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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做飯就做飯之

以楚漆的家境不需要學做飯。楚家主彆墅裡, 光是住家廚師就有七個。

他會做隻是因為某個麻煩鬼。

江聲的繼母楚魚在世時對江聲是抱有敵意的。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所以他們的關係天然對立。但一個強大的女人對繼子的態度絕不會太過挑剔,在江聲明確態度或者讓她感覺威脅之前,她不介意和他維持平和的表麵關係。

江聲討厭她, 這是基於身份帶來的必然。但他其實並不在乎楚魚忌憚著的所謂繼承權, 她對於繼承偌大家業毫無追求。他在乎的是一種彆人並不在乎的遺憾, 有了繼母,屋子的女主人就會換一個名字, 而前一個已經逝去許久的人, 已經在被淡忘。

江聲不是一個蠻不講理胡亂撒潑的人, 也沒有什麼叛逆期。他清楚聯姻的本質,所以也僅僅隻是討厭而已,並沒有多少敵意。

這樣的討厭卻在相處中日益加重。

楚魚花粉過敏,一來就在準備要鏟平江聲最喜歡的花園,換成一個噴泉造景。可那個花園從江聲出生起就種著玫瑰,沒道理要他為了一個新來的人讓步!

楚魚還是個女強人,常常半夜兩三點才回來。

伴隨著閘門打開, 車輛入庫的聲音, 然後是她尖利刺耳的高跟鞋篤篤作響由遠至近——連在室內的拖鞋,她都要穿有跟的。然後是女人的聲音, 和夜班的傭人慵懶交談,囑咐明天的早餐、後天的行程安排。

她當然不屑於故意製造噪音,但顯然也不覺得自己的聲音大到需要有意控製。

那些聲音無孔不入。如同蚊蟲鑽入耳朵,江聲說不清為什麼睡不著, 隻是很煩, 在房間裡對著空氣拳打腳踢,把枕頭壓在臉上試圖把自己悶死。

等到瑣碎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 他猛地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去看星星。那瞬間他就想,他不想留在這裡。

要去哪裡呢。

答案是,去找楚漆!

楚家和江家離得近,但畢竟是彆墅區,要說很近倒也不至於,步行怎麼也需要半個小時。

江聲總是在做突如其來的決定。這個想法一閃而過的瞬間,他立刻披上外套探出頭,踩著外邊的沿跳上管道,像偷油吃的老鼠一樣往下爬——他常常這麼乾,已經輕車熟路,根本不會受傷。家裡的傭人都很喜歡他,但就是因為太喜歡他了,才會像長輩那樣管著他、擔心他。所以不可以讓他們知道。

回過頭的時候,江聲發現,向著這邊的燈亮著一盞。

一道瘦高的影子被光打在窗簾上,江聲猜那是他的繼兄。他們潦草見過幾麵,但江聲連他的臉都沒能記住。

隻記得他慘白的臉、顏色很淺的嘴唇,手背上的留置針,手臂上針劑留下的青紫痕跡,整個人像是一具顏色很淡的瓷器,撞他一下就會倒在地上碎掉。他們伸手相握的時候,江聲險些以為自己在碰一個死人。那是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江聲不怎麼喜歡他。

不知道繼兄看他看了多久,是不是從他爬管道的時候就在看。這樣的動作很危險,江聲知道,但江聲不知道他會不會告狀。

算了。

告就告!

要是告狀就能管住他,他江聲的名字往後倒著寫。

江聲晃著腦袋甩下頭上的葉子,把兜帽蓋在頭上,轉過身加快腳步。

如果這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會沒有條件、不問代價地偏向他,那就是楚漆,十幾年來,這個印象永遠在不斷加固加深,堆壘成一座沉重的高塔。

他是從大門進去的,楚家的人都知道江聲和楚漆的關係好,所以他一路順暢地走進去。

找到楚漆的房間,很沒禮貌地直接打開,然後更沒禮貌地掀開他的被子擠到他旁邊,還掰著他的耳朵把手圈成圈喊:“楚漆!”

楚漆哪怕是個聾子都要被吵醒。

睡眼朦朧裡看清他的臉,卻沒有多少吃驚。

他極其自然地轉過來圈著腰把他抱在懷裡,下巴抵著他的耳尖,手一下下順著他冰涼的背,摸到他身上掛著的葉子,還哼笑他知道帶禮物。

江聲本來有很多很多話要和他說。

他要說自己的奇怪,要說他的不安不甘,他的煩躁,他的刻薄,但是在這樣的擁抱裡什麼都不剩了。

一切情緒都熨帖在體溫裡。傳遞著,安撫著,從一片驚濤駭浪平複成安詳寧靜的海。

過了幾十秒,也可能是五分鐘,十分鐘。

楚漆才開始問他怎麼了,有沒有餓到,要不要吃點東西。

江聲悶頭埋在他的胸肌上麵亂蹭,說要吃。

然後把他拽進被子裡,頭頂著頭講了一堆話。

“反正都是楚家的人。”他說,“所以楚魚惹我不開心了,這個仗要算到楚漆的頭上!”

楚漆摟著他笑,聲音還帶著點初醒的沙啞,“完了,少爺生氣了,我要怎麼辦啊。”

江聲說:“我沒那麼好哄。”

他又說,“要烤鴨,要烤煙熏雞,要醃篤鮮!”

楚漆隻覺得江聲講話落下輕飄飄羽毛,全順著皮膚鑽入血液在心臟搔動。

他掐著江聲的臉,搓弄他一頭柔軟的頭發,“好哇,不找楚魚報仇,也不去給病秧子添堵,反倒把這筆賬算到最無辜最無辜的我頭上,真是欺軟怕硬。”

江聲不說話,隻是偏過頭躺在他的身上,像一隻貓躺在熊的懷裡。

那時候已經很晚,楚漆不是會麻煩家裡傭人的性格。所以帶著江聲去廚房找到現有的食材。

最後沒有烤鴨,沒有煙熏雞,也沒有醃篤鮮,很簡單也很普通地做了碗麵。

江聲說要吃煎蛋,所以楚漆笨手笨腳地給他打了個煎蛋。手上有水,炸得油滿鍋亂跳,江聲抱著腦袋跑出去,嚇得隻敢探半個頭回來,驚魂未定地問舉著鍋蓋抵擋的楚漆鍋裡會不會起火。

楚漆手背上都被崩出紅印子,一向懶散不馴的臉上竟然有了些嚴陣以待。聽他這麼說,又笑:“哪有這麼誇張。”

……總之,最後隻是簡單地吃了碗很難吃的麵。

鹽好像加多了,蔥花切得千奇百怪,麵也煮得融掉,變成奶白色的湯。煎蛋蓋在表麵,是奇形怪狀、焦黑色的,隱約見到流淌的蛋黃。端上餐桌的時候,楚漆和江聲陷入了沉默。

楚漆:“還是算了吧。”

實在上不得台麵。

但江聲很給麵子,他做朋友的時候永遠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楚漆看江聲乖乖地垂著眼睛挑起麵條咬在嘴裡。

光落在江聲的頭頂,濃黑的睫毛顯得很長。麵碗裡氤氳的熱氣讓楚漆看不清他的臉,一切往常看來覺得精致的昳麗的輪廓被塗抹成隔著霧氣的色塊。

江聲淺嘗了一口,在嘴裡抿著,半天才咽下去,久久說不出話。好一會兒,黑色琉璃似的眼睛才抬起來,“好吃。”

然後手指把麵碗慢吞吞地推到了楚漆的麵前。

(其實就是難吃到有點想死)

楚漆笑得受不了,趕緊給他拿了喜歡的飲料,又擠著他的嘴說他笨,不好吃為什麼不直接吐掉。

江聲顯然很有人文關懷。

“畢竟你是第一次做。”他可是非常義氣的人,“你可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好不好,都要說好。”

從那天起,楚漆就對做飯就開始很有興趣。

有了第一次的教訓,他之後出鍋都會自己先嘗一嘗,再去投喂挑剔但好心的小鬼。難吃的也包括在內,讓他嘗嘗有多難吃,然後得到江聲令人莞爾的各種千奇百怪的表情。從中餐到甜點,楚漆做的每一頓,都經過江聲的嘴巴。

把最後一道菜放在餐桌上之後,楚漆也從回憶中掙紮出來。

燭光曳動著。

室內放著悠揚的音樂,江聲就站在他的旁邊倒酒。空氣中浮動著某種清涼的果酒香。

江聲對昨天發生的事情還心有餘悸。酒完全是情緒的放大器,會讓一切平時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有了發生的理由,或者借口。

“今天你隻準嘗一口!”他說。

楚漆轉過頭,目光看著江聲的臉。

燭光在江聲臉上映下晃動的影子。

他細細看他的眉梢睫毛,看他的眼睛嘴角,看他抿直的唇線裡壓著的一點點情緒。心裡很安靜,這樣的安靜讓楚漆有空閒,去思考無論是昨天還是今天,他是否都太過心急。

明明周末有約定的閒暇,卻還是急切得想要得到安撫和證明。

明明可以對楚熄的挑釁置之不理,還是控製不住說出荒謬的話語。

“去坐著,我來吧。”楚漆接過他手裡的酒瓶,“沒關係,今天買的酒度數很低。”

他表達再如何寬厚大度,楚漆都很知道自己心裡暴戾著撕扯牢籠的占有欲和掌控欲。那種漆黑的凶猛的怪獸裂開森白的牙齒,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耳邊呢喃。

不甘心。

不甘心。

因為不甘所以焦慮,因為不安所以懷疑。因為嫉妒所以反複驗證,因為渴望所以無法等待下去。

一切的改變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啊,想起來了。

是顧清暉。

談戀愛之後,江聲的第一選擇就不再是他。

江聲會看出他的情緒,對他說,“男朋友當然不會有你重要啦,你在我這裡才是第一位。”

可實際上,江聲會和男朋友做一切他不知道的事情。談戀愛之後,江聲就開始和他有了距離。楚漆一直都是最了解江聲的人,他們對彼此的過去如數家珍,但從顧清暉開始,楚漆見到的江聲,開始有了斷層。

他為什麼和顧清暉在一起?

