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縮和恐懼裡,那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抽搐著,艱難的擠出笑容:“楊哥,你好威猛啊,人家好喜歡。”
明明血從眼角緩緩留下來,笑容卻如此甜蜜。
仿佛歡欣。
求求你,求求你,請你不要再打了。
一直到最後,這樣的話都沒有勇氣說出口。
季覺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
可那些嘈雜的聲音,卻不斷的傳入耳朵裡,直到最後,都化為了沙啞又渾濁的聲音,像是祈禱一般。
“大慈大悲佛菩薩保佑,救救這個孩子,救救她……弟子業障深重,活該沉淪八苦,身受無間。可她還小,她還沒上過學……”
在佛像前麵,蒼老的男人老淚縱橫,就這樣,用力的磕頭,嘶啞的祈禱。
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始終不敢停。
除了祈禱之外,他已經再沒有彆的辦法了。
可神佛沒有回應。
隻有哽咽一樣的嘶啞祈禱,在死寂中,漸漸斷絕。
夠了!
停下來吧,求求你們了。
放過我吧!
季覺捂住了耳朵,但沒有用。
更多的聲音,更多的畫麵,那些回憶,景象和噩夢,源源不斷的湧入了他的意識和腦袋裡,他想要尖叫和哭喊,可在無數的哀鳴裡卻發不出聲音。
他還在墜落,向著絕望的更深處。
直到最後,一片死寂。
終於結束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這麼想的,直到火焰自廢墟和殘骸之中燃起,蔓延,照亮了地獄的輪廓。
焦黑的大地上,火焰跳躍著。帶著硫磺和灰燼的風掀起,吹開了遮天蔽日的黑煙,顯現出灼紅的夜空。
星辰扭曲蜿蜒,像是燒化的玻璃一樣,滴落一縷黯淡的光。
就這樣,映照著頹敗的世界。
這天災席卷過的模樣。
夢魘重現。
破碎的聲響,坍塌的回音,鋼鐵扭曲的刺耳摩擦聲,還有,遙遠又飄忽的歌聲,來自火焰裡,歌聲沙啞又破碎,卻如此溫柔。
十年前,潮焰之災。
季覺終於明白,他來到了地獄的最深處。
屬於自己的地方。
破碎龜裂的大地之上,鐵軌已經燒紅融化,脫離了軌道的車廂在焦土上翻滾著,拋灑著屍骨,最終落入了灰燼裡。
火焰蔓延在斷裂的座椅之間,濃煙滾滾。
在碎片和焦土之中,還有還有人在哀鳴著,掙紮,想要從火焰裡爬出,最終,又湮滅在廢墟裡。
“……太陽落下,夜晚到來。”
在破碎的車廂裡,有人輕輕的唱著搖籃曲,輕柔的歌聲回蕩在火焰和濃煙裡:“快快閉上眼睛,美夢擁抱你。”
季覺僵硬在原地,呆滯的看著眼前那半扇破碎的門,卻不敢推開。
想要轉身逃離,卻又無處可去。
“星星閃耀,明月升起。”
那歌聲輕輕的唱:“看那夕陽的餘暉,我將陪伴你,等待你醒來,哪裡也不去……等待你醒來,好夢陪伴你……”
啪!
破碎的門扉從烈焰中墜落,車廂內的慘烈景象映入了季覺的眼眸。
像是地獄一樣。
可在地獄裡,有人唱著歌,沐浴在火焰裡。
她半跪在地上,懷抱著昏迷的孩子,將唯一的防毒麵具戴在他的臉上。用防火毯裹住他,用自己的擁抱,堵住了所有的缺口。
於是,她便露出了微笑。
如此幸福。
就這樣,在烈焰的灼燒裡,她歌唱著,漸漸的失去氣息。隻有沙啞的歌聲回蕩在孩子的夢裡,一遍又一遍,陪伴著他,仿佛要延續到永恒中去。
就好像她從未曾遠離。
季覺踉蹌的向前,任由火焰焚燒自己。
走向了夢的儘頭。
這便是那一場浩大災禍所留下的,最後結局。
什麼受咒者、天選者,什麼生命的奇跡……季覺根本不明白那幫家夥究竟在叨叨什麼,他搞不懂,而他們,也全部都搞錯了。
“當年應該幸存下來的人,不是我,對嗎,媽媽?”
季覺凝視著她的模樣,輕聲問:“我才是那個本來不在幸存者名單裡的幸運兒。”
十年前,在這一輛永遠無法抵達終點的列車上,有個名為季覺的孩子,本該在災禍之中死去,歸於塵埃。
可是有個人,將他從地獄中換出來了。
用自己。
季覺緩緩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手指卻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向前。害怕她變成一觸即碎的泡影,再無蹤跡。
隻有眼淚,再忍不住落下來。
“我很想你,媽媽。”
他輕聲呢喃,“真的很想。”
寂靜裡,無人回應,可火焰焚燒的聲音卻忽然之間,消失不見不見了。
隻有歌聲。
歌聲回蕩在地獄裡,一遍遍的,漸漸清晰,就像是潮汐,緩緩的升起,堅定不移。
自歌聲的儘頭,驟然有高亢的汽笛聲,再度響起!!!
