢話。”
江雲渡打開水壺,倒了一碗涼透的水,沒再開口。
“沈家對不住你,我說這些也許你不屑一顧,但我不想讓你帶著恨離開。”沈蒼說,“一年後,十年後,你想取我性命,或是任何要求,我隨時等你。”
江雲渡淡聲道:“我不恨你。”
聞言,沈蒼看著他,輕輕笑了:“那便是於我而言最要緊的事了。”
江雲渡眸光微動,轉臉見他唇邊的笑意,也抬眼看他。
“啪”
柴堆裡爆起的一聲炸響,及時喚回江雲渡深藏一瞬的念頭。
抬頭一口飲儘碗中水,冰碴般的冷意直直滾入心底,讓理智複蘇。
再倒一碗水以內力溫熱,放在沈蒼手邊,江雲渡起身走到一旁。
“早些睡吧,明日還要啟程。”
“好。”
—
簡單吃過晚飯,沈蒼撐地起身,抬手按在樹上,在江雲渡不曾注意的背後平複片刻,就回到馬車上睡下。
一夜夢多,他醒來時見江雲渡不在身邊,才按了按鼻梁,緩解日漸加重的頭疼。
“你醒了。”
沈蒼鬆手:“嗯。”
江雲渡掀開門簾:“吃點東西。”
沈蒼說:“放下吧,我一會再吃。”
江雲渡看著他,皺眉上前:“你身體不適?”
沈蒼擋開他探脈的手:“既然你也醒了,繼續趕路吧。”
江雲渡蹙眉愈深。
正在這時。
沈蒼直覺天地忽然劇烈搖晃起來。
和昨天在鬨市時一模一樣,眼前一片模糊,隻是很快又恢複清明。
他看向窗外。
馬車還安穩停在原地。
如果是地震,馬不可能如此鎮定。
沈蒼轉向江雲渡:“你也察覺到了?”
“沒有。”江雲渡麵色卻仿佛冷淡,放下手裡的紙包,退出簾外,“用過飯,記得服藥。”
不足一日,靈機又發來警醒。
鏡外定然有事發生。
沈蒼身體每況愈下,也並非沈蒼閉口不言,他便看不真切。
盟主府有人為沈蒼療傷。
儘早出發,儘早趕到,才是如今當務之急。
馬車起步,逐漸加速,往棱關方向飛馳而去。
沈蒼倚坐在已儘量加厚的軟墊,仍然不能抵消馬車奔騰時的顛簸。
在戶外寒夜的一晚休息,即便蓋得再暖,對他的傷勢也沒有半分益處。
沈蒼從藥瓶裡倒出最後的兩粒藥丸,服下不久,腦海的混沌和體內層疊的不適交織,他強忍半個時辰,意識已不再徹底清醒。
江雲渡坐在簾外,每每回頭,隻看到沈蒼垂首坐在原地。
路過下坡時,還隔著一段距離,他提醒道:“坐穩。”
簾內沒有回應。
再往前,他聽到一聲悶響。
“沈蒼?”
江雲渡當即轉身,見沈蒼倒在軟墊,虛弱的臉麵無血色,沉聲道,“沈蒼!”
沈蒼眼瞼微動,昏睡過去。
江雲渡單膝跪地,把沈蒼攬在懷中,語氣有不自知的焦灼:“沈蒼?”
他抬掌按在沈蒼丹田,經脈中流轉的內力遲遲未動。
馬車還在疾馳。
平原荒無人煙。
沒人來救,隻能他來動手,但——
江雲渡生平首度遲疑,眸底的銳利在掙紮中搖擺。
在這同時。
又一陣隻有兩人察覺的暈眩莫名而來。
沈蒼在昏睡中蹙眉,受到衝擊,唇邊有極淡的血線蜿蜒而下。
江雲渡麵色冷得懾人,不再猶豫,掌心內力噴薄而出!
隨著時間推移,沈蒼臉上慢慢湧回血色,呼吸也褪去短促,變得平緩。
江雲渡正要收手。
沈蒼睜眼。
兩雙點漆星目對視著。
驀地,一點紅芒從其中一雙閃過。
即便早有預料,江雲渡仍然心頭微緊。
他並指往下,點向沈蒼穴道,手腕卻被更快一步扣緊。
沈蒼盛滿情|欲的眼睛凝望著他,輕聲歎道:“葉青……”
江雲渡還沒震開他的鉗製,丹田內也有消耗過度的絲絲灼燙攀爬上來。
沈蒼抬手按在江雲渡頸後,將最後的距離拉近,吻住靠近的、微抿微涼的薄唇。
“葉青,”微啞的低沉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也灼人心癢,“葉青。”
隨著馬車顛簸的窗簾上下掀動,斷續灌入平原上生冷的寒風。
寒風凜冽。
車廂內,更濃的炙熱刹那醞釀。
許久。
又是暈眩突如其來。
糾纏散亂的場景猛然潰散!