顧清暉對他怎麼樣?會欺負他嗎。

他們在他看不到的時候有多麼親密?

江聲也會在不開心的時候去找顧清暉、和他睡在一起嗎。會對他發脾氣,但給他特殊的待遇嗎。會一邊說他做的飯很難吃,但又一次又一次地要當他的實驗小鼠嗎?會嗎,他擁有的一切,會分給彆人一份嗎?他渴望占有的人,會被他人親吻嗎。

他珍視的,尊重的朋友;他守護的,喜歡的朋友;他從來不忍褻瀆半分的,朋友。

背地裡和彆人有更親密的關係。

甚至不曾和他提起。

第102章 交易就交易之

“楚漆先生。”有人在喊他。

“楚漆先生!”

楚漆回過神來, 看向鏡頭。

他的頭腦有些恍惚。短暫的理智掙脫出來,提醒他酒精的副作用。

他完全忘了自己有沒有吃飯,又喝了多少酒,他好像隻是一直看著江聲, 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下意識問, “聲聲呢?”

“楚先生, 你剛剛已經問過一次這個問題了。”工作人員無奈,“他現在在隔壁房間接受采訪。”

工作人員的手裡握著提問的本子, “現在我們問到, 作為和江聲一起長大的竹馬, 你是怎麼看江聲的?”

“怎麼看待江聲?”楚漆重複這個問題。

工作人員點頭,“江先生的人氣水漲船高,輿論的兩極分化也格外嚴重!不少人覺得像江聲這樣活得隨便已經是人生理想,另一部分人覺得他關係混亂、不求上進……”

“他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喜歡。”楚漆說,“他不在乎。”

“我和江聲第一次見麵,是在一座玫瑰莊園。”楚漆說,“我循著陽光的方向看到他, 禮儀老師站在他麵前拿著戒尺, 他才七歲半,一邊掉眼淚, 一邊握著秋千的繩子在打瞌睡。”

工作人員忍不住笑了聲。

“上學的時候,江聲總是因為遲到、不寫作業,和同學說悄悄話這樣的理由被叫出去罰站。”

酒精讓楚漆有些偏頭痛,眉峰緊蹙著, 但停頓了下, 還是忍不住笑了聲。

陽光。

他路過的時候,陽光總是落在江聲的臉上, 穿著學校的白襯衫、那種寬大的校服閉著眼睛靠在牆上打瞌睡。

“聲聲確實長得就讓人覺得心軟是不是?認錯態度又很好,背著手夾著尾巴乖乖地說兩句‘我錯啦’,老師就會頭疼地放他進去。”

工作人員說:“沒想到啊,我以為江江會是好好學生!那種競賽獎金牌包攬三年的學神人物!”

楚漆靠在沙發上,眉梢一挑,“搗蛋鬼獎倒是可以拿三年。”

燈光照著他的臉,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裡。

許多片段在大腦中不斷地閃回,那些記憶重重疊疊,充滿色彩。

“後來江聲精力最充沛的時候,有了很多愛好。帶著厚重的裝備潛水,背著滑翔傘降落,爬上山頂剛摘下望遠鏡,被陽光照亮眼睛。”他說,“他一直在找這世界上有沒有一樣東西一個風景,能讓他留下來。”

“戀愛也是一樣的。不去嘗試,怎麼知道誰是最適合自己的人?你說是嗎。”

工作人員傻傻地點頭。

“所以,你問我怎麼看待江聲。”楚漆眼窩落著陰影,顯得尤其深邃。

和他相配的是濃豔的玫瑰,盛大的寶座,高山、陽光、岩漿,漂亮的月亮下的河流。一切被灌輸了許多意義,許多期待和向往,而本身僅僅隻作為一種事物存在的“存在”。

他像是笑了下,又像是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輕歎,“他很好。”

這段視頻後來播出後被漆聲cp粉奉為超話聖經。

【他沒有一個字說他喜歡江聲,但是他的每一個字都裹滿了愛】

*

最後一日直播結束,直播間已經關閉,江聲倒在沙發上昏昏沉沉地玩手機,順便等嚴落白來接。

江聲很喜歡喝酒之後的狀態,什麼都不用去想,大腦裡麵空空的,很安心。他挨個和收拾東西離開的工作人員道彆,反正也就是抬個手張個嘴的事情。

沈暮洵和他的助理正要走。

江聲揮手:“拜拜。”

沈暮洵腳步一頓,回過頭,儘量以平常心來麵對江聲。但看著他那張有些困頓的臉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說。

“你沒有彆的話要和我說?”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沈暮洵就知道自己無法擺出嘲諷的、尖銳的,刻薄的姿態。

瘦削的青年胸口起伏了下,耳釘閃著細碎的光。他扯開嘴角,一張俊美的臉上帶著濃烈的銳氣,話音有些艱澀,“還是說,你就是一點餘地也不肯給我。”

人真的是最奇怪的動物。得不到在咆哮,得到了還會不甘,遊離態的嫉妒和刺痛、譏誚與厭煩,以及自我的辯駁,把人死死地按在了情緒的泥潭。明知道結局已經書寫,答案從江聲的口中吐露了無數次,但仍然要去尋找一個借口粉飾太平。

因為那不是他想聽的。

他還不想結束。

沒錯,江聲的背叛給了他莫大的屈辱和打擊。沒錯,江聲見證他的成長、恣意和屈服。所謂的複仇就是等江聲回頭,他以為的咆哮隻是卑微的乞求。儘管走到了這一步,他在深淵裡墜落著,也還是不想就這樣結束。

一次兩次上趕著,三次四次倒貼,五次六次推翻過去的堅持折損自己的傲慢,去給江聲尋找借口維係體麵。到了已經無可挽回的時候,還在奢求那一點所謂的餘地。

沈暮洵甚至很難給自己開脫什麼。

他嘴角最後一點笑都抿了下來。轉過身抬手把助理招到身邊,正要離開,江聲卻忽地開口,“等等。”

沈暮洵腳步一頓。

江聲:“記得把視頻發給我。”

沈暮洵在一瞬間反應了過來,眼角的淚痣痙攣了一瞬,輕笑了一聲,聲音有些古怪,“……你要那個?”

楚熄正好湊了過來:“那個是哪個?”

江聲把湊過來的楚熄的臉推到一邊,更改沈暮洵的措辭,“本來就是我的!”

“相機卡槽進水壞掉了,sd卡取不出來。”沈暮洵看了他兩秒,一雙淩厲的桃花眼垂了下,讓眼角那一點淚痣都墜著些銳氣,“……你要拿的話,周末給我打電話,我給你送過來。”

江聲稀裡糊塗地:“哦哦。”

楚熄挨擠在江聲旁邊坐著,一雙野狗般的綠眼睛盯著他,像盯著一塊要被搶走的骨頭,眼睛幽幽地轉過去,笑眯眯地咧開虎牙尖,“什麼視頻呀,哥哥。”

江聲支支吾吾起來,抓耳撓腮地去想一個稍稍合適點的措辭,“唱歌的視頻,嗯,沈暮洵錄的demo……什麼的……”

當著沈暮洵這個當事人的麵說起這個,還被他這種視線盯著。江聲原本隻是覺得在拿回把柄!至少不能隻留在沈暮洵那裡!……可現在開始彆扭到後背好像有針在紮似的。

楚熄還在旁邊好奇道:“我可以看嗎?”

沈暮洵意味不明地冷嗤一聲。

楚熄嚴陣以待地盯著他看了兩秒,扭頭看江聲:“他為什麼這種表情?”

江聲僵著臉和沈暮洵對視了兩秒。

沈暮洵嘴角流露出江聲熟悉的,微諷的笑意。

他俊美的麵孔很適合出現強烈的情緒,五官如同燒灼的玫瑰一樣帶著些桀驁感,和耳釘一並熠熠生輝。

“我倒是不介意。倒是你,江聲,要給他看嗎?”

“……”

不不不!

這個可看不得!!

江聲把楚熄興致勃勃湊過來的臉推開,“啊啊啊走開,走開!”

*

沈暮洵離開之後,江聲送走了蕭意和楚漆。

嚴落白還是沒有來。

白色的羽絨服抱在懷裡,因為太熱了沒有穿上。他仰著脖子靠在沙發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有些微涼的手在臉上貼了貼。

碰巧江聲的臉因為飲酒有些發燙。

他下意識地把臉湊過去,但很快發現感觸到的卻並不是人的膚感,而是一層絲滑柔軟的布料。他睜開眼,看到了顧清暉的臉。

琥珀色的眼瞳就像是將熄的焰火,已經感覺不到其中的溫度。

江聲把腦袋從他的手上挪開,又栽到沙發上,左右看了看,沒看到楚熄的身影。

他問:“怎麼是你?”

