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銀, 宛若一片輕紗攏在蘇公子的身上。他目光微動, 看著眼前這位與自己當下“年紀”相仿的北蠻小皇子, 不由露出一個笑容。
這個笑容落在林清蟬眼中,腦海中直接映出了兩個字:“慈愛。”
如果要解釋的話, 那就是一位長輩看著較有出息的晚輩時,露出的那種帶著些許認同和讚許的微笑。
林清蟬眨了眨眼, 再去細看時, 卻已經捉不到這份情緒了。
蘇公子上前一步,卻又轉頭望著林清蟬道:“我想與博王子借一步說話, 你可介意?”
“我介意!”林清蟬梗著脖子道。
開什麼玩笑,自己把他帶過來, 怎麼可能成為被踢開的那個!
蘇公子挑了挑眉,目光中卻並沒有尷尬或者生氣的意思,而是搖頭輕笑了一下:“我就知道。”
他轉向博王子,道:“既然我的這位小朋友不願意離開,那我隻好當著她的麵,開誠布公的與你談了。”
“沒錯,我姓蕭, 我是大楚三皇子,衡王, 蕭世恒。”
一陣山風撲麵吹來,吹得林清蟬渾身一寒, 禁不住抖了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氣, 山風吹得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甚至伸手拽進了身上的鬥篷。若是可以,她甚至想直接帶上兜帽,轉身回去。
天氣怎麼突然變冷了…
衡王,蕭世恒,嗬嗬…
此時此刻的林清蟬,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也隻彙成了一句話:“臥槽…”
十年噩夢,自己千辛萬苦想要躲開的,就是眼前的這個人。
然而千算萬算,哪怕自己一開始便選擇躲到了北境,居然還是躲不開。
林清蟬突然覺得很好笑,捫心自問,自己真的從未察覺嗎?
並不是,有幾次她有所感知,但是都被自己否定了。自己用書中的時間線來做證據,來說服自己,麵前的人並不會是衡王,然而現實就是這麼打臉,打得啪啪作響。
事到如今,林清蟬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到來已經讓這個書中世界的時間線重塑,所有的一切怎麼可能還按照原來的世界繼續進行呢?
林清蟬百感交集,她垂下眼眸,壓下想要大笑出聲的衝動,笑自己的自欺欺人,笑自己的自以為是。
“清…沈公子?”蕭世恒說出自己的身份後,目光一直鎖在林清蟬的身上,雖然她看上去依然平靜,隻是將自己的大半張臉重新隱在了陰影中,但是她微微顫抖的肩膀讓他再次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林清蟬在心中默默歎了口氣,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重新抬起頭來,儘可能用一種平靜的目光看著蕭世恒:“衡王殿下,您有何吩咐?”
蕭世恒:“…沒事,看你似乎…有些冷的樣子。”
一旁的乞顏博在這中間也看出了些許的的端倪,他不由一愣,隨即試探著問道:“難道,沈青你不知道…?”
林清蟬終於自嘲的笑出了聲:“我確實…不知道。”
她拱手一禮,朝著兩位皇子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既然如此,兩位皇子儘管密談,在下這就撤出十丈之外,為兩位守著。”
說罷,也不管那兩位什麼表情和心態,轉身大步的走到了十丈的距離上。
蕭世恒定定的看著她,心情有些複雜,半天沒有言語。
乞顏博望了望林清蟬,又回頭看了看蕭世恒,忍不住道:“看上去,他似乎有些生氣了。”
蕭世恒轉頭望了一眼乞顏博,突然心思微動,開口問道:“敢問博王子,您對沈青,是如何看待的?”
“對沈青?”乞顏博愣了一下,下意識回答道:“善良,仗義。坦誠。你應該聽他說過,他救過我一命。”
“是嘛…”蕭世恒垂眸笑了一聲,道,“也許,這次真的是本王做錯了。”
林清蟬站在青陽道上,儘可能的將注意力放在周遭的動靜上。
山風徐徐,不遠處的兩個男人在談著些什麼,她已經完全沒有興趣知道了。那是大楚和北蠻的皇子,兩位皇子之間做的交易、達成的協議,自然都有他們自行負責。
他們彼此信任對方多少,彼此又能給予對方多少,也不是自己這個無名小卒所該操心的事情。
她現在需要操心的是,自己是不是又應該跑路了?