江雲渡眼前一片黑濃,再睜眼,滾熱噴灑的氣息不見,已身在碧華殿中。
“主子!”
馮桓臉上帶著急色,江雲渡並不看他,視線微轉,直直落在一旁沈蒼身上。
沈蒼和他同時返回,此刻正緊皺眉頭,呼吸粗重。
再看到那抹紅芒。
江雲渡隨即明了。
情毒沒有留在輪回。
靈機真人見到兩人,也急急過來:“請尊駕聽——”
他話沒說完。
“都退下。”
語氣熟悉,是慣常的不容置辯。
靈機真人一怔:“可——”
驟然間。
一道勢不可擋的強橫靈力迎麵而來!
靈機真人悚然一驚,來不及再吐出半個字,倉促拎起馮桓,以最快速度飛向殿外,可依舊沒來得及,被狠狠撞飛出去,氣血翻湧。
他捂胸落地,和同樣懵愣的馮桓麵麵相覷。
作者有話要說:
生日已經過了,多謝大家的祝福-3-
——
第 95 章 氣氛十足詭異。
“……”
空蕩的大殿。
隱忍克製的喘息。
強行結束的輪回鏡正在半空旋轉, 溢彩的金光早已黯淡,投下斑駁的碎影。
地麵,雪白齏粉淩亂鋪滿, 被殘留的餘威卷起, 飄向唯一不受波及的大殿中心。
所向披靡的靈力突兀將一切抹去。
隻剩靈力以內, 模糊糾纏的影子被隱約包裹, 難以看清。
大殿之外, 是死一般的寂靜。
“宗主出關了?”
朱婉婉在主殿感受到這股絕不會錯認的強勢威壓, 第一時間趕到,見靈機真人和馮桓都站在殿外, 不由出聲詢問, “為何你們都在殿外,宗主知道了嗎?”
靈機真人正閉眼掐算, 眉頭越皺越緊, 手指快得如風。
這不是好兆頭的跡象。
馮桓又看向殿內, 才搖了搖頭:“我尚未稟告。”
朱婉婉左右踱過一個來回,沉聲說:“事關重大, 不可再拖延!”
她正要走向門口。
一條手臂橫在她之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朱婉婉順著這隻手轉回馮桓:“你這是何意?”
“宗主此時不願被人打擾。”馮桓再對她搖頭, “你我須在此地靜等。”
方才主子出手, 若非靈機真人及時搭救,他即便不會受傷,也一定狼狽不堪。
主子行事向來從容, 今日如此, 必與沈蒼相關。
與沈蒼相關的大事小情, 主子皆親力親為, 如今更親手授意獨處, 連靈機真人都不留下。
越是深想,馮桓心中壓下的一塊巨石越是發沉。
輪回鏡可看的前世今生受神器庇護,旁人無從得知,他與靈機真人自然都不知曉看到輪回中到底發生過什麼。
他隻看得出,主子遲遲不歸,神器遲遲沒有動靜。
從靈機真人愈漸頻繁的歎息裡,其實他很明白此番輪回的結果。
可情絲不斷,情劫不斬,沒有主子坐鎮,碧雲天當如何渡過這場難關?
朱婉婉按在馮桓手臂,看著似乎平靜如常的緊閉殿門,欲言又止片刻,退開一步:“好,我同你一起等。”
一時上漲的衝動減退,讓她硬闖宗主寢殿,她也沒有這樣的膽量。
馮桓還沒說什麼。
天邊接連兩道金紅流光疾速接近,轉瞬落地。
馮桓看過去,眉頭皺了皺,很快撫平。
“左右護法都在,還有靈機真人!”來人先是一笑,打過招呼,臉上又露出擔憂的神色,“方才是宗主嗎?”