還以為會是蕭意什麼的。

不對,蕭意已經走了。

但是要說起手冷,江聲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蕭意。

他的處境糟糕,身份是蕭家不可言說的肮臟秘辛。早些年常常被打,過得慘慘的,身體差差的,身上的溫度總是有些冷。那種冷從骨頭縫裡滲透出來,又被溫熱的皮囊包裹,是擋也擋不住的。

顧清暉手指微蜷,收回手,寬闊的肩膀擋住後背的燈光,眼眸垂斂,“我的提議,江先生可以好好考慮。”

提議。

什麼提議?

江聲空空如也的大腦努力轉動,然後才想起來,是顧清暉上次和他躲在衣櫃裡說的那些話。

江聲眯著眼看他。

男人身材挺拔,無論是沒有褶皺的衣服還是疏離冷淡的表情,他看起來都是霽月清風、不染世俗的做派。

江聲驀地笑出來。

酒精讓他的大腦放空,他對顧清暉伸出手勾了勾。

顧清暉遲疑了下,微微彎下腰,“江先生。”

江聲盯著他剔透的琉璃似的眼睛看了看,“你能開出一個什麼樣的價碼,才能讓我同意。”

空氣安靜了一瞬。

江聲聽到窗外樹葉莎啦啦的響聲,甚至隱約聽到了顧清暉胸腔裡這可心臟跳動的聲音。

顧清暉:“我——”

江聲:“除了錢。”

顧清暉頓了頓,靜默地望著他,一雙眼眸裡似乎有光線在緩慢地沉浮,“江先生有想得到的東西嗎?”

一種沉默在兩個人的對視中流淌。

江聲定定地看了他兩秒,彎著眼睛笑起來,“當然有。”

“你要江庭之的蹤跡?”顧清暉語速平緩,“還是要映光集團從江明潮的嘴裡吐出來。”

他的樣子實在是平淡。

江聲是猜到顧清暉家底雄厚,但也沒想到厚到這種地步。

這下好了,真的就是全屋子的地主,就剩他一個農民了!

江聲張開嘴就發出笑聲,“你真的……”

話音未落,手機屏幕亮起。

江聲低下頭,看到經紀人發來的消息。

嚴落白:【堵車,晚些時候來】

堵車啊。

那還要等好久。

江聲眉毛皺起來,不忘接上剛剛沒說完的話,對顧清暉說:“你真是看得起我。映光在我哥手裡能撐到他死,到我手裡可能明天就死了。”

笑死,難道他不知道江聲一努力,上帝都發笑。

他手指飛快地打字:【難道堵車就是你不來接我的理由?】

嚴落白回得很快:【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說什麼】

顧清暉說:“沒有什麼是不能培養的,隻要你想。”

江聲雙線並行,他眼皮懶散耷拉著,黑色的發絲烏黑地垂散在眉眼。

他一邊對顧清暉說:“我還是更喜歡安安分分拿分紅的貧窮日子,做一個沒有追求的米蟲。”

如果能好好吃軟飯,誰會想要好好努力呢。何況是江聲這種根本沒有奮鬥精神的人。

一邊對嚴落白說:【你沒長翅膀?不會飛嗎,沒用的東西。】

這一次,江聲看著嚴落白的名字變成“正在輸入中”,又回到原樣,反反複複。

嚴落白:【……】

這六個點居然要打這麼久,江聲忍不住笑起來。

讓一個非常自持冷靜的人發脾氣,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種非常奇特的爽感。

這種做法其實有點幼稚,是江聲高中會喜歡做的事情。畢竟他當時的一大樂趣,就是看顧清暉那張陰鬱木訥的臉上出現一點有趣的表情。

江聲是一個對這種爽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人,不由得愉快地勾著嘴角笑起來,直到顧清暉的話重複第二遍,他才發現自己雙線並行程序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線,“啊?你說什麼?”

顧清暉像是什麼沉默而帥氣的管家角色,有著恰到好處的疏離,和似乎能夠被肆意打破的某種界限。

江聲沒有說話的時候,他就像是隻安分守己的大狗,或者冰冷而忠誠的機器人,站在原地不動,始終注視他,以安靜而冰冷的視線。

顧清暉道:“顧家的產業主要在S國運營。如果江先生想離開這裡,找我求助是最好的辦法。”

這一下,江聲連嚴落白發送的消息都無暇關注。他抬起頭,一張漂亮的臉上難得見不到什麼表情,眼眸越發烏黑。並不會顯得陰森可怖,映著光乾淨剔透,顧清暉能夠在裡麵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江聲望著人的時候總是這樣。

好像很專注,實際上在做冷酷的清醒的考量。

在數年之前,江聲在離開他之前,從未做過預警。他隻是突然說要走,然後坐上了江家來接他的車,一眼都沒有往後看過。

他是被丟掉的那個。

但憑什麼隻有他是被丟掉的那個。

顧清暉感覺到心臟在收縮泛起酥麻,那是一種怪異的扭曲的興奮,像是怪物磋磨著尖利的牙齒般,發出讓他思緒逼仄的聲音。

他隻是平靜地看著江聲,薄唇翕張,低而清越的嗓音顯得有些淺淡的冷。

“江先生忘了。”他說,“其實,我對你的了解也並不比兩位楚先生少。”

江聲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逡巡。

顧清暉的手臂繃緊,然後聽到江聲的聲音鑽進了耳朵,“你和以前真的不太一樣了。”

他想了想,“說實話,你現在給我一種你在背地裡看我很久的感覺。”

顧清暉輕笑,有些狹長的眼眸微微垂斂望著江聲。眉如遠山,鼻梁硬挺,琥珀色的眸子讓他很有些冷靜而有禮的風度。

“是嗎?”

江聲盯著他嘴角掀起的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弧度。

這句反問是什麼意思。

江聲不敢細想,隻是覺得有點頭皮發麻。

“……你彆這麼笑,看起來好變態,我要受不了了。”

像是會和蕭意同流合汙的類型。

手機裡的信息反複堆疊。

江聲低下頭,看到嚴落白給他發了許多消息。

他統統忽視,隻看向最後一句。

嚴落白:【前麵好像是出車禍了,按照這個堵車的程度,我起碼還需要一個小時才能到】

江聲烏黑的睫毛垂著眨動一下,手指飛快地敲著按鍵。

【小嚴打道回府吧,我找助理小顧送我】

嚴落白消息回得很快:【什麼助理,小顧是誰?】

江聲把手機放進了口袋裡,抬起眼睛看向顧清暉,“司機來接,還是你一個人?”

顧清暉:“我一個人。”

江聲:“介意載我一程嗎,我們可以車上聊。”

“不介意。”顧清暉拿出手機垂眸飛快地點按幾下,然後抬眸對他微微頷首,“江先生,請。”

男人淡色的清冷目光在江聲懷裡抱著的外套上看了一眼,腳步一頓,輕聲說,“記得穿上衣服,江先生,今天的氣溫已經到零下了。”

第103章 合約就合約之

彆墅地處郊區, 比市區更冷,但空氣新鮮。

顧清暉看著江聲把羽絨服外套拉到最頂上,扣好扣子,才抬起頭看天上的星星。時間在夜晚總顯得靜謐, 路燈的光下灰塵細小地飛舞, 江聲走在路上, 腳步聲慢慢的,偶爾踩到水窪, 發出清脆的響聲。

在以前, 顧清暉還沒冠上現在的姓氏的時候, 也常常和江聲走在這樣的一段路上。

海邊小城市總是在下雨。江聲討厭雨天,在陰雨綿綿的天氣情緒會非常糟糕。

他會在離開教學樓之前穿上薑黃色的雨衣和雨靴,悶悶不樂地和同學告彆。然後在回家的那段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小路上使勁踩水,把水花都濺到顧清暉的身上。

顧清暉陰鬱而木訥,頭發都遮住眼,逆來順受地乖乖接受一切。

江聲對他說,“你再不生氣我就要生氣了!跟我吵架!”

顧清暉不知道要怎麼和他吵。

彆人這麼做顧清暉也許會生氣, 抓著他的頭發把他拖到陰暗巷口摜到牆上去。

顧清暉看著雨幕裡麵的江聲的臉, 皺著的眉毛、漆黑漂亮的眼睛,有些濡濕的頭發, 隻知道說,“你彆這樣了。”

江聲剛有興致。

顧清暉就會接下一句,“玩水會感冒的。”

江聲也許想看他生氣的樣子。

無論是他在他的身上亂塗亂畫,還是故意設下什麼限製, 玩弄他但不準結束, 都是因為他想看顧清暉生氣。

但是,

在彆人身上留下標記、用簡單的勞動換來他的親密, 這樣的事情受益的人到底是誰?誰會覺得爽,誰在深夜裡捂著擦不掉的痕跡做壞事,誰在回憶他的手觸碰身體的感覺。

顧清暉很突兀地笑了一聲,淡淡的霧氣從嘴邊洇開。

江聲怪裡怪氣地看他一眼,“你在笑什麼?”

