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逸神色緩和了些。
“你二十五,楚楚才十八……”蕭昀停頓了下,意外道,“你七八歲的時候,就養他了?”
江懷逸淡淡道:“還要晚兩年。”
又是一陣沉默,蕭昀想起那些他隱隱約約知道的消息,忽然有些啞然,向來插科打諢的人,一時竟有些不知道說些什麼,過了許久,才道:“那楚楚的爹娘……”
江懷逸:“死了。”
饒是已經猜到,真正聽到這兩個字,蕭昀的心還是猛地沉了一下。
兄友弟恭的美好,背後卻隱藏爹娘的懸疑。
南鄀皇帝和端王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是同父異母,江懷逸的母親是皇後,江懷楚的母親是出身名門的妃子。
蕭昀沒說話。
江懷逸淡淡道:“先帝縱欲,死在榻上了,懷楚的母妃,因為懷楚的事失寵,鬱鬱寡歡,在他兩歲就去世了。”
蕭昀驀地瞪大眼睛。
這些涉及南鄀密辛,他能得知的,隻是南鄀先帝是南鄀幾百年難得一遇的昏君,年紀輕輕,死在女人身上了,端王的母妃在端王兩歲的時候就病逝了,其中因果卻無從弄清。
蕭昀道:“因為懷楚的事……失寵?”
江懷逸靜靜看著他:“你知不知道,懷楚三歲前一直不會走路?”
蕭昀徹底愣住了,不敢相信這句話的含義:“怎麼會?!”
江懷逸:“他沒跟你說?”
蕭昀攥緊了手,搖搖頭。
“我就知道,”江懷逸說,“他從來隻說好的。”
江懷逸看向那一排排架子:“你剛剛看到很多穿壞的小鞋子,那是他一個人偷偷在學走路。”
“他生下來就親水,會遊泳,玉雪可愛,七八個月就會說話了,聰穎絕倫,人都說,他是南鄀的小福星,可又過了幾個月,他父皇母妃卻發現他身體明明康健,卻怎麼也學不會走路,下肢發軟,站都站不起來,一歲還好,一歲半依然如此,兩歲……”
江懷逸用平淡的語氣數著,蕭昀眉頭皺得死緊。
江懷逸淡淡道:“先帝迷信,加上一些流言,把這當成了不祥之兆,從此冷落了他母妃和他,整整一年,沒見過他們一麵,他母妃後來看著那個隻能在床上爬的懷楚,再也忍受不了,瘋了,投井了。”
蕭昀的心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
江懷逸道:“我第一次單獨見他,印象深刻,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管他,在灰蒙蒙的宮殿裡,扶著欄杆,自己一步步往前走,摔了,爬起來,摔了,又爬起來,膝蓋磨破,腳上鮮血淋漓,他卻不哭不鬨的,就這麼一次又一次。”
“你能想象那樣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嗎?”江懷逸眼中隱痛,深吸一口氣,“就是因為那一次,我才決定要養他。”
蕭昀在江懷逸輕描淡寫地勾勒裡,仿佛看到了那個畫麵。
一個玉雪可愛、漂亮非凡幾乎可以說是得天獨厚的小孩,卻失去了比長相、智慧更重要的東西——健康的雙腿和親情。
那該是怎樣的孤獨和絕望。
那時候的江懷楚可能還不懂,卻已經體會到了。
蕭昀沉默了。
他忽然知道他為什麼愛江懷楚了。
他愛江懷楚的一切,但一切的起點,是相似的靈魂。
是在孤獨裡覺醒了自我,是在苦難裡戰勝了卑劣,是在不得不裡,被迫掌握了自己的人生,成了自己人生的主宰。
江懷逸說:“你知不知道,先帝怎麼死的?”
蕭昀看著他。
這話便是不是如傳聞所說死在女人身上了。
江懷逸說:“那天放你進城的婦人,還記得嗎?”
蕭昀點頭。
他說的應當是那個在北寧時一直跟在江懷楚身邊的婦人。
江懷逸道:“她是先帝寵妃,先帝是被她毒死的。”
蕭昀再次滿臉震驚:“為什麼?”
這麼一來,她能偷偷放自己進來也就不奇怪了,她還乾過更匪夷所思的事。
江懷逸道:“江洲琵琶女,不念皇恩重,她是被先帝強搶的,做什麼隻圖自己逍遙快活,榮華富貴她無所謂的,她是瞧我和懷楚日子苦,心疼我二人,便將先帝毒死了,我登基了,我和懷楚的日子才會好過,所以母後臨去世前還說,日後無論發生什麼,都要護好太妃。”
“她那個性子,中意你,不奇怪。”
蕭昀靜靜地聽著。
江懷逸又將江懷楚身體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饒是蕭昀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真的聽他說完,依舊如鯁在喉。
江懷楚所有的動人,背後都是血的代價。
“他最初站不起來,是因為血脈?”
江懷逸“嗯”了一聲:“但他靠他的本事,站起來了,即使所有人都或嘲笑、或心疼、或心灰意冷地叫他放棄,包括我。我跟他說,以後兄長養你,他隻是笑著親了我一下,第二天還是照練不誤。”
“後來彌羅山莊的老莊主,也就是你的太爺爺,翻閱典籍後說,如果他沒有在最初幾年學會走路,等骨骼定型,他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江懷逸的話帶著刺,紮得蕭昀心口鮮血淋漓,沉重之餘,濃濃的自豪溢滿胸腔。
是江懷楚自己沒有放棄自己。
是江懷楚自己拯救了自己。
這樣的人,以後都是他的人了。
江懷逸說:“所以他長大後做什麼離經叛道的事,我後來想想,都不覺得奇怪,他隻是表麵乖巧,他一直是個很倔強的人,不在乎旁人怎麼說,認定的事,鍥而不舍,付出多少都心甘情願。”
“蕭昀,”江懷逸看向他,眼神帶著一種複雜的、難以言說的嫉妒,如釋重負道,“你是他的鍥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