朱婉婉拱手道:“老宗主,總殿使。”
話落轉身麵向殿門,不欲與兩人過多交談。
當年的風波少有人了解內情,她不了解,也不妨礙對這位“老宗主”心有芥蒂。
馮桓則不動聲色:“宗主即將出關,恕屬下直言,請老宗主下山為好。”
方才異象不可隱瞞,他知道段鴻峰此行正是為這一點。
聽到他的話,段鴻峰臉皮抽跳,表情不變,點頭說:“我也是想儘一份力,看到宗主出關,我也放心了。”
他作勢歎了一聲,又對靈機真人示意,就禦劍下山,回到段家。
匆匆飛進後院,他揮袖落下一個靈力罩,疾步走進房內,對門內的背影拱手道:“大人!”
千戟回過身,臉上蒙著一層厚重的黑影。
脫離輪回前他已找到劉家村。
帝君墜崖未死,任務再度失敗,他已無顏麵對君上,從碧華宮被那股熟悉的靈力逼出殿外時,他甚至想過死在那裡,總好過承受君上再一次的失望。
看到他的臉色,段鴻峰腳下的步伐慢了一拍,可忍不住心裡的期望,忙說:“江雲渡出關了!”
千戟對這個棋子心心念念的對手有些印象。
江雲渡,碧雲天的宗主,有逼近渡劫之境,是修真者中首屈一指。
段鴻峰煽風點火:“大人,江雲渡在大乘大圓滿許久,隨時有可能渡劫,白日飛升,他的實力向來可跨境界殺人於無形,十分難對付,不如趁早將此子斬殺,也免得日後棘手!”
這話也有些道理。
江雲渡雖說隻是凡人,但任何有礙君上大計者,不得不多加注意。
帝君身在人間,難免與凡人聯手,這個消息值得走一趟。
想到這,千戟當即動身。
段鴻峰恭敬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臉上露出的喜色總算發自內心。
江雲渡。
死期將至,任你再威風又如何!
—
“千戟?”
千戟回頭看了看,繼續往前:“你也在。”
幻蓮飛身到他身旁,再一起走向不遠處的石門:“好久不見,你還是如此冷淡。”
她的話至少有兩分真心。
最近隻見鬼岩,不見千戟,她很好奇君上派給千戟什麼任務,會讓他無影無蹤這麼久。
千戟隻問:“君上在嗎?”
幻蓮笑聲酥柔,點頭說:“就在宮中。”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了門邊,都自覺閉口不言,安靜走進石宮。
這座灰沉古樸的宮殿由堅硬巨石砌成,錯落密布的石柱高聳直立,畫壁鬼斧神工,氣勢恢宏。
沒有燈火照耀,走出門外倒入的一框微光,周圍一片昏暗。
千戟已看到絕塵天的背影。
昏暗裡,唯獨惹眼的一襲白衣立在石柱深處。
加快的腳步聲在寬闊石壁間不斷回響。
絕塵天置若罔聞,低頭看著麵前的石棺。
石棺長寬並非人間的尺寸,而是魔族的體量。
千戟走近時,看到鬼岩也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軀佝僂,不敢抬頭。
“君上。”
絕塵天擺手,單膝跪地的兩人隨之站起。
“你們三個,說說這是什麼?”
千戟看向他身前。
君上獨有的白色魔氣在石棺內翻滾,看不會端倪。
“幻蓮?”
被點了大名,幻蓮看過去一眼,嫵媚動人的臉變得僵硬,深深低下頭:“末將不知。”
絕塵天笑了笑:“你向來聰明。”
聽到兩人對話,千戟下意識又看過去,仔細分辨,才從翻滾的氣浪中找到淺淡血色,臉色不由也變了變。
絕塵天歎道:“帝君實力在我之上,你們說,我該如何彌補其中差距?”
千戟表情幾度變換,垂在身側的手緊得發顫,突然單膝跪地:“君上,末將願入化魔池!”
絕塵天低頭看他。
千戟咬了咬牙:“末將無功而返,壞了君上大計,帝君如今蘇醒,必定與人間江雲渡聯手頑抗,為魔族大業,末將死不足惜!”
“千戟,”千戟屏住呼吸,看著眼前純白的衣袍下擺輕輕走過,“輪回一事,我交予你去做,你可知我對你厚望幾何。”
“末將罪該萬死!”