顧清暉:“沒什麼。”

他不會說。因為江聲這樣的人不可以得到滿足。

一旦他得到自己想要的,就會興致缺缺地把他扔掉。像一個總是三分鐘熱度的小孩,丟掉剛買的玩具一樣簡單。

江聲就是這樣一個庸俗、懶惰、惡劣,隨性而為的人。

但奇怪的是,他清楚江聲的本性,理智地剝離自己的情感,但來到這個綜藝後自以為的旁觀和冷靜還是成為他的破窗效應。

如果不加以約束,更嚴重的行為就將會發生。

就比如現在。

一個……古怪的、荒謬的,提議。

“要聊聊嗎?關於我能給的價碼。”他主動開口。

江聲又看他一眼。

夜風吹起他的頭發,他冷得眯了下眼。流墨般的黑發飛揚起來,像是潦草寫意的燕子尾巴。

“我就算要走,又為什麼要經過你的手。站在我的角度看,明明是多了一隻會牽住我的風箏線!”他咕噥著,呼吸的白霧一團團地散開,“你應該知道我討厭被人拽住的感覺。”

顧清暉腳步仍然不疾不徐。

他平靜地垂著眼,狹長而冷冽的淺色眼眸在夜色中似乎被壓暗了些許。看江聲和他並行的步伐和落在地上深色的影子,幾乎瞬間就解析了江聲的意圖。

江聲在試探。

並且是根本不加掩飾的試探。

江聲要看他到底有多需要他的存在,是不是非他不可,可以利用的餘地有多少,值得信任的程度有多大。

稍微思忖後,顧清暉道:“我的確很需要江先生。”

月光有些凜冽,像是一層霧一樣的白沙落在顧清暉的肩膀。挺拔的軀體清朗如月。

“哢噠”的一聲輕響,他拉開車門,甚至十分紳士地為江聲遮了下頭頂。

“也隻有江先生能幫到我了。”

江聲坐進後座,卻發現顧清暉也彎了腰坐到他的旁邊。

他眨眨眼睛,“嗯?”

“我去看過醫生,可惜收效甚微。”顧清暉望著他,眼眸垂斂,眼瞼的弧度透著涼薄矜貴的味道,“一切都是因為江先生。”

他話裡並沒有責怪的意思,但江聲還是說:“你可不要什麼都推到我的身上,關我什麼事。”

江聲臉上帶著一點警惕。

難道要指責他當初的拋棄造成了他的什麼依賴症,或者心理創傷?

他承認,他當時確實走得很無情、很不講道理,離開的前一天還讓顧清暉幫他寫完了當天的作業但其實根本不用再交,但難道顧清暉就不能像隻小狗一樣笨笨的不記仇嗎。

顧清暉果然是會讀心術,“並不是記仇。”

江聲挑起眉毛,還在等他的解釋。

但顧清暉反倒輕易地把這個話題翻了一篇,讓這個把江聲心態弄得怪怪的問題像鉤子一樣掛在他的心臟搖晃。

他說:“何況,江先生以為在現在這樣的時候,能幫助你的有誰?蕭意?你要和他做什麼交換嗎。”

江聲抱著手:“他很樂意。”

顧清暉疊放著腿,戴著手套的手交握放在膝蓋上,姿態清冷且矜持,“是啊,他喜歡犯賤。一個巴掌一個甜棗的招數,百用不厭。”

江聲的表情稍微扭曲了一下,他抬眼,有些愕然地看著他這張清雋典雅相當俊美的麵孔,說出這樣帶有極端個人情緒的字眼。

不對吧。

這話沈暮洵來說還差不多!

江聲:“……他沒惹你吧?”

想了想,江聲又說,“你們上次還組團綁架我!難道是事後分贓不均互相推諉,然後吵架了。”

顧清暉輪廓清晰的側臉罩著陰影,他搖頭:“不,和這些無關,隻是我客觀的評價。”

江聲:“……”

哦哦!

好吧,你說客觀就客觀好了。

“沈暮洵。除了在娛樂圈的成就和積累的名氣之外,很難再幫你什麼,是不是?”

江聲:“唔。”

“楚熄,很遺憾,他遠離權利中心,除了錢以外什麼都沒有。”

江聲坐不住了:“……其實有錢已經……”

“楚漆,或許他的確能幫你,但我猜江先生不想再欠他什麼。”

把綜藝的幾個嘉賓都說了一遍,顧清暉才道,“而我沒有親人牽掛,不會讓你陷入兄弟之間的爭端。顧家在S國掌權,我掌握的權利能夠蒙蔽彆人的視線。你我之間沒有一筆待清算的賬目,我不會像沈暮洵那樣添麻煩、纏著你不放。對你的約束並不強,也不存在十多年無法割裂的關係。”

他語速適中,最後不緊不慢地做了總結。

“綜上,江先生。你現在能利用的人裡,我是最佳選擇。”

江聲有點暈字。同時有了種很奇怪的既視感。

把所有人一筆帶過,然後濃墨重彩、文采洋溢、精簡有力地介紹自己……

江聲(HR版)上線。

他抱起胳膊,扯了扯不存在的領結,清了清嗓子:“嗯嗯,談談你對這個崗位的看法吧。”

顧清暉:“合約製。做五休二。”

江聲:“?”

“開個玩笑。”顧清暉輕笑了聲,“我更希望全年無休。”

江聲:“喂……”

他想了想,說:“你還忘了一個人,我要是去找江明潮,他不會不同意。”

“他不會讓你走的。”顧清暉靠近了一點,“江先生,你也很清楚。”

江聲的後腦勺靠在車窗,木著臉盯著他。

“我還可以留下來。”

月光和路燈透進車窗,不同顏色的影子交疊重複著。光線落在顧清暉的臉上,讓他那張清雋沉靜的臉上有了些晦暗不清的情緒。

“這對我來說隻是稍稍覺得麻煩、不痛快而已,但我並不是非你不可。”江聲的手扯著他的領口用力,把他拽過來。

顧清暉猝不及防,一隻手撐在車窗上,看到江聲掐著他的兩頰湊近一點。

他挨得很近,近到顧清暉的呼吸裡都全是他的味道。很輕的、飄忽的,總讓人想埋頭在他身上到處聞聞找找的香氣。那雙漂亮又單純的黑色眼睛彎著,流水般的弧往上翹,聲音輕輕的,嘴角勾著一點笑,喊他,“阿爾文,好狗狗,你在神氣什麼啊。”

這是楚家那隻昂貴獵犬的名字,但這個名字仍然被顧清暉沿用至今,在他心知肚明其含義的基礎上,印在他的名片上。

曖昧的熱氣潮濕混沌,一點點地浸入他的大腦擾亂顧清暉的神經。

這樣的接觸,這種距離,本來無法對他造成影響。

可是他還是感覺有盛大的浪潮席卷過來。整個世界都在發生奇異的變化,燈光成了纏縛他的章魚觸須,空氣擁堵他的喉嚨,黑夜裡有眼睛在注視著他。

隻要江聲覺得不快。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怪物都發出尖銳的嘶鳴,卷成海浪在他的心臟衝刷著。

顧清暉無法形容現在的感受。他直視江聲乖巧的、無害的,毫無攻擊性的眼眸裡刺骨的冷漠,無比亢奮而又冷靜地認清一個事實:江聲也許會迷失在欲望裡,但從不會錯判自己的情感。

“我討厭兩個選擇,那會讓我搖擺不定。我也討厭隻有一個選擇,就好像我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江聲的手指掐在他臉上搓了下,“怎麼不動啊。我這點力氣,掙脫掉也很容易。”

和以前一樣。

說著,“我可沒有抓著你不讓動哦。你可是可以隨時逃走的!”這樣的話,其實很清楚顧清暉根本沒辦法從他的掌心裡挪動一點。

江聲的觸碰太稀少了。

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強烈的戒斷反應和極致的克製,讓這一點微不足道的親昵,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一種能夠引爆快感的毒藥。

要如何交換,才能得到他的短暫的、並不平等的,高高在上吝於施舍愛。

“我明白了。”顧清暉望著他,聲音有些低啞,“我會幫江先生。”

江聲眨眨眼。

這0元購來得也太輕鬆了,他不是還沒怎麼說話嗎?

江聲掐著顧清暉的臉的手放鬆,把他額角有些濡濕的頭發撥開,按著他的後頸親了下他的臉頰。

“好乖。”他說,“我相信你。”

溫熱貼在臉上。但是存續短暫的一瞬間,剛剛得到的溫暖就在迅速褪去。

顧清暉垂下眼睛,戴著手套的手覆上江聲的手背,挺拔清峭的軀體在一種奇怪的痙攣中彎曲下來。他額頭抵上了手背,微涼的發絲和濕熱的喘息一並搭落到江聲的手指上。

“我的提議仍然具有價值。”顧清暉輕聲說,“作為一場遊戲。”

江聲看著他的臉。挺鼻鳳眼,天生的矜貴。高高在上的淡漠,禁欲到哪怕呼吸都變了調,也仍然是麵無表情的樣子。

江聲心裡有一小塊地方開始塌陷。

他的破壞欲,他的惡劣和壞脾氣。

上次,還有上上次。

江聲一直都很有些好奇,顧清暉這樣的人,到底什麼時候能撕開他這冷漠的矜持的麵具。

江聲盯著他看,“好啊,你說的提議我接受了,還有彆的要求嗎。”

他想了想,“對了,你的協議對具體的行為有要求嗎?”