幽藍的光點在青陽道上徐徐飄舞,林清蟬思緒紛亂,居然情不自禁的伸出手,也想要觸碰這份藍色的幽光。
“你說過,這是鬼火,不能碰。”蕭世恒的聲音在林清蟬的身後幽幽響起,林清蟬回過頭,便看到那披著黑色鬥篷的男人,眼眸之中落滿了星辰。
林清蟬心頭一抖,臉上卻扯出一個無害的笑意:“啊,沒事兒,我就是嚇嚇彆人而已。”
她故作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伸頭看了一眼乞顏博的背影,又問蕭世恒道:“這麼快就談完了?”
蕭世恒點頭:“我和他目的相同,理念相差也不大,而且,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我能給的又是什麼,所以,一拍即合。”
林清蟬點了點頭:“行,那回吧。”
說完,抬腳便往前走。
走了沒兩步,她又突然停下,轉身看向跟在她後麵的蕭世恒,忽的笑了下,自嘲道:“我又錯了,您是衡王殿下,應該走前麵。”
她說著,便向後退了兩步,躬身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蕭世恒先行。
蕭世恒:“……”他目光微閃,眉頭也輕輕的擰了擰。
“沈青,你…”
“草民在,殿下您吩咐。”林清蟬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樣。
蕭世恒:“……你不必如此。”
林清蟬垂首躬身,一動不動。
蕭世恒歎了口氣,繼續道:“既然這樣,那本王命你不必如此,你可敢抗命?”
林清蟬抬起頭,看向蕭世恒。
青陽道的山風撩起他的發絲,吹得他的鬥篷向後飛舞,不知為何,林清蟬突然想起之前的種種情形。
她想起那個在密道中隱忍著巨大痛苦的男人,那個立在院牆之上,淡笑著看著自己的男人,那個在城牆上,一劍擲出救下自己的男人,那個與自己在落日餘暉之下,騎馬並肩,閒庭信步的男人……
然而那個男人,卻已經無法與眼前的衡王殿下重合在一起了。
林清蟬再次垂下眼眸,心中已經有了打算,她恭敬道:“昔日不知是殿下,沈青多有逾越,殿下既往不咎,已是殿下的恩德。但是今日既已知曉,若沈青再枉顧禮數,那,就是我沈青的不是了。”
林清蟬抬眸,對上蕭世恒複雜的目光,繼續道:“沈青是鎮北大將軍沈雲的義子,在外人眼中,若沈青有何過錯,自然是‘子不教,父之過’,難免會牽連到義父,甚至會牽連到我的師父,牽連到整個鎮北軍。”
“沈青不希望自己的無知牽連到鎮北軍,還請殿下成全。”
蕭世恒看著林清蟬,心中五味雜陳。而此時的林清蟬也並非在說氣話,從現實穿越過來,十年間,已經讓她學會了尊重這個世界的禮數與羈絆。
更何況,眼前的男人說話再溫和,態度再親善,林清蟬也會記得,他在《躍龍》書中是個怎樣的存在。
還有自己的那個噩夢。
不過說起來,近一個月來,那個噩夢已經再沒做過了,林清蟬覺得,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自己才疏忽了吧。
蕭世恒微微歎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隻是抬腳往前繼續走去。林清蟬沉默著跟在他的身後,兩人就這樣走著,仿佛再也無法並肩前行。
青陽道上兩邊的樹葉被風吹的沙沙作響,林清蟬低頭走路,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想著很多事情,以至於受過夜行訓練的她,居然沒有注意到樹叢中一閃而過的寒光。
一道羽箭突然破空而來。
“!”蕭世恒來不及出言示警,隻得伸手一拉,將林清蟬攔在了自己的身後,然後抬手一劈,羽箭應聲而落。
第二支和第三支羽箭隨之而到,林清蟬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便感覺自己被身前的男人整個環抱在了懷中飛掠了出去,而後便聽到“呲啦”一聲,似乎是衣料劃破的聲音。
這一聲聲音不大,卻讓林清蟬整個人清醒了過來。她繃緊神經,摒除掉心中的雜念,抽出腰間的長劍,凝神注目,足尖借力一點,向著來箭方向直接掠了過去。
樹上的箭手並非尋常身手,從他出箭的方式上便可見一斑。然而他藏身樹上,本就限製頗多,加上林清蟬此時心中正憋著一口氣,所以很不幸,在他還沒來得及抬手抵擋之時,便被林清蟬一劍刺穿胸膛,甚至來不及慘叫,便直直的從樹上跌落了下來。
林清蟬立在箭手藏身的地方,屏息探查了一番,確認周圍沒有彆的埋伏,這才趕回蕭世恒的身邊。
蕭世恒黑色的鬥篷已經被劃破,胳膊上裡衣白色的布料帶著鮮紅的血跡翻了出來,在夜色中都顯得有些刺目。
林清蟬有些不好的預感,她急忙掏出火折子吹著,映著火光想要查看蕭世恒的傷口。
“沒事,先回去。”蕭世恒抬手攔住她,拉著衣袖想要蓋住傷口,卻被林清蟬不由分說的一把拉開。
傷口處,已經滲出了烏黑的血液。
“北蠻那幫王八蛋!”林清蟬氣急,忍不住罵出聲來,“就會用毒嗎?!這麼下作的手段真是跟他們主子一個德行!!”