黑暗被刺破了,焦土無蹤,烈焰在呼嘯的風聲裡消失無蹤,噩夢被撕裂了,輕而易舉的碾成了碎片。
回應著他的呼喚,那個陪伴了他十年的夢,從絕望的最深處升起。
吞沒一切!
宛若,時光逆轉。
溫柔的夕陽輝光從窗外灑下,在列車敲打鐵軌的聲音裡,季覺從噩夢中驚醒了,茫然的凝視著這熟悉的一切。
就仿佛再一次的回到了災難到來之前,他還在那一輛轟然向前的火車裡,被那些溫情的回憶擁抱著。
“你看起來好難過啊,季覺。”
有人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臉頰,眼瞳溫柔。
季覺看著她,好幾次,張口欲言,最終,卻忍不住低下頭,躲閃著她的視線:“我隻是……有點累。”
“那就好好休息吧,再睡一會兒也沒關係。”她揉了揉季覺的頭發:“如果什麼事情太辛苦的話,也要適當的學會放棄。”
“媽媽,可以擁抱我嗎?”季覺輕聲懇請。
“當然啊。”
她毫不猶豫,張開了雙手,將闊彆十年的孩子擁入了懷中。明明如此纖細和消瘦,可被她擁抱著,卻感覺那麼安心,好像什麼都不用怕了。
整個世界都傷害不到他。
季覺閉上眼睛,緊繃著的身體便放鬆下來了。就這樣,傾聽著她的哼唱,感受著她的溫度和吐息。
美夢如此漫長,好像沒有儘頭。
直到他再度睜開了眼睛,握緊了手腕上滴答作響的手表。
“要走了嗎。”她問。
“嗯。”
季覺看著她:“還有一些必須要做的事情,雖然很難……不過放心吧,我會搞定的,就像是過去一樣,什麼事情都難不住我的。”
“再見了,媽媽。”
他深吸了一口氣,最後道彆:“我可能……再也沒法再回來了。”
有輕盈的笑聲響起了,就像是看著自尋苦惱的孩子的一樣,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那就繼續往前吧,不要再回頭了。”
她微笑著,捧起少年的臉頰:“我會看著你,不論你去向哪裡,走向何方。我會想念你,就像是你想念我一樣。”
就這樣,最後一次擁抱著他。
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了輕柔的親吻。
就這樣,目送著季覺轉身離去。
季覺往前走了幾步,忍不住再一次想要回頭,可是卻不敢,直到聽見身後的聲音。
“季覺!”
夕陽的輝光下,她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擺手:“要加油呀。”
“嗯。”
季覺用力點頭,擦掉了眼淚,轉身,推開了車廂儘頭的大門。
告彆曾經的一切。
列車仿佛遠去了,消失不見,就像是那個遠去的夢一樣。
季覺再度墜入了血色的深海中,冰冷,窒息,痛苦,但又如此熟悉,這一次,他不在害怕和恐懼了。
就這樣,抬起頭,凝視著無數卑微的痛苦和絕望的餘音。
“喂!聽得見嗎?”
季覺深吸了一口氣,奮力呐喊:“我就在這裡!”
那一瞬間,猩紅的海洋掀起狂瀾,激蕩,宛若沸騰。無以計數的血色憤怒奔流,向著他彙聚而來,要徹底撕碎這個不存在於這裡的異物。
“跟我出去。”
季覺伸出了手,向著那些逝去的執念,發起邀約:“我幫你們報仇。”
刹那間,猩紅陷入死寂,仿佛凍結。
哀鳴和哭聲戛然而止。
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從死去的世界裡看過來,凝視著眼前的少年,彼此擾動著,廝殺,掀起了未曾有過的亂流。
最終,化為了鮮血淋漓的手掌。
握住了他的手!
契約,於此締結。
那一瞬間,無窮苦痛和絕望所彙聚的海洋,自正中開辟!
洪流奔湧,吞沒了季覺,無窮的痛苦像是山巒一樣,托著他,升起,向著塵世,向著那個不屬於他們的世界。
那一瞬間,季覺睜開眼睛。
隔著詭異的巨樹,他凝視著被猩紅覆蓋的天穹,坍塌破碎的醫院,無數拔地而起的晶體巨柱,還有無數灑落在各處蠕動血肉。
化為怪物的身影甩動著觸須,歇斯底裡的狂笑著,漸漸膨脹。
觸目所及,世界就像變成了地獄一樣。
可他不怕地獄。
他早就從地獄裡爬出來了,被賜予了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他要好好的活著,他要有所作為。從那一天起的每一天,季覺的人生,都宛若天國!
而現在……
報應的時候來了!
他伸出了手……
激戰之中,勞倫斯的神情驟然一滯,再次的感受到龍血供應的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