顧清暉:“您指的是。”

江聲:“尺度!尺度問題!”

車內的空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江聲聽到空調機運轉的細微電流聲嗡嗡作響。

竟然還有尺度可以選。

顧清暉以為牽一下手就很好了。

古怪的細微的鳴響在腦海中像種子一樣紮根,攫奪空氣,以至於他開始有些呼吸不暢,同時體會到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悶熱。

他伸手扯了下領口,而後發現江聲的目光立刻就移到他的手上。顧清暉一頓。

他說,“原則上,我會完全遵循江先生的想法。江先生感到不適,具有隨時叫停的資格。”

江聲都要覺得自己是什麼惡霸了。

怎麼既要又要,真是不可理喻!

他憤怒地譴責了一下自己,又略有些心虛地想。

可是、可是白嫖耶。誰會對白嫖不心動呢。

江聲:“彆的呢?”

“我希望一天一次。”顧清暉的手指扣住了手套的邊沿,“一次半小時的時長。可以累積。”

江聲看著他的手,眼睫毛翕動兩下。

不管看多少次……不對,好像也沒看過多少次,但每次看都會覺得,顧清暉摘手套的樣子格外好看。

連一絲汙垢都沒有的潔白手套被扣著邊沿扯下,骨節分明,青筋淡淡。

顧清暉抬起頭,彬彬有禮地問詢,“可以麼?”

忍耐通常是辛苦的。

但如果想到最後豐厚的獎賞,忍耐就變成折磨的快樂。

顧清暉向來覺得,年少的救贖和記憶對他而言是珍貴的,但絕非不可舍棄。遺憾是人生最難避免的一環,與之共處的最佳方案就是學會欣賞。

但此刻,他恍然發覺。江聲並不是他“並非不可舍棄”的人,也並不象征所謂的遺憾,而是忍耐的終點,快感的具象化。

從扭曲而古怪的少年時期開始,他就習慣在江聲這裡以約束和交換得到某種情感與生理上並行的快樂。

“如果江先生可以接受。”他微微頷首,“今天我希望從接吻開始。”

*

呼出來的白霧一陣又一陣地貼著車窗,散開又凝聚。

興奮。

像是上漲的潮水被推著衝撞礁石。

心臟跳動的頻率加快,顧清暉的手指穿入江聲的指縫死死抵住,他能夠輕易察覺到自己升高的體溫,手指也在跟著發燙發顫。

他一下下地親江聲的臉,濕潤的唇往下滑,呼吸深深淺淺地落入江聲頸窩。每次有人的吻落到那裡,江聲就會條件反射地呼吸急促,然後扯住對方的頭發往後拉。

空氣中浮動著一種燥熱。那很淡的香味都仿佛被引導陷入狂熱。

酥麻微疼的力道過電般地讓顧清暉稍眯了下眼睛,一張清雋涼薄而英挺的麵孔微微揚起,淡色的嘴唇張開,目光卻仍看著他,眼眸顯得幽深。

江聲愣了下,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

江聲對不同顏色的眼珠子沒有太特彆的喜愛,但因為它們本身就足夠獨特,所以值得多兩分的注目。

楚熄和楚漆的眼睛相似,墨綠色,有光的時候瞳孔周遭擴開綠色光暈,十分華麗。光線暗下去,則近似烏黑。

顧清暉的眼睛和他們的都不同。

淺色的,暖色的,像是蜜糖和陽光的顏色,卻顯得十分冷淡。

江聲觀察他的眼睛,突發奇想,“下次戴一副眼鏡吧?上次那副銀框的就很好看。”

“好。”顧清暉很好說話。

滾燙的手仍然緊緊地貼著江聲。

他的手心似乎在發麻,那種神經上的跳動似乎傳達給了江聲,一瞬間就讓江聲的臉頰也竄過了電流。

陰影也是滾燙的。

顧清暉親他的臉,嘴唇,下巴,熱氣一路蜿蜒到脖頸和鎖骨。他用牙齒咬著江聲的扣子,拿柔軟的嘴唇和舌頭去解開。偶爾磕碰或者舔到江聲的衣服,弄得有些濡濕。

江聲感覺電流一陣陣地撲灑過來,忍不住抓著他的頭發仰著頭,“你還真是……”

顧清暉這個家夥到底怎麼維持那副禁欲冷淡的樣子過了這麼多年,還被人說是潔癖狂的?

正想說話,江聲口袋裡忽然刺出一陣鈴聲,嚇得他一瞬間心臟就被提了起來。

他趕緊把顧清暉連人帶頭地扯開,拿出手機,看到是嚴落白的名字。

他鬆了口氣,正準備接電話,就聽到車窗被人有條不紊地叩擊兩下。

江聲扭頭,看到楚漆的臉出現在車窗外。

他一愣,猛地清醒了過來。

等等。

等等!!

楚漆怎麼在這裡!他不是已經離開了嗎!

江聲手忙腳亂地想去開車門,隨後感覺這並不妥當,於是改為去降車窗,又猛地收回手,對著車窗外的鏡子檢視了一下自己的狀態。

臉有點紅,嘴巴有點紅。

但應該沒事吧。

看得出來嗎?

不對,他其實也沒必要在意楚漆能不能看出來!

不對不對!這個是顧清暉的車!楚漆按理說並不知道江聲在這裡。

江聲把手機塞進顧清暉手裡,手忙腳亂地從這輛車中間的間隙往前麵爬,還摔了一下,顧清暉道:“你很怕他?”

車輛的隔音不錯,這種程度的音量不會被外麵的人聽到。

顧清暉沒有故意去尋求一個答案,雖然他的確覺得楚漆隻不過是朋友而已,時刻緊盯著實在是管得太多。但他沒有開口,隻是伸出手拽住江聲的腳踝把他拉回來。

江聲被嚇了一跳,想憤怒,想咆哮,想抓著顧清暉的肩膀把他像綠舌頭雪糕一樣晃來晃去!但是又不得不控製聲音,用力掐著真皮墊子回過頭來說:“你乾什麼!”

顧清暉把他拽回來按到腿邊,聲音冷靜,“就在這裡。”

江聲隻好抱著腿縮在他旁邊,靠近車門的位置,努力把自己蜷縮成紙片人,蔫蔫得枯萎掉了,“哦哦。”

他腦袋一歪剛好能靠在顧清暉的腿邊。江聲當然沒靠著,畢竟他是很有禮貌的人,“你處理這種事情還真是熟悉。”

顧清暉:“我……”

江聲:“可以了,可以開窗了。”

顧清暉打開了車載冰箱取了一瓶水握在手裡,按下車窗之前用手機操作了一下,關掉了車內的燈光,然後脫掉了自己的風衣外套,搭在了江聲的臉上。

畢竟他穿著白色羽絨服,再怎麼燈下黑也還是很顯眼。

“雖然不知道江先生為什麼要躲起來。”他說,“但作為合約對象,我當然全力配合。”

江聲被一股清冷的淡香撲了一臉,抓著風衣稍微留了個呼吸的位置。

顧清暉降下車窗。

楚漆的臉出現在麵前。

顧清暉抬著一雙淡色的眼眸望著他,禮貌地頷首打了個招呼,“您好。”

江聲在風衣裡麵小心地抓著外套,感覺耳朵都要被這漫長的細微的聲音拉長。

心臟撲通撲通亂跳,口腔覺得有些乾,又在緊張地分泌涎水。耳朵很快發麻發燙,後背用力抵著車門,手總想抓著點什麼東西。於是抓住顧清暉的腿。

顧清暉的手微微蜷縮起來,肌肉緊繃。

江聲很緊張。

顧清暉想。

他感覺得到他的手指用力地掐著他的腿,呼吸一下一下地浸入膝蓋。很急促,又格外小心、壓抑,儘量沒有發出值得矚目的聲音。

因為他這三天的約會對象,十多年的朋友,就站在一門之隔的外麵。

楚漆的眸光很輕地從顧清暉有些濕漉漉的嘴角和衣襟上劃過,再落到他拿著瓶子的手上。

顧清暉順勢把瓶子放到車旁的收納盒裡,問,“楚先生,有什麼事嗎?”

他的腿自然地搭放,一雙手沒有戴手套,修長的手泛著一種怪異的淡紅。伴隨著細小、難以克製的抖動與痙攣,慢慢地蜷緊,骨節泛白,手背筋骨躁動著,青筋跳動。

楚漆放下擱在耳邊的手機,上麵江聲的名字剛剛息屏。

“難得看到顧先生摘掉手套。”

上一次楚漆看到,還是他和江聲在衣櫃裡呆在一起的時候。

江聲緊張到連呼吸的聲音都放得克製了許多,熱氣打在顧清暉風衣的內襯上,他膝蓋上被撐起來的單薄的麵料上。

一陣陣羽毛般溫熱的酥麻反複呼在同一塊地方。

顧清暉的手指交叉,大拇指在虎口用力摩挲,表情寡淡。

不知道是不是江聲的錯覺,還是楚漆的目光當真具備某種重量。江聲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仍然分明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車內緩慢地逡巡,幾乎要削掉他的一塊頭皮。

腦袋涼颼颼的,他小心地把風衣往上拽了下。

思緒快要打結,裡麵盤旋著許多問題。

給江聲本就不多的酒意和困意都給嚇清醒了。

顧清暉:“畢竟是自己的車,隨意一些並不奇怪,不是嗎?”

