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詞冷靜的話音回蕩在空曠房間,聲音在牆壁之間回彈,許久才嫋嫋散去。
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按部就班地流逝,在這方虛擬數據營造出的空間中,還會有時間的概念嗎?
寂靜之中,沙弗萊注意到彈窗出現在操作台屏幕上。
他渾身一震,趕忙定睛細視。
【是否跳過程序修補?】
【是】【否】
竟然真的有用!
沙弗萊深吸口氣,按下【是】。
不是他不想修補,眼前的情況實在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
沙弗萊雖然從小就在學習編程,也很有天賦,還沒厲害到能夠完全理解一種此前從未見過的計算機語言的程度。
顯示屏熄滅,轟隆隆的聲響自從他們腳底傳來,陳念立刻挪到沙弗萊身邊,隻見沙盤正在下沉,海水於震動中不斷波蕩,拍打在信標的底部,卷起小小的浪花。
沙盤整個陷入地麵,而周圍的牆壁,也在這一刻變成透明,或者說,消失了。
房間外部,仍舊是一片虛空。
直覺告訴陳念,除了沙盤和程序修補之外,應該是還有其它更多設計的。
但在陳詞冷酷的質問和要求之下,全都被砍掉了。
不過也是,反正真正探尋到秘密深處的隻有他們四個,現在再進行考驗,不就是脫褲子放屁麼,除了耽誤時間,陳念想不到還能有什麼彆的作用。
沙盤徹底消失,中央升起了另一樣東西,方形的小台子造型平平無奇。
四人走上前去,半個巴掌大的存儲器正放置在其中。
沙弗萊拿起存儲器,將它插.進控製台的接口。
讀取的瞬間,空白的虛無霎時暗了下去。
他們置身於永無邊境的濃黑,那是群星還未誕生的宇宙,隻有無休止的黑暗與混沌。膨脹。
時間還未誕生的世界中,散發著熒綠色光芒的0和1悄然浮現,凝聚呈點,點連成線,線拽成麵,麵拖成體。
零維,一維,二維,三維。
宇宙被填滿,通過無窮儘的隨機排列組合,創造出嶄新的物質存在。
說是物質可能不太恰當,信息並非物質,它是超越物質,超越時空的存在,隻是依附在物質上,借助載體展現在世人眼前。
海量信息自身邊迅速掠過,他們身處信息的宏偉殿堂當中,從被製造的伊始,到千年來的堅守,信標記錄了人類從誕生起的一切資料。
所有知識在海浸災難發生的開始,就被保存在計算機當中,如果有朝一日人類真的不幸滅絕,它們將作為這一種族曾經存在過的遺跡。
人類推測宇宙誕生於一場爆炸,並在之後聚合形成無數星球。
古老地球裹在岩漿當中,逐漸冷卻出現海洋,原始的生命孕育,在億萬年間不斷進化,最終離開海洋,走上陸地。
曾經有大災難降臨,星球上的霸主滅絕,然而生命的進程仍在繼續,更多的生物出現繁衍,依靠兩足行走的靈長類掌握了火焰,迅速創造出星球上前所未有的輝煌文明。
他們研究過去、現在和未來,研究天空、陸地和海洋。
他們是那麼聰慧,創造無數嶄新之物,卻又是那麼無助,當災難來臨之時,隻能竭力尋找庇護。
而如今,建造信標的人們早已死去,作為基石存在的底層代碼,被一代又一代的程序員管理,它們存續至今,每分每秒都在以億兆次的速度迭代,計算可能會出現的所有未來。
一個人類能夠重新回到原本家園的未來。
數據從四麵八方彙聚,形成閃亮的線條,縱橫交織在浩瀚空間當中,形成奔流不息的信息高速公路。
通路交叉進入上百個端口,那是千年來設置在地球上不同地點的雲端,同樣也會經過六個相當耀眼的存在。
紅、藍、綠、紫、灰,還有金色。
驟然間,從金色區域中流淌出的數據變得格外緩慢,少得幾近消失。
它仍然不斷接收者來自外界的數據,卻中斷了上傳。
四人都知道,金色就代表著月光。
沙弗萊儘力解析了陳詞和傅天河從青藏高原帶回來的損壞硬盤,其中的內容之一,便是信標三水察覺到了月光毫無征兆坍塌的動靜,五大信標紛紛詢問,卻得不到回答。
之後解析出的記錄中,月光至始至終都不曾出現。
不,有可能是它出現過,但記錄著月光通訊的數據都被嚴重損壞,沒法被他看到而已。
仔細觀察,就能發現月光向外傳輸的信息並非完全消失,隻是和其它發亮的龐大數據流相比,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如果眼前畫麵反映的,正是曾經的確切情況,那就意味著坍塌之後,月光和其它信標其實也有著零星聯係。
眾人全神貫注地注意那些細碎光點,但很快,從月光流出的數據被徹底掐斷了。
無論再怎麼仔細觀察,沒有就是沒有。
最後一點從月光中流出的數據,在五大信標之間輾轉,最終傳輸進入了最中心的巨大雲端。
那點淺金色的光點牢牢吸引著四人視線,如同高懸在夜空中的清冷月亮,又像是傅天河在夢中看到的女人眼睛。
海量數據仍在不斷流轉,於五大信標之間交織,形成密集的通訊網絡,月光遺世而獨立,成為了其他信標想要聯係,卻束手無策的孤島。
不,嚴格來說,它並不是完全被孤立在外的。
仍然有零星的數據傳入到月光當中,其餘的五大信標從未放棄過和它重新取得聯絡,然而最終收到的,卻隻有一片沉寂。
情況似乎穩定下來了。
四個人相互對視。
陳念小聲道:“接下來我們是要過去拿中央那個東西嗎?”
