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 林歡(2 / 2)

說是熟人,也不那麼熟,少說也有六七年不曾見過麵了;若說是陌生人,也算不得陌生,畢竟他的骨子裡還流淌著與他們一樣的血脈……

他的母親。

那個因為家貧饑餓,而用一隻雞腿將他哄去閹了做太監的親生母親。

婦人已有些老態,明明也才四十出頭,就被歲月和苦難壓彎了身子。她一手提著一袋子換來的粗糧,一手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背上還背著一個不足周歲的嬰兒,像是一頭老牛氣喘籲籲地走著,神色灰敗,與周圍光鮮亮麗的行人格格不入。

林歡情不自禁地勒馬回身,躍下馬背朝老婦人走去。

他穿著東廠番子的服飾,雖然一張包子臉稍顯稚嫩,但仍擋不住滿身威風氣勢,行人不由地避讓,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乾淨的靴子停留在自己麵前時,老婦人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愣了愣,才將受驚的孫女往自己懷中摟了摟,抬起一張滄桑老態的臉來。

而後瞳仁一縮,猛然怔住。

像是見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東西,她枯瘦乾裂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林歡,渾濁不堪的眼中拉滿血絲。她起著死皮的唇顫抖著,良久才試探道:“歡、歡兒……是你嗎?”

“是我,我是林歡。”林歡覺得自己的陳年舊傷又有些泛疼了,一句‘阿娘’滾在嘴邊,又被他生生咽下,隻說,“我後來回去探過一次親,可你們都不在了,我不知道你和大哥搬去了哪裡,找了很久也沒找到。”

他回來過……

自己這個做娘的為了幾口糧食將他賣為太監,他卻仍回來看望過自己!

婦人淌下一滴渾濁的眼淚,又用粗糙的手背抹去,喃喃地說:“村裡發大水,房屋被衝垮了,我們搬去了百裡之外的青花縣。”

林歡‘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不知為何,老婦人總覺得林歡猜出了什麼。當年他們舉家搬走,不僅僅是因為漲洪水的原因,更是她怕再見到林歡,怕林歡有朝一日會拖著殘缺的身體回來找她,質問她為什麼要拋棄他,為什麼要騙他……所以,她才帶著強壯的長子和那二十兩賣兒的銀子倉惶逃走。

“歡兒,你彆怨阿娘,阿娘也是迫不得已才那麼做的。”老婦人越發愧疚,低著頭不敢看他,“當年你爹死了,你又吃得太多,阿娘實在養不活……”

“這個姑娘,是大哥的孩子嗎?”林歡忽的打斷她,蹲下身看著那怯生生、臟兮兮的女孩子,依稀可以辨出大哥眉宇的輪廓。

老婦人擦擦眼淚,點頭說:“是你大哥的長女,你進宮第二年……生下的。”

她言辭閃爍,並沒有說大哥娶親的這筆錢,就是他當年的賣身錢。

林歡很喜歡孩子,在東廠時,他也時常會逗沈提督和長寧長公主的女兒玩。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孩子的臉頰……

熟料,老婦人卻像是如臨大敵似的,一把拉住女孩兒細瘦的手腕,將她藏在自己身後護住,仿佛林歡是什麼吃人的洪水猛獸。

林歡的手摸了個空,僵在半空中,良久才靜靜抬眼看著自己的母親。

老婦人的眼裡有尷尬和忌諱。在許多人眼裡,太監永遠是肮臟的怪物,哪怕這個太監是她親手送入虎穴的兒子,她也依然忌諱。

身後噠噠的腳步聲響起,手下的番子朝他抱拳行禮,恭敬道:“林役長,廠督讓您速回。”

“役……役長?”哪怕是鄉野村婦,老婦人也該知道這並不是個小官,一時間,她既驚訝又忐忑,更是局促不安了。

“知道了,馬上回。”

林歡打發走下屬,便見老婦人忽地拉住孫女跪下,顫抖著肩唯唯諾諾道:“大、大人!賤民有眼無珠輕慢了大人,請大人千萬莫要責怪!賤民給您磕頭!”動作幅度之大,甚至驚醒了背簍裡熟睡的幼孫。

“彆!”林歡扶住她。

想了想,他從解下腰間的錢袋遞到侄女手中,小女孩很膽小,不敢收,他便硬塞在她懷裡。接著,他又解下佩刀上的玉飾,甚至連刀柄上的鏤金花紋都摳了下來,一股腦塞到小侄女的懷中,而後才摸了摸她乾枯發黃的發頂,平靜天真地說:“不要怕我,長公主和廠督的孩子,我也是經常抱著玩的。”

一聽他竟能抱著長公主的孩子玩耍,老婦人原本傴僂的腰更彎了些,將額頭深深地埋入塵埃裡,低賤又可悲。

相顧無言,原本是血脈至親的兩方人最終成了無話可說的陌生人。

林歡撓了撓後腦勺,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便起身上了馬,揮鞭離去。

東廠,才是他的家,他永恒的歸宿。

場內,阿朱端著一碟熱騰騰的梨酥餅從膳房出來,見林歡垂著頭悶悶不樂進門,便笑道:“怎麼啦林役長,這麼不開心?”

“阿朱。”林歡抬眼看她,一聞到酥餅的香味,不由眼神一亮,心中的低落消散了不少。

一見他不斷咽口水的模樣,阿朱便知道他貪吃癮又犯了,便伸手拿了兩個熱乎的酥餅給他,遞過去道:“喏,給你兩個,再多就不可以了,這原是給殿下做的。”

說著,她眼珠伶俐一轉,笑眯眯湊過去低聲說:“不過你若喜歡,以後我都私下做給你吃。”

林歡接過酥餅咬了一口,被燙得直哈氣。

“呆子,慢些吃。”

林歡饜足地眯了眯眼,真誠道:“阿朱,你真好!”

“現在才知道我好啊!”阿朱笑著戳了戳他的額頭,哼道,“我家林寶寶還真是個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