楚漆:“是嗎?”

他輕笑了下。

他重複說:“是嗎,聲聲。”

他的聲音有些慵懶的冷靜,似乎並沒有多少憤怒或者暴戾的情緒。卻仍然使得江聲後背突兀地麻了一下,被他喊得雞皮疙瘩都要竄起來。

啊?不是!!

他看到了?還是沒有?不應該啊!江聲的這個位置明明應該是視覺盲點……可是,可是。

啊。啊啊啊啊!怎麼辦!江聲快想想怎麼辦!

現在的情況到底是什麼呢。好問題,就是前任抓到他和前前前前前任亂搞嘛,都是前任了也不該分個先後彼此,但也許江聲從小是被楚漆看著長大的——所以儘管同齡,儘管楚漆真的是毫無底線地在縱容他、也從來沒有對他生氣的時候,但他在江聲這裡仍然保留著一點點的威嚴。江聲在楚漆麵前,會是個有點壞但絕對不會像他對顧清暉那麼壞的好孩子乖寶寶。

就像很久以前,江聲被楚漆抓到偷偷學了抽煙的時候一樣。

他被煙嗆得咳嗽,狐朋狗友圍著他笑,卻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安靜。江聲一掉頭,看到楚漆陰暗角落裡冷漠的臉,差點嚇得把煙懟在自己臉上,堪稱靈魂出竅。

和現在的情況有三分相似之處!

可是當時被楚漆抓到,江聲是抱著他的手嗚嗚對不起錯錯下次再也不敢了……這樣糊弄過去的。

現在卻沒辦法這樣解決。他已經躲起來了!解釋為什麼要躲,和解釋為什麼在顧清暉的車裡完全是不一樣的概念!

啊好熟悉。就像當初音綜他和沈暮洵偷親被撞到的時候,江聲也在心裡崩潰過為什麼他的第一反應會是躲起來TT

他腦袋都要轉冒煙,牙齒用力咬合,呼吸開始錯亂,顧清暉的手放在他的頭上輕輕拍了一下。

江聲抓著他的手緩了緩,稍稍鬆了口氣。

現在正麵交鋒的是顧清暉,他好歹也是個成熟的導演,演戲什麼的很會嘛。總之、總之和他無關!

很會演戲的男人輕聲說,“楚先生,我這裡恐怕沒有你想找的人。”

沒錯,就是這樣。

他甚至還說,“或許,您想要進來檢查一下?”

沒錯,就——嗯??

江聲用力地掐住了顧清暉的腿!

我要鯊了你。

鯊了你!

沒關係,他還有後手!

江聲靈光一閃,掏出手機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把亮度調低,找到了微信置頂嚴落白!

果不其然,嚴落白給他發的消息已經堪稱刷屏。

江聲忽略了上麵幾條,看到最新消息。

嚴落白:【語音電話[未接通]】

嚴落白:【真走了?】

嗚嗚。

他的後援,他的救兵,他最好的經紀人!

江聲:【救救我】

江聲:【握在停車場第五顆小叔後麵的車裡,,傍晚把楚漆帶走……】

發出去之後江聲才發現,在慌張和緊急中他手抖到打了好幾個錯字。

算了嚴落白可以意會就行!

嚴落白那邊“正在輸入中…”的圖標反複閃爍,他沉默了很久。

好吧,也許不是很久,但江聲覺得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新消息彈出。

嚴落白:【江。聲。】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江聲心裡卻在咯噔。仿佛看到他,也聽到他的聲音,也仿佛看到嚴落白咬牙切齒、震耳欲聾,甩著策劃案在桌上一拍,後背冒著熊熊烈火,眼鏡像動漫角色那樣閃爍著寒光,對他說:“你可真會給自己挖坑的,江聲!”

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啊!!

被楚漆抓到他又要想怎麼解釋,又要端水!很辛苦的好不好!

江聲吸氣,熱淚盈眶地埋頭在顧清暉的膝蓋上。

【你相信我】

【我發誓,我發毒誓,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真的,真的是。絕對是,肯定是!

第104章 好巧就好巧之

胸腔中的空氣仿佛被抽離。嚴落白頓時湧上說不上來的煩躁, 呼吸急促起來。

消息彈出。

江聲:【他在準備拉車門了啊啊啊啊!!】

那一點細微的聲音本不該如此引人注目。但江聲還是聽到了,並因此汗毛豎起!他感覺自己是一隻刺蝟,現在渾身的刺都炸了起來。抱著手機瘋狂給嚴落白消息轟炸,然而——

“稍等。”

顧清暉的聲音。

江聲抬起頭, 雖然他被籠罩在風衣裡什麼都看不到。

男人的聲音清雅冷靜, 不疾不徐。

“我以為以你對江聲的信任, 連開門核驗都是一種汙蔑。”

江聲:“……”

好,好一個道德綁架。

你們做導演的心真臟。

寒風呼嘯。

收到江聲信息後短短的一瞬間, 大腦裡盤旋的情緒飛逝過去。在自己做出判斷和反應之前, 嚴落白已經迅速指示智能助手撥打了楚漆的電話號碼。

車載音響舒緩的音樂還在繼續, “嘟——嘟——”明明緩慢,卻令人覺得在催命。他冷著臉一踩油門,掉頭往江聲指示的方向疾馳。

前窗的夜景在側麵劃成流線。嚴落白無暇欣賞,他深吸一口氣摘下眼鏡,用力按了按眉心,再將眼鏡架回去,一張蒼白英挺的輪廓有了些壓抑的緊繃。

電話很快被接通。

楚漆的聲音響起:“嚴經紀?”

嚴落白:“……”

很好, 他根本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這一切都是江聲闖的禍、惹的麻煩, 但為他善後、處理一切的卻是他。這些從未被寫進合同裡。他在做職權之外的事情。

男人深刻的臉上被光影雕刻著,有些冰冷。

“是我, 楚漆先生。”他維持著漠然,彬彬有禮的聲音,“關於我的藝人之後的行程規劃,我有些事情需要和您商量。”

楚漆望著車窗裡的顧清暉。

手指在車門把手上往下滑, 落到了光滑而冰冷的車門上, 仿佛能隔著厚重堅硬的鋼鐵感受到另一個人的體溫和心跳。

“請講。”

他知道江聲在裡麵。

就在一門之隔躲著他。

或許是蜷縮著,或許捂著嘴, 或許憂慮著、擔驚受怕。

他剛剛還和顧清暉做過親昵的,他不可求、不可得的事情,因此心虛,無法麵對他。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拙劣的騙術,可笑的遮羞布,無處不在的,能夠輕易被敏銳觀察力捕捉到痕跡的存在感。他和江聲相處許多年,如何能不發現。

楚漆垂下眼睛。睫毛在深邃的眼窩落下影子。骨節分明的手張開,手背的筋骨明顯,拓印著錯落的光影,指節觸碰著。

酒後的混沌讓他有些意識模糊。

衝動讓他來到車前,理智告訴他要為江聲保留體麵。

江聲想要的,他沒有不給的。江聲要隱瞞的,他不會有知道的。

楚漆一貫對江聲毫無底線,但他偶爾也會不明白,為什麼能給彆人的,連分他一份都吝嗇。

一點也不行。

是他哪裡不夠好,還是他做得太稱職。

大腦在混沌中擠入尖銳的嗡鳴,惡毒的如同蛇類的言語幾乎要從他的嘴角溢出。他嘗到一些鐵鏽味,進而大腦開始恍惚。

江聲。

啊,江聲。

他的唇舌揉弄這個名字,牙齒在嚼這個名字,喉結滾動吞咽著這個名字。占有欲促使他冒進,愛卻讓他退讓。

可這個熟悉的、漂亮的,被他放在匣子裡珍藏的名字墜入腹中,回饋給他一片灼傷的痛意。他茫然,又不解,連這份疼痛都珍惜。腦海中隻剩下這樣單薄的情緒。可這樣淡薄寡淡的情緒,竟然帶來鋪天蓋地海嘯般的巨痛。

*

嚴落白的大腦飛速運轉,尋找一個他專門向楚漆致電的合理理由。

他深吸一口氣,銳利的眼睛有了細小的痙攣。他像是個怨鬼一樣在風裡發出無聲的咆哮,同時有尖錐般的悔恨紮進他的眼眶。

一邊不解著。

他到底在操心什麼?

他根本不該摻和進來。

楚漆對江聲無底線的地步大家有目共睹。沒有他參與又會怎樣?被發現又會怎樣?

難道被抓到懲罰的會是江聲嗎。他是什麼不聽話的小鬼頭,和奸夫偷晴被抓所以要得到教訓嗎?

不過是兩個前任而已,有什麼“教訓”的資格。

一邊又自省著、嗤笑著、挖苦著。

江聲到底為什麼如此自信於嚴落白會為他解決所有麻煩。憑他們單薄的同居關係,勉強被拚湊在一起的合作關係?

拒絕其實很輕易,不過動動手指而已!

