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一進門就喊,“江弦,你這篇文章我看了,好!真好!”
“什麼好?”正準備檢查稿子的江弦奇怪道。
“你說呢?”
張守仁把一冊雜誌拍到桌子上,“你寫的這篇文章啊,回到民族傳統,回到現實語言!”
江弦看了眼桌上的那冊期刊,素色的封底上,豎著用毛筆寫了“文藝理論研究”幾個大字。
他頓時明白過來,交給徐懷中的《回到民族傳統,回到現實語言》已經在《文藝理論研究》上發表了。
“對曆史反思,對文化傳承。”
張守仁坐在沙發上,回憶著文章中的內容,“好一個尋根,你提出的這個口號,振聾發聵啊!”
張守仁告訴江弦,他昨天晚上剛看到這篇文章。
江弦在文章中提出的“尋根”,雖然在正統和主流麵前顯得有些“離經叛道”,但他對於關注中國文化傳統的疾呼,無疑是當今文化界一個無比響亮的“口號”。
“沒想到你不僅寫得好,理論方麵的造詣也這麼高。”張守仁感歎說。
“算不上是理論文章吧,就是寫寫出的一些感悟。”江弦自謙一句。
“沒那麼簡單。”
張守仁說,“你這篇文章,接下來的時間裡,恐怕會受到很多同誌的關注了。”
江弦輕笑一聲,沒有回答。
張守仁從事文學工作多年,對於很多東西嗅覺相當敏銳。
在另一時空中,“尋根”的口號一經提出,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知道這一次,江弦這篇文章能否再次複刻那樣的盛景。
“這是?”
張守仁瞥見書桌上散亂的一遝遝手稿,望著熟悉的字體,眼前一亮。
“這是你的新?”
“是。”
江弦點頭,大方承認,“初稿剛剛寫完,還沒來得及再看一遍,你就上門了。”
“這不是說明你這稿子與我有緣?”張守仁激動起來。
“這”
江弦露出一抹不好意思之色,“老張,這篇稿子我已經和《人民文學》那邊約好了。”
“人民文學啊”
張守仁臉上浮現出一抹遺憾之色,他歎一口氣,“那看來我和這篇還是差了些緣分。”
頓了頓,又試探著問。
“江弦,我能看看麼?”
張守仁這麼一說,江弦就有點PTSD了。
這些當編輯的,沒一個講武德。
上次《芙蓉鎮》被《當代》的劉茵要去看,說是就隻看看,結果最後強行霸占,還是他跟王扶一塊兒去要才要回來。
這事曆曆在目。
若是這篇又被張守仁看上,兩人關係這麼鐵,他可不想因此生出什麼嫌隙。
張守仁看出他的顧慮,“你放心吧,我就隻看看,既然你已經和《人民文學》說好了,我就是再喜歡這稿子,也不能讓你言而無信啊。”
見張守仁已經說這樣的話了,江弦便點頭答應,“那這稿子老張你就拿去看看吧,剛好給我提上點修改的意見。”
他對張守仁比較放心,相信張守仁能夠“體麵”。
當然了,如果他不想“體麵”,那江弦能領著《人民文學》的編輯去讓他“體麵”。
更何況,江弦不介意給張守仁看稿子。
他總覺得,給張守仁看稿子,能收獲一些東西。
上次把《高山下的花環》拿給張守仁,對方就很細心的給他指出了‘的’與‘得’的不同用法。
江弦幫著張守仁一塊兒,把散落一桌的稿子全都整理起來。
清一色的大綠格子稿紙。
張守仁一看,“怎麼又是人文社的稿紙?”
在他記憶裡,不論是《高山下的花環》的手稿,還是江弦所寫的創作談,似乎都是用的這種稿紙。
“他們的稿紙好用,我對這種稿紙情有獨鐘。”江弦笑著解釋說。
張守仁抹抹鼻子,心領神會。
他是當編輯的,有些作者喜歡“貪汙”稿紙的事情自然清楚。
人文社算是攤上了個江弦。
倆人整理出厚厚一遝手稿,摞一塊兒大概有十多公分,不到300頁的樣子。
張守仁心裡一算,大概是十二、三萬字左右。
“一部中長篇?”
他看了眼手稿的第一頁,上麵赫然寫著名字
——《紅高粱》
“高粱.”
張守仁喃喃念了一句。
他們這個年紀的人,可以說對高粱充斥著感情。
眾所周知,咱們國家經曆過緊衣縮食的日子,加上一些彆的事情,讓本不富裕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為了解決溫飽問題,高粱這種高產量作物就成了老百姓桌上的常客。
因此高粱在老百姓的心裡還有一個彆名:
救命糧!
張守仁把《紅高粱》這個名重複念了幾遍。
看著這個名,一片充斥著鄉土氣息的紅高粱地頓時出現在張守仁的腦海中。
“一九三九年古曆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著後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餘占鼇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
奶奶披著夾襖,送他們到村頭。餘司令說:‘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對我父親說:‘豆官,聽你乾爹的話。’父親沒吱聲,他看著奶奶高大的身軀,嗅著奶奶的夾襖裡散出的熱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涼氣逼人。他打了一個顫,肚子咕嚕嚕響一陣。餘司令拍了一下父親的頭,說:‘走,乾兒。’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綽綽,隊伍的雜遝腳步聲已響出很遠。父親眼前掛著藍白色的霧幔,擋住他的視線,隻聞隊伍腳步聲,不見隊伍形和影。父親緊緊扯住餘司令的衣角,雙腿快速挪動。奶奶像岸愈離愈遠,霧像海水愈近愈洶湧,父親抓住餘司令,就像抓住一條船舷。
父親就這樣奔向了聳立在故鄉通紅的高粱地裡屬於他的那塊無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墳頭上已經枯草瑟瑟,曾經有一個光屁股的男孩牽著一隻雪白的山羊來到這裡,山羊不緊不忙地啃著墳頭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氣衝衝地撒上一泡尿,然後放聲高唱:
高粱紅了——日本來了——同胞們準備好——開槍開炮——
”
紅,張守仁眼前一片火紅。
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
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裡穿梭拉網,演出著一幕英勇悲壯的舞劇。
伴隨著“吧嗒”一聲,張守仁眼前的畫麵迅速黯淡下去。
就像是電視機被切斷了電源,一切重新歸於虛無,他從幻想中抽離,視線看向“吧嗒”聲的源頭——桌麵上剛放上的水杯。
又緩緩後移,看向為他端來這杯水的江弦。
“看完了?怎麼樣?”