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風雨寒,能飲一杯無?這天氣太過潮濕陰冷,我們楊梅生薑煮酒,如何?”蘇容若坐到他的身側,笑問。
一陣冷風從門外吹來,掀起兩人薄薄春衫,少年依然絲紋不動,語意裡是雨水也澆不去的沉鬱憂傷之意:“上酒。”
半柱香功夫,屋內便燭火通明,煙霧繞處,紅砂小鍋裡的黃酒已染上幾絲紫紅,酒的香味彌漫起來,馥鬱,溫香而綿長。
案幾上的開味菜,奶酪脆蘇,野菌豆腐,百合翡翠球,法式魔鬼蛋,黃花春筍漬木耳,精致卻簡單,透著一種家常的溫暖。
眾仆退下後,餘下兩人相對無言,半開的門扉和竹簾間,唯天地自然的低吟在起伏:風動,雨泣,花開,花落。
蘇容若將煮好的酒分進杯裡,熱熱地啜上一口,嘗過小菜,舒舒服服地伸懶腰:“風作質,花為魂,細雨黃昏,與好友煮酒,人生快事。”
少年連飲數杯,仍就沉默,視線落在月門外的軒秀亭台,那處,花木扶疏,枝蔓交錯,在輕柔如絲織的細雨裡,如夢,如幻。
蘇容若的眼光跟過去,駐停半刻,道:“曾經有個叫李義山的詩人,寫雨的句子極美,什麼一春夢雨常飄瓦,儘日靈風不滿旗,什麼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夢雨,靈風,隔雨冷,獨自歸,他想到的這些詩句,如廝美麗,卻孤寂淒清至極。容若的心裡,也總是寂寞吧?
太過聰慧的人,立在高處,見人所不能見,定然寂寞,而且清冷。
阿諾轉過頭,目光深得如這薄霧後的暮色:“昨日還和阿禧說起過輪扁斫輪,我看這個李義山,他那時的感悟和體驗,旁人怕是永不能真正了知。”
沉迷於武學兵法的粗獷少年,心思倒很細膩。蘇容若詫異地看他一眼,表示同意:“說得極是,道,可道,非常道,文字表達出來,已經偏離了真相或作者的本意。”
停頓一息,看那滿天紛紛揚揚的細雨,象是天空灑向大地無法言說的傾訴,道:“天下的智慧都相通,了空大師說,指月的手並非是月,但我等世間凡人,常常隻見手指,見不到月。”
“可惜我們無福,不能親見這些大智者,聆聽他們的教誨。”阿諾感慨一句,沉默地為她添杯,看她飲完,目光在她臉上駐留:“你,不問阿禧何在?”
剛出鍋的梅子酒,微微酸甜,蘇容若很是喜歡,再為自己斟得一杯,扁嘴道:“這還用問?你倆平素公不離婆,寸不離砣,他今日不來,定然是祭祖去了。”
“你便不好奇?我為何不去?”少年一氣將數杯酒倒個底朝天,得到的答案很不以為然:“有甚大不了的?我不也沒去?”
阿諾自斟自酌,自暴自棄:“你乖巧伶俐,得爹娘疼愛,不讓你去定有原由。我阿爹不許我去,卻因我生來不詳,祖宗見我不歡喜。”
蘇容若失笑道:“你阿爹實在是,嘿嘿,我對你說,今日我遇到穆那小霸王了,他竟然也去祭祖,你當那小子很吉祥?祖宗見了會歡喜?”
於是將兩人比試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等她唧唧咕咕地講完,第五鍋酒已沸,熱氣氤氳,染上她的長睫黑眸,漸漸化成薄霧,水色幽幽地閃動。
如門外青黛的翹簷和粉白的馬頭牆,黑白輝映,水墨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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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輪扁斫輪:出自《莊子》天道篇,輪扁是造車輪的大師,對正在讀聖賢書的齊桓公說,隻讀聖人之言獲得的是古人的糟粕,因為文字的能力有限,最要緊的是自己去領會。
2,指月之手:來源禪宗典籍《指月錄》,說真理是空中明月,佛經是指向月亮的手,以此來告誡修行人,學習典籍理義同時,要實際修行,否則將不能證悟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