或者就這樣乾晾著,江聲一定會吃到他三心二意的報應。

為什麼總是被迫卷進江聲給的爛攤子,他又是到底為什麼在一邊冷視鄙薄又一邊言聽計從。他隻是出於公職需要才和他有所勾連,而絕非為虎作倀,掩耳盜鈴,狼狽為奸的人。

但除去這些冠冕堂皇搪塞自己的說辭,也許是因為心裡還有另外一道聲音存在。

他是信任你,所以才向你袒露自己所有糟糕的一麵。

連帶他在楚漆這個多年朋友麵前都有所回避的東西,全部都會誠實地在你麵前展開。

唯有你見到真實的江聲。他在你麵前沒有謊言,缺陷、惡劣、逃避,他不入流的弊病,脆弱又庸俗的淺薄情感,都無比誠摯。

嚴落白鏡片後的眸光冷厲地瞥過了手機屏幕。

上麵江聲的對話框還亮著,不斷彈出消息。

江聲:【我好可憐】

江聲:【我縮著不敢動】

江聲:【我好像陰溝裡的老鼠,發黴的一隻蘑菇】

……

江聲:【再沒有人來救我的話我一定會在這裡爛掉。但還好有你!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嗚嗚!我將動用我高考後就生鏽的腦子讚美你!】

好聽的話,倒是隻有這時候會說。

他冷視著,幾乎要發出一聲譏笑。

楚漆在電話那頭重複道,“嚴經紀。”

“抱歉,我在聽。”

疾風揚起嚴落白修剪利落的碎發,速度表盤上的指針卻在極限範圍內瘋狂抖動著,他就要逼近江聲指示的那個位置。

“我看過直播,”他說,“江聲周末需要準備香水廣告Vile的麵試,您和他的會麵需要調整時間,我提前確定一下。”

“沒想到你特意打電話是為了通知我這件事。”楚漆頓了下,聲音沙啞沉穩,“倒是沒想到,你對我和聲聲見麵的態度像是很積極。”

車輛疾馳著。

嚴落白極少開快車,這樣的危險感伴隨著腎上腺素飆升的刺激和驚險,但同時,他覺得楚漆的聲音比風聲更刺耳。

嚴落白很快看到了一道在車旁佇立的影子。他的手已經搭在車門的把手上。顧清暉坐在車裡,目光遠遠眺望過來。

電光火石之間,嚴落白什麼都來不及想。

他幾乎隔著厚重的車門看到了江聲蜷縮的影子。虛幻的卻又如此真實,不應在意的卻偏偏讓他重視。

某種衝動促使他用力地踩下油門,再猛地刹車。

“嗤——”

慣性過強,輪胎在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巨響。

江聲有點拿不準這個動靜是不是嚴落白為他創造的機會!又能維持多久,是否吸引到楚漆的注意。

他想開門遁掉,輪胎剮過地麵的巨響遮掩開門聲是有可能的吧!

很急。因為江聲無法判斷之後還有沒有時機——對待楚漆,江聲當然很了解。他是一個頑固的人,除非他自己願意退讓,否則就是誰也無法攻訐的銅牆鐵壁——但是開門去哪裡呢?會不會被發現?感覺隻會一咕嚕滾下去窩在冬天依然青綠的灌木叢裡,這下真成蘑菇了!還是很容易被發現的蘑菇,無所遁藏的蘑菇。

江聲不是那麼壞的人,但也確實沒那麼好。

他時常能意識到自己的壞。

但這很難改,因為他已經這樣過了二十多年。

他得到的愛讓他下意識地不去重視任何人的心情。就比如他接受顧清暉的吻的時候,就沒有想過楚漆如果撞見會是怎樣情緒,會不會傷心難過。

當然,也並不是完全不在乎。

他把自己放在最高位,喜歡享受彆人給他快樂的感受。所以做事莽撞衝動,想一出是一出,不愛考慮後果,從來都是當時爽啦舒服了,後麵麵臨一大堆待解的問題的時候才開始後悔。

留給江聲糾結的時間並不多。

輪胎擦地的聲音在逼近,江聲在這樣的冷天氣感覺握著手機的手都在出汗。

*

如此驚人的動靜自然很難忽視。嚴落白從前窗看到了楚漆回過頭的臉,以及頓住的手。

那一瞬間,所有合乎理性的判斷都隨著驚心動魄的一場危險事故,變成了更加極端的想法。

前任自己不找上門,江聲難道會自己去找他們嗎?

他隻不過是囿於怪異的平衡關係,畢竟一麵是多年好友,一麵是他學生時代的初戀,拒絕都會舉步維艱,難道這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要真論起對錯,絕非他有失偏頗,但錯誤更深的顯然是另外兩個。

嚴落白驅車直衝過去,堅硬的鏡片後眼眸半眯。估算好距離之後,他打著方向盤猛地轉向。

劇烈的風把他的頭發吹散,黑色的轎車尾巴險之又險地和那輛車擦過。

手掌著方向盤過於用力,筋骨跳動著,血液沸騰上湧,手心一陣摩擦的痛意。

一種匪夷所思的可笑,讓他胸腔的器官都變成乾草。心臟還在劇烈跳動,起了一把足夠將荒野燃燒起來的大火。

他不由得輕哂一聲,卻也不清楚到底在笑什麼。

在車內停頓兩秒平複心情,嚴落白推著眼鏡閉了下眼眸,伸出手打開車門,邁步下車。

“楚先生?”他順勢掛斷電話,語調公式化明顯,死板到品不出半點人情滋味,“很高興見到您。正好您在這裡,幫大忙了。”

他的目光從顧清暉的身上帶過,在車裡展露的空間逡巡一下。

“我的輪胎似乎出現了問題。車裡還有備用輪胎,不介意的話,能不能搭個手?”

……最後一次。

嚴落白眼眸有些冰冷的暗沉,臉色不怎麼好看。

他再幫江聲最後一次。

之後再指望他來做這種荒謬的事,說這種低級的謊言,絕不可能了。

第105章 代了就代了之

腳步聲在短暫停頓之後遠去。

江聲緊繃的心弦終鬆懈了一下。

現在確實是個好機會!

待在車裡充滿了不確定性。這樣狹窄的地方, 隻要有人開門江聲根本無處可藏,還不如開門逃走!

他的手按在了門把手上。

“哢噠——”

顧清暉上調了車窗,手按在江聲的手背上。

無論是嚴落白的聲音,還是楚漆的聲音, 又或者風聲樹葉曳響的聲音, 全部都被隔絕在外。

江聲愕然地回頭, “怎麼——”

“我有些難受。”

他摟著江聲把他抱回坐墊上,江聲感覺到他貼在後腰的手在痙攣, 在發燙。這種生理反應, 再高超的演技都難以作偽。似乎快感餘韻還在他的軀體內回蕩, 他落在江聲身上的手力度很輕,但攥著真皮沙發的力度卻相當重。

“再讓我親一下。”他說,“江先生。”

江聲很有些震撼。

“我、啊???”他瞪著眼睛,手還不離不棄地拽著把手,“等!!等等!外麵還有——”

話音未落,顧清暉打斷他,“比起江先生離開車裡帶來的風險, 我有更好的提議。我的司機正在回來的路上, 最多五分鐘。等他回來,江先生自然可以從當前的困境中脫離。”

江聲思緒恍惚了一瞬。

對噢。

到時候直接開著車就跑了, 誰還管車裡有沒有人,有什麼人。

他的吻細碎地落在江聲的脖頸上。

“或者。”他輕聲說。聲線寡淡,像是剛融化後流淌的雪水,嘴唇卻發熱, 手指撬開江聲的指縫, 死死抵住,“江先生也可以足夠信任你的經紀人。”

江聲總感覺他是很奇怪的人。冷血動物一樣, 比起接吻,他似乎更鐘情江聲的體溫。

顧清暉把臉埋在他的頸窩。手指張開最大限度地和他交纏緊握。但凡裸露的肌膚都要和江聲緊貼。江聲很明顯地感覺到另一句軀體在升溫。顧清暉偏過頭,溫熱的、潮濕的、亢奮的,不受控製的呼吸一下下地鑽進耳孔,熱而癢,濕而潮,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被發現的恐懼像是一尾電魚在他的脊柱狂拍,電流在軀體裡狂竄。聽到顧清暉壓低之後顯得艱澀而含糊的聲音輕輕響起。

“江先生。”他的鼻梁骨戳在江聲的耳旁,噴出的氣息像是不懂規矩的大狗,再穩定的聲線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顯出嘶啞來,“你身上……”

好好聞。

這顯得更加冒犯、失禮、曖昧的一句話被他噎在口中沒能說出來。

很淡的味道。像是骨頭裡發出來,又被皮肉掩蓋。聞聞找找的,一路下滑。需要緊緊相擁,把臉埋在他溫熱的皮膚上,才能聞到一點。因此親密的距離,似乎能夠得到額外的獎賞。他的吻還算克製,隻是偶爾一點舌尖舔過,嘖出輕微的水響。江聲的背繃了起來,呼吸急促,額頭滲出了汗水,牙齒緊咬嘴唇抿起來。

江聲說話都有些費力。

“你……差不多行了。”

顧清暉很有禮貌地說,“好的。”

他輕聲說,“麻煩再給我十秒鐘。”

江聲略低下頭看他。總是一本正經、矜持冷淡的貴公子端著禁欲表情呼吸格外粗重,汗水從眉弓滑下,乾淨的黑發濕潤。

一種很濃重的潮氣,熱得蒸騰上來。秩序感在崩壞,禁欲的神態出現了瑕疵。

江聲很喜歡享受。

前提是,不在這樣的情況下!