林清蟬一邊罵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她抬手一抖,將帕子展開,然後在傷口的上方綁好,緊接著掏出一把小匕首。
“忍著點,有點疼。”林清蟬說完,不等蕭世恒應話,匕首便劃上了蕭世恒的傷口處。
中毒之處需要先行處理,否則會蔓延到身體各處,到時候很可能金石無效。林清蟬熟練的在他的傷口上劃了一個十字口,然後將毒血儘可能的擠了出來。
蕭世恒咬著牙,從始至終沒吭一聲。他看著林清蟬熟練的處理著傷口,然後幫他做了簡單的包紮,最後扶著他站起來,將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準備扶著他離開。
這樣的林清蟬,怎麼也無法跟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女人重合起來。
蕭世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些,你都是跟誰學的?”
“跟我師父。”林清蟬架著蕭世恒,快速往望北的方向行進,嘴上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
“恩。”蕭世恒頓了頓,“自己受過很多次傷嗎?”
林清蟬有些奇怪的轉頭看了他一眼:“殿下還是少說點話,小心毒氣攻心。”
傷口忽的一疼,蕭世恒瞬間沒了言語。半晌,他才再次開口道:“這個帕子,似乎是我的?”
林清蟬:“對。洗乾淨了一直沒機會還給你。現在居然又湧上了。”
鎮北軍大營近在眼前,林清蟬鬆了口氣,卻又囑咐道:“如果你現在覺得頭暈無力,就彆說這麼多,保存體力要緊。”
蕭世恒隻得閉上嘴巴,不再言語。
當蕭世恒被林清蟬架著回到鎮北軍的軍帳時,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衡王殿下受傷,這是沈雲他們最擔心也是最害怕出現的情況,幸好柳綿綿最近也留在軍中幫忙,加上林清蟬處理及時,毒素最終被儘數清理了出來。
隻不過,傷口和已經散入身體的些微毒素,還需要幾日靜養才可以好徹底。
可是蕭世恒並沒有遵從柳綿綿的囑咐,第二日,他便叫來了沈雲和柳長風,這次還專門把林清蟬也叫了過來。
對於衡王殿下在林清蟬麵前掉馬的事情,沈雲和柳長風已經聽林清蟬彙報過了。這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倒是也不怎麼在意。
讓他們在意的,當然是殿下的遇襲。
沈雲麵露憂色,試探著問道:“殿下認為,青陽道上的刺客,可與乞顏博有關?”
蕭世恒抬頭望了他一眼,幾乎沒有猶豫的搖了搖頭:“跟他無關。”
沈雲微微一愣:“殿下何以如此肯定?畢竟,知道我們在青陽道密會的人不多,乞顏博作為北蠻皇子,到底有幾分誠心幫助我們,都未可知…”
蕭世恒斜斜的靠在帳中簡易的床榻上,麵色有些蒼白,嘴唇更是沒什麼顏色,然而他目光卻依然十分堅定的看著沈雲,道:“沈將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我們之前一直決定去找乞顏博,此時也不該再有何猜忌。”
“對方在我們密會乞顏博之後於青陽道埋伏襲擊,倒是剛剛好印證了幾件事。”
“第一,他們放箭的時候射向的是沈青,這說明他們並不知道我也在現場,也不知道真正跟乞顏博談判的是我。這也說明了,他們襲擊的目標並不是我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