傅天河:“應該是的吧。”
沙弗萊輕輕推了下陳念後腰,兄弟倆和月光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緊密聯係,既然那是月光最後留下來的,還是讓陳詞和陳念去比較妥當。
陳念定了定心神,他和陳詞對視一眼,共同向前走去。
他們腳底的地板不知何時消失了,此時幾人正懸浮在深淵之上,似乎稍有不慎,就會陷入永無止境地墜落。
陳念嘗試著邁出一步,腳慢慢向下,確定能踩到看不見的存在,立刻鬆了口氣。
陳詞和陳念跨過數不清的數據洪流,來到了中央最為明亮的大型雲端。
他們伸出手,共同去觸碰那點金色的微光。
在指尖碰到的那一刻——
數據從中噴湧出來,將周遭的黑暗染成清淺金色,幻化成一輪滾圓。
從古至今,無論西東,人類對那高懸夜空的月亮,總是充滿著太多想象。
廣寒宮中仙子和搗藥的玉兔為伴,吞月的天狗被鑼鼓驅趕;塞勒涅的銀色馬車經過拉特莫斯山,乘坐新月遨遊夜空;□□.城遺址中古人以金字塔對月禱祝,祈求智慧;月讀殺死了保食神,被姐姐天照大神怒罵,從此日月交替。
然而真正的月亮呢?
古老傳說中存在的美好想象從未存在,在月球之上,有測量員一號,阿波羅十五號,玉兔號探測車,有尼龍製的星條旗,宇航員們的腳印和嘔吐物,有聖經、美元和紀念碑。
幻想和現實,在此處交疊。
數據噴湧著,在周圍形成數不儘的奇異景象,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最終流轉著,凝聚在兄弟倆眼前。
隻有短短一句話。
【救救我】
呼吸在這一刻滯住,所有的瑰麗畫麵驟然熄滅,數據凍結。
信標所處的數據區漸次亮起,以缺了一角的六芒星形態,將兄弟倆和最後的訊息,圍繞在中心。
一道道人影浮現,身著赤色華服的年幼女孩,衣衫破爛倒吊著的青年,抽著水煙的豐腴婦女,低垂眼眸的鶴發老人,神情肅穆的中年男人。
它們形態各異,年齡各異,性彆各異,唯一的共同點,便是眉心中央都有一隻豎直的眼瞳。
紅色,藍色,綠色,紫色,灰色。
那些眼睛睜開,凝視著站在中央的雙子,無機質的目光中不帶任何情緒。
嘶……
陳念忍不住低低倒抽一口涼氣,他認出這正是此前大家遭遇眾多海皇,最後墜入其中的眼睛們。
“abar。”
沙弗萊低聲道,他用手肘碰了下身旁呆滯的傅天河,在傅天河回神之際,和他一起來到了陳詞陳念的身邊。
傅天河手腳發麻,也許有一顆虛擬心臟正在他胸腔中狂跳不止,又也許隻是神經緊繃造成的幻覺。
那風格一致的華服,精致到近乎非人的完美麵容,還有眉頭中央豎著的眼瞳,都讓他不自覺想起曾在夢中見過的,飄在粉色湖麵當中的女人。
還有她破碎身體裡留下的金色眼睛。
在場的四人當中,隻有沙弗萊此前見過信標的核心程序,同樣他也最為坦然。
“這幾次您一直都沒有出現,是為了在這裡同我們見麵嗎?”
沙弗萊望著仍舊麵無表情的abar,在他們身邊,月光遺留下來的最後消息安靜懸在空中,短短三個字,卻那麼刺目,那麼讓人膽戰心驚。
abar安靜望著他,無動於衷。
沙弗萊本來也沒期待它能詳儘回答,直接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消息?”
最先開口的,是倒吊在半空的Gibbsite:“十九年前月光的坍塌,完全超乎我們預料。”
Astrophyllite:“吾等持續呼叫了三天,終於收到了它發來的訊息。”
Chalthite:“月光修好了損壞的通訊頻道,也向我們說明了此時正在遭受的深重危機。”
虛無縹緲的話音淡去,一團團數據湧向中央的四人,以最直觀最便捷的形式,將眾多隱藏在過去的秘密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