外麵有人的情況下顧清暉到底為什麼還能這樣啊啊啊!

反正江聲做不到!

口袋裡的手機驀地振動兩下。

江聲正想趁這個機會把手從顧清暉手底下抽開,卻聽到車窗被劇烈地敲擊起來。

“砰砰砰!”

江聲一個激靈,掙紮仰起頭,看向漆黑的窗外。

嚴落白的目光透過車窗望著他。

一雙淩厲的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眼眸被鏡片遮擋。乾淨利落的黑色碎發在空中揚起,嘴角抿得很緊。

他們好像在隔著車窗對視。

儘管這其實隻是江聲單方麵的對視而已,嚴落白從窗外是看不到他的。

可是他精準落到江聲臉上的目光,那種冰冷的,陰沉壓抑的審視,讓江聲有些恍惚和驚懼。

他在看。

他能看到嗎?

江聲脖頸掃著一片熱氣,現在和顧清暉的姿態實在說不上有多體麵。

路燈的光模糊地落在江聲臉上,心臟被提到嗓子眼。甚至能情緒感覺到血流一股股地湧動。

他兩隻手都被緊扣,胸膛起伏著,感覺車廂裡的空氣被擠走變得稀薄,呼吸不得不更加用力。他和嚴落白對視,頭皮發麻,忍不住把自己像擰麻袋那樣努力擰動著。

“顧清暉。”

他的聲音哆嗦著,呼出來的氣都艱難地帶著顫。

顧清暉像是被猛地拽了一下項圈的狗似的停頓住。又不是傻子,當然能聽出江聲話音裡的急切和惱怒。

炙熱的空氣在冷卻中消散。

“砰砰砰!”

更加凶猛的敲擊聲似乎是一種再明顯不過的警告。

顧清暉看了一眼窗外的人,鬆開手的時候,手指還在快感中有著戰栗。那種酥麻勁兒似乎穿透皮肉烙燙在骨頭裡,短暫的接觸,餘韻卻要很長才能消散。等品味過那種後勁,就會覺得空虛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懲罰。

他在江聲凶惡的逼視裡離開危險的曖昧的距離,保持一個紳士的尺度,慢慢把江聲的紐扣扣好,淩亂的發絲打理整齊,抽出紙巾去擦拭他的嘴巴,下頜,沿著肩頸線條細致地掃過。

冰涼的觸感隱約能夠感知到手指溫熱的輪廓和弧度。幾乎能隔著他的皮膚和血肉感知到他的心跳,滾燙地在手心起伏。

然後他降下了車窗。

一股冷風頓時灌入車內,顧清暉看到了自己在一旁待命的司機,然後才把視線挪到嚴落白的臉上。

江聲的經紀人,顧清暉也見過好幾次了。

硬朗深邃的麵孔,鼻梁挺拔嘴唇削薄。但因為他身上的氣息太過冷酷,很容易讓人想到職場裡雷厲風行不近人情的討人厭魔鬼上司,因此很難讓人察覺到他的長相。

不過……

顧清暉看到嚴落白的眼鏡。

金絲邊框。

[“下次戴一副眼鏡吧?上次那副銀框的就很好看。”]

顧清暉的手指在膝蓋上搭叩了兩下。

嚴落白始終看著江聲。

江聲扒著車窗小心往外看,聲音還不敢放得很大聲,“楚漆走了?”

嚴落白麵無表情,薄唇裡流露的言語卻是帶著控製不住的情緒,是怨氣,是譏誚,又或者隱秘的藏在怒火中的妒忌?

“江聲,你折磨人真的很有一套。”

“??我又怎麼了!”

“親爽了嗎?”嚴落白目光凝沉地落在他的嘴唇上。江聲嘴巴張著,在冬天的冷風裡溢出一點白色的霧氣,被他看了一眼,就有些心虛地抿起來。

“你們在車裡親,我在外麵給你打發舊情人?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是你的看門狗,你世界裡的npc,play裡的一環?隻知道在這種時候可憐兮兮地找我幫忙,彆的時候給你發一百條消息都不見得你看一眼,回一條。”

江聲手指頭扣著車裡的坐墊,硬著頭皮咕噥:“……我看了的。”

再說了,真的要緊的話嚴落白早給他打電話了。信息錯過一兩條有什麼的!

嚴落白盯著他的眼皮看。

一點薄紅從眼窩洇開,抖動著。心虛極了的樣子,竟然還說“我看了”。

他輕笑了聲。

顧清暉驀地開口,“這的確不是嚴經紀職權範圍內的工作。江先生可以適當提薪,以資鼓勵。”

嚴落白的目光隔著鏡片看向他,目光中沒什麼情緒。他嘴角翹起,硬朗的臉上帶著些公式化的笑意。

“嗯,還是顧先生明事理。”

一轉頭又看向江聲。

“親爽了就走。”嚴落白摘下眼鏡,用力捏了兩下鼻梁骨。失去遮掩的眼睛有著鷹隼般的銳利,帶著疲倦,菲薄嘴唇裡吐露的譏誚之意根本用不著掩蓋,“沒親夠的話,還要我再等等嗎?今天的時間很充沛,夠你們親到天荒地老。”

江聲頭發都要一根根地炸起來,cpu被他一句話乾燒了。

“不、不用麻煩了……”他尷尬到不敢抬眼睛。

嚴落白笑起來,“怎麼算麻煩呢?江先生,您可是要給我另外的價錢,當然很合算。”

救命,也太陰陽怪氣了。

江聲拉了下門。沒開。顧清暉用手機調了按鍵,才聽到哢噠的聲響。

顧清暉直視著嚴落白,“剛剛聽到楚先生的電話,嚴經紀似乎有安排江聲私人時間的權限。”

嚴落白幫江聲拉開車門,眸光隔著鏡片冰冷地看過來,薄唇彎起,聲音沉穩,“顧先生有何貴乾。”

顧清暉:“江先生這幾天什麼時候有空?我提前預約一下。”

江聲:“呃呃呃……”

嚴落白推了下眼鏡,和氣地拒絕,“抱歉,江聲暫時沒有時間。”

江聲:“呃呃呃呃呃——”

嚴落白眼珠一轉,半眯著看向他,“vile香水麵試、沈暮洵的音樂mv交流、demo選樣、音軌調整。江聲,你什麼時候能意識到你真的很忙?”

江聲:“呃!”

救命。

他不是想吃軟飯來著嗎,為什麼會這麼忙!這根本就不合理!這世界上的錢那麼多,就不能白給他一大把嗎?

顧清暉拾起掉在坐墊上的手套,“一點空閒也抽不出來麼?我需要的時間並不算長。”

嚴落白的手放在了江聲的肩膀上。頓時江聲感覺自己是一杆秤,被壓得把肩膀塌下來,“除了工作之外,江聲也需要充足的休息。”

這所謂充足的休息,就是和嚴落白呆在一起。

“經紀人……”顧清暉表情寡淡,琥珀色的眼珠落著路燈的光。明明是富有生命力的顏色,卻在顧清暉的身上顯得尤其冷淡,“的確是一份好工作。”

嚴落白頓住,看了他兩秒,然後拉扯起嘴角帶出一點笑。

“當然。”他說。

嚴落白握著江聲的肩膀帶他轉身,回到了自己的車上。

江聲心虛裝乖一聲不吭,一眼就看到被放在副駕駛的小蛋糕。

他:“給我的?”

嚴落白在栓安全帶,聞言稍頓,抬了下眼皮。

他想說不是,又覺得實在是拙劣的謊言。他想說是,又覺得不能讓江聲總這麼得意。

但思緒左轉右轉,最後都沒能得出一個中和的答案。

他冷著一張臉在思考,手搭在方向盤上攥緊,餘光瞥到江聲的手把蛋糕推到台麵上去。

嚴落白看了一會兒,嘴唇抿了下,轉過臉來。鏡片後的一雙眼睛銳利被削減,強乾、精英,不容置喙感因略垂的睫毛而顯出退讓,隻是仍透出些石膏像般不近人情的冷意。

“什麼意思?”

江聲:“送給你,做禮物。”

嚴落白要氣笑了,“你拿我送你的東西送給我?這是什麼禮物。江聲規定的禮物?”

江聲也剛把安全帶拴好,勒進他白色的羽絨服裡。他躺在靠墊上把座位往下放,羽絨服裡麵的扣子扣得規矩,隻是隱約能看到一點霧一樣的紅順著領口攀上他的耳際。

額角的發絲還有點濕,軟塌塌地落在眉眼。

忽視這些無法不注意的小細節後,其實江聲一雙眼睛看他的時候眼尾翹著,總是很純良的樣子。懨懨的,沒什麼精力,也乾不了什麼壞事,誰看到他都覺得他溫馴又清純。很乖很好的孩子。

說話倒是氣人。

前一秒還說要送他做禮物,後一秒就把蛋糕往自己這裡挪,烏黑的眼珠望著他,“你不要嗎?那正好我自己吃了。”

嚴落白可算明白了他的算計。

他說,“我要。”

他伸手把車載音箱打開。

上世紀的音樂飄蕩起來,江聲不確定是不是聽到他一聲冷笑。隻是看過去的時候,瞥見嚴落白的臉上帶著一種好整以暇的譏誚,“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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