絕塵天雙手負於身後,轉眼看向幻蓮。
幻蓮心跳如擂鼓,呼吸不禁顫抖。
化魔池。
魔族一入化魔池,血肉骨髓化為最精純的魔氣,是無可比擬最大補之法。
魔族實力越強,便是越珍貴的補品。
對君上大有裨益的魔族,唯有三大魔將。
被絕塵天的視線盯住,幻蓮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君上……末將,末將也願為魔族大業入池……”
絕塵天笑了一聲,轉身走回石棺前:“重回人間大地,你們是我左膀右臂,我怎會讓你們入池。”
幻蓮狂跳的心終於放緩,卻不敢放鬆。
她正要說點什麼以表忠心,就聽到身前又傳來君上的聲音。
“鬼岩。”絕塵天伸出手來,輕聲說,“你的一副魔骨,正適合這方魔池。”
一直僵站在原地的鬼岩渾身一抖。
他猛地抬頭,眼裡迸出恐懼的光:“君上……”
絕塵天看向他,漆黑眼中透著引人發寒的徹骨陰冷:“我命你為我尋的冥生丹,你尋得如何。”
鬼岩呼吸急促:“君上,再給末將兩日——”
“我已沒有兩日可用。”絕塵天道,“你總是記不清我想要的,既然不聽話,就該好好認錯。”
鬼岩雙膝“砰”聲跪地,膝行到絕塵天腳下:“君上!再給末將一次機會,末將定然不會再教君上失望!”
絕塵天眼底浮出不耐,手掌往前稍許:“魔骨。”
鬼岩求饒的表情僵在臉上,往門口瞥過一眼,拔地而起!
“你敢!”
見他想逃,絕塵天不耐的眸光裡劃過一抹怒色,掌中白霧無風卷起,將已至門前的鬼岩絲絲纏繞。
鬼岩在霧色中嗚咽,不等掙紮,身體陡然爆炸!
他濺出的每一滴血都被白霧吸儘,緩緩帶回石棺之前。
主人身死,一副裹著無儘煞氣的魔骨此時憑空出現。
看到魔骨的成色,絕塵天臉上終於淡淡滿意。
他揮手將魔骨壓入池中,精純魔氣立刻漸漸湧現。
絲縷黑色的脈絡衝出池麵,凝向半空一粒紫黑的種子。
絕塵天閉眼深吸一口氣,唇邊揚起笑意。
“很好。”
跪在他身後的千戟和幻蓮死裡逃生,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深埋的驚懼。
—
碧雲天。
碧華宮前。
靈機真人掐訣的手忽然停住。
他轉向東南方向。
下一刻,直衝雲霄的黑白魔氣驟然而起,氣息磅礴,令人膽寒!
馮桓皺眉:“是絕塵天。”
他再看向門口,臉色帶著焦急,“不能再等了!”
靈機真人也有此意。
馮桓來回走了兩圈,狠下心,冒險快步上前。
但他正要敲響房門——
“吱呀”
門開了。
馮桓下意識看見門內。
殿中的空曠讓他心頭一跳,但輕易注意到正中的兩人。
“宗主?”
“嗯。”
江雲渡正將手中珠串撥回腕間,半塊沁涼的玉璧與脈搏貼合,又攏於寬袖。
他垂眸的側臉如常淡漠。
馮桓不敢多看,移向輪回鏡旁的沈蒼。
沈蒼咳了一聲,抬手立了立衣領,指腹擦過頸側,他輕吸一口涼氣,於是轉向鏡麵,背對房門。
江雲渡看他一眼,又收回視線。
馮桓:“……”
氣氛十足詭異。
兩人之間也隔著一段令人疑心的距離。
而且可能是他的錯覺,這兩位的衣服看起來好像都不整齊,還……帶著磨損?
作者有話要說:
第 96 章 “你的人,下落不該問我。”
“宗主!”
朱婉婉和段燁齊齊從門外進來。
剛一進門, 朱婉婉也對殿內情形生出驚愕,她難以想象,會是什麼人能將宗主寢殿中的一應陳設化為齏粉。
可如今沒有時間用來詫異, 她快步走到馮桓身旁, 來不及觀察其他, 單膝跪地, 拱手行禮。
“宗主, 絕塵天在兩日前率魔族大軍包圍碧雲天, 屬下等已發出碧華令,可十三殿均被攔在魔陣之外, 無法馳援。”朱婉婉語速稍快, 簡略為江雲渡介紹情況,“魔族蟄伏兩日來, 並無異動, 直至方才東南方向生出異象, 魔氣衝天,當是絕塵天的氣息。”
她指向門外。
沈蒼也看過去, 果然有一道貫穿天地的光柱出現在視線範圍。
那是一道黑白魔氣纏繞的雙色光柱。
魔族中,本該代表純潔無瑕的白色, 是魔君絕塵天獨有。
但絕塵天怎麼會允許其他魔族的氣息和他平起平坐。
也許是讀懂他僅存於心中的念頭。
“絕塵天在吞食魔